49 殷河村(八)

第49章 殷河村(八)

人在困倦的時候,總會順從心意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語。

就算氣氛突然冷凝下來,也不會意識到這番話有什麽不對。

紀蘇迷迷糊糊的說完,小臉在柔軟的枕頭上輕蹭了兩下,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他能感覺到沈星遇站在床邊,眼神不善的盯着他看了他好一會,敏感的神經不停的叫嚣着危險。

但他實在太困了,完全清醒不過來。

積蓄的疲憊侵襲了神志,一直處于緊繃狀态的心神好不容易放松下來,就像一攤融化了的水,黏答答的陷在了溫暖的床鋪中,累得連根手指都擡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被子的一角被人掀開,有冷風順着縫隙吹進來。

紀蘇瑟縮了一下身子,粉白的鼻尖輕輕聳動,嗅到了一點潮熱的水汽。

……

紀蘇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那聲音最開始又沉又低,隔着十幾秒鐘方才緩緩震動一瞬。

這點細微的動靜并不能吵醒紀蘇,他只是翻了個身子,用棉被遮掩住耳朵,繼續睡。

然後,那聲音忽然變得高昂了起來,一下又一下,像快速敲擊鼓面的棒槌,砰砰砰的,帶上了催命的架勢。

似乎只要屋裏的人不給予它反應,它就能一直不厭其煩的敲下去。

紀蘇從睡夢中猛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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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髒跳得很快,幾乎快從心口跳了出去。

心髒跳動的節奏與門外的敲門聲重疊在一起,過于急速的心跳超出了人體能夠承受的範圍,連帶着胸腔也開始一陣又一陣的鈍痛。

手腳發涼,額頭沁出冷汗。

仿佛渾身上下都被寒意浸滿,就連原本溫熱的血液都凝結成了冰。

紀蘇下意識的撐起身子,用手去摸旁邊,除了冰冷似鐵的棉被外,什麽都沒有碰到。

死寂的房間裏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

沈星遇,去哪裏了?

怕門外的“人”聽到,紀蘇不敢大聲的去叫沈星遇的名字,只能在唇齒間發出不太連貫的氣音。

“沈……沈星遇,你在嗎?”

沒有人回應。

除了愈加瘋狂的敲門聲,安靜的室內只能聽到自己加重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

這種老舊的房子,就算安裝了電燈,也是那種早就退出市場的老款。

電燈的開關在床的邊緣處,是一個長長的拉繩。

紀蘇的指尖都在發着顫。

他将繩結握緊,掌心摩挲着粗糙的觸感,遲遲沒有拉下。

開燈的聲音很大,驟然亮起的的燈光肯定會吸引門外“人”的注意。

但是不開燈……

眼前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紀蘇心中的恐懼也在越積越甚。

看不到的地方似乎都隐藏着什麽不知名的鬼怪,在角落裏死死盯着他,只要他稍加不注意,就會惡狠狠的撲過來。

紀蘇有些喘不過來氣,他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應該控制住自己,不要去聯想一些恐怖的東西,這樣的話,只會越想越害怕,到最後完全陷入某種惡性循環中。

但他還是忍不住,不停的去想。

紀蘇沒有猶豫多久,最後還是選擇了開燈。

昏黃的老式燈泡明滅了幾次,才閃爍着亮了起來。

屋裏沒人,角落裏也沒有什麽可怖的怪物。

平整的床鋪只有紀蘇一個人熟睡的痕跡,另一邊幹淨整潔,就連枕頭都沒有壓過的印跡,就像……沈星遇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時間過得很慢,每一秒鐘都被無限拉長。

紀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紀蘇……?”

屋外“人”的音調有些奇怪,像是從信號不好的收音機中傳出的,帶着電流的嘶啞。

“是我,沈星遇。”

奇怪的聲音慢慢趨于正常,略顯尖銳的語調也變得低沉磁性,透着熟悉的冷淡。

“它”停頓了片刻,似是在斟酌措辭。

“我剛才出門上了個廁所,門可能是被風不小心帶上了,麻煩你幫我開一下門。”

就連沈星遇尾音下壓的好習慣,對方都拿捏得很準确。仿佛門外的人,真的是房間裏不見的沈星遇。

就像他所說,只是外出方便了一下。

門是不慎被風吹得關住的。

“紀蘇,不要鬧了,快點開門!”

紀蘇的沉默讓它逐漸失冷靜,冷沉的聲音變得不耐,壓抑着怒火。

“它”重重的砸了兩下門,木門不堪重負的顫抖着,掉下來許多碎屑。

“給我開門!!!”

“給我開門!!”

“給我開門!”

屋外的東西發出不似常人的尖叫和呼嘯,嗓音變得破碎而失真,攜着滿滿的怨恨和惡意。

紀蘇後退了半步,直到背部撞上了冷硬的牆壁,退無可退。

屋內的空間實在太過狹小,沒有能夠躲藏的地方。

紀蘇慌張的四處張望,只能無措的停在原地。

他想起了村長的告誡。

——深更半夜,聽到敲門聲不要開門。

開門一定會遇到危險,不開門的話,潛在的危機就被遏制了嗎?

紀蘇不敢确定。

屋外的東西聽不到回應後越發瘋狂,從敲門慢慢演變成了撞門。

脆弱的房門明顯支撐不了多久,中間已經開裂了一條深深的縫隙,兩根細長手指倏地從中探了進來,摸索堆擠着。

手指呈冷冷的青白色,細瘦的宛如兩根蓋着皮肉的骨頭,在門上留下兩道深深的指印。

紀蘇倒吸了一口冷氣,收住即将脫口而出的尖叫聲。

冷汗洇透了碎發,浮在蒼白的額角處。

心髒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無形的恐懼在心中蔓延,胸口的鈍痛感越發強烈清晰。

紀蘇痛得彎下了身子。

就是這麽一個極其輕微的動作,只發出了一點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音,就吸引了門外“人”的注意。

猩紅的眼珠從縫隙中探了進來,無規則的滾動着,眼白上下翻滾,從眼眶中完全凸出來,鎖定了蹲在角落裏的紀蘇。

“嘻嘻嘻,我知道你醒着,我看見你了!”

“嘻嘻嘻,我看見你了!”

“我看見你了!”

“!!!”

…………

紀蘇猛得從床上坐了起來,胸口上下起伏,劇烈的喘.息着。

晨曦的陽光映在他臉上,顯得膚色越發剔透瑩白,似不染纖塵的雪,藏在樹冠上的玉蘭花。

漂亮的眼睛潤上了晶瑩的水漬,睫毛也濕漉漉的,像是某種皮毛軟糯的小動物。

“清醒了?”

沈星遇神色古怪的收回手,看向紀蘇。

他看到紀蘇泛紅的眼角蘊上一點清透的水意,順着額角滑進了柔順的發絲中。

紅潤的唇瓣緊緊抿着,似是經歷了什麽極度的恐懼。

臉邊的碎發,都被淚水潤得濕濕的,粘粘的貼在一起。

他看起來荏弱又可憐,抿着唇輕輕啜泣的模樣,莫名透着股楚楚的味道,很是勾人。

讓人不自覺的心尖發緊,跟着一顫一顫的。

沈星遇神色微緩,聲音不自覺放得柔和:“做噩夢了?”

說完話,他又意識到了什麽,冷着臉皺起了眉,唇角慢慢壓成了一條直線。

似是有些後悔說出關心的話語,眸中一閃而過的懊惱。

紀蘇迷茫的擡起眼眸,視線虛虛的定在了沈星遇莫名僵硬的臉上

“夢?”

他聲音很輕,怕驚擾什麽。

“是夢嗎?”

是夢。

身上是溫暖柔軟的被子,夢裏消失不見的沈星遇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臭着臉,不近人情的冷漠。

紀蘇定定的盯着他看了好久。

盯得沈星遇不太自在的偏過臉。

他聲音悶得發沉,透着絲被冒犯的不悅:“……看什麽?”

怎麽一大早就這麽粘人,目不轉睛的盯着人瞧。

還慣會裝可憐,一副受了委屈的慘兮兮的模樣。

啧……作出這幅模樣給誰看?

他又沒欺負他。

沈星遇的腦子千回百轉想了很多,到最後只留下一句故作不耐的提醒。

“醒了就快點起床,昨天約好的時間快到了,不要讓大家等你一個人。”

紀蘇的頭腦還有些暈乎乎的,聽到沈星遇的話,只知道楞楞的點頭。

耳朵裏殘存的尖叫聲逐漸遠去,那些恐怖的夢中情景,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變得不甚清晰起來。

果然是夢。

還好是夢。

紀蘇不由得感覺慶幸,緊繃的身軀放松了些許。

沒有誰一直敲門,也沒有誰想要進來……他昨天晚上,是和沈星遇一起的,他們一同睡在這張床上,沒有獨自一個人。

僵着的肌肉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酸痛,尤其是小腿的位置,只是稍稍動一下,就又麻又痛。

但好在,還處于能夠忍受的範圍之內。

紀蘇從椅子上拿起昨天晚上準備好的衣服。

沈星遇見狀,打算先去外面避一下嫌。

他剛推開門,就聽見身後紀蘇急切的呼喊。

“別……別走。”

拉扯至極致下神經仍舊殘餘着驚恐的餘韻,即使夢境中混亂的記憶在快速遠去,還是止不住的後怕和心悸。

紀蘇的臉色白了白,好不容易平穩的心緒再次被恐慌不安侵染。

他不敢一個人留在屋裏。

他很怕,怕得不行。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插在門縫裏的青白手指,和被血色染透的怨毒眼瞳。

那雙吊梢着眼白的猩紅雙眼,咕嚕嚕轉動着,仿若玻璃珠,無機質的轉向自己……

……

所以,哪怕紀蘇明知道沈星遇厭煩他,不會給他好臉色,也不得不哀哀戚戚的向他請求。

請求他留下,不要留自己一個人。

紀蘇握住衣服的指尖都在顫抖,“沈星遇,你別走。”

“你等一等我呀,別留下我一個人。”細弱的聲音帶上哽咽,又被主人強自壓抑住,只留下輕微的顫音。

他抽了抽鼻子,接着道:“我剛做了噩夢,我有點害怕。”

沈星遇完全沒有把他當成男朋友看待,甚至把他當做麻煩和拖累。

周圍又沒有旁人,他不會刻意隐藏本性,裝成體貼溫柔的好男友。

說不定還會在暗地裏嘲笑他,将他的恐懼當成一個笑話。

紀蘇只能加下籌碼:“你不是不喜歡我粘着你嗎?只要你等一等我,我保證……”

“我保證,今天一天都不粘着你。”

對于“深愛”着男友的紀蘇來說,這樣的犧牲委實有些大了,也是紀蘇能給出的,最有力的承諾。

聽到這話,沈星遇驚詫的挑了挑眉。

待看到紀蘇認真的小臉時,很是無語了片刻。

什麽時候,這也能被當成談判的條件了。

他如果不想讓紀蘇“粘着”,自有十種八種方法讓他粘不了他,甚至連他的身影都摸不到。

沈星遇沉默了半響,拒絕的話語在唇齒間打了個轉,說出口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五分鐘,我只等你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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