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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黎漴帶着涼皮回來時,發現包廂裏有女孩在舞蹈。

他驚得擡了下眉毛,遙遙就聽到方業識捧場地在鼓掌,還連聲應和:“妹妹你跳得不錯,下次來我再點你!”

廂內舞臺規格小巧,距離食客有幾米距離,舞者身着婀娜襦裙,水袖軟蕩,香風陣陣。

臺上的年輕舞者落落大方地做了拜禮。

黎漴這才知道,已是舞蹈尾聲。

服務員推着餐車,路過這間半開着門的包廂,見他站在走廊,問道:“先生,您有什麽需求嗎?”

黎漴捏緊手上的塑料袋,他朝服務員搖頭。

服務員正要走,他到底沒忍住,多問一句:“我這包廂裏,是誰點名要跳舞活動的?”

服務員并非此前詢問黎漴是否需要“古典舞演出”的那位。

她拿出餐廳聯絡機器,确認信息,道:“我的同事是收到您這一桌客人裏年輕男士的點單。”

黎漴謝過她。

進入包廂,視野更廣。

黎潼在看手機,她的手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款式,屏幕像素較低,瞧着不算靈敏。

黎娅陪着方業識,熱熱鬧鬧地看臺上舞者跳完,盡興極了,眼睛彎彎,贊許道:“姐姐,你跳得真好!”

年輕舞者看着和黎漴差不多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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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跳完一曲,額頭有汗,聽聞誇獎,臉上緋紅揚起,腼腆道謝。

黎漴回來的動靜不大不小。黎娅看到他,特意挨近方業識一點,也沒吱聲,只直勾勾盯着他手上那份涼皮。

他将涼皮遞到黎潼面前。

沉浸于浏覽手機信息的黎潼慢吞吞地擡頭。

披散的黑發被發繩紮起,蓬松烏黑的發質于室內燈光下泛着光,她嗅到涼皮的氣味,眉頭舒展一瞬,終于肯搭理他。

“謝謝。”

語氣其實算不上和氣。

黎漴能聽出疏遠,他并不介懷,笑眯眯地道:“我忘了問你喜歡什麽口味,索性所有口味都買了一份。”

黎潼看向面前鼓鼓囊囊的一袋涼皮。

距離黎漴離開漱芳齋去東郊,已經過去一小時多。

方業識早就吃飽,他懷着興趣,伸出手指撥弄那塑料袋,好奇道:“這吃起來什麽味道?”

黎娅皺着臉,有點厭惡,她掩飾下閃爍的神情,道:“這個吃了會不會生病啊?幹淨嗎?”

語氣溫軟,好似随意揉搓的面團子。

只有用力一攥,才能察覺出面團裏埋了根刺人的針。

黎潼挑了一份。

她沒把黎娅說的那句話當話,左耳聽右耳出,當作放屁。

嘗了幾口,味道熟悉。

她慢吞吞地咀嚼,很有耐心——為難黎漴的目的早已達到,食物本身無罪。

偏偏,黎娅不打算放過她。

也許她早就對黎漴抱有不可告人的念頭,占有欲發作,見不得黎潼吃掉黎漴專門為她買的東西。又或者,黎娅嬌生慣養長到如今,已經習慣他人縱容溺愛着。

她玉手輕伸,作勢要從黎潼面前的那袋涼皮挑幾根吃。

黎潼筷子一抖,直接敲上她的手背。

毫不留情的力道,讓黎娅的手背立刻脹起一道紅印。

黎娅恐怕是真沒見過有人能說都不說,直接上手開幹。

她呆了一秒,淚水本能地蓄在眼眶裏,搖搖欲墜,哭聲溢出喉嚨:“你幹嘛啊,我只是想嘗嘗你的這份是什麽味道……”

黎潼面無表情。

黎漴不知道該為誰出頭,他左顧右看,絞盡腦汁,還沒說話,就被黎潼的下一句話弄得口水嗆住喉,差點窒息。

“我怕你有幽螺旋杆菌。”

黎娅雪白臉上滿是震驚與難堪。

她近似尖叫:“我沒有!”

黎潼慢條斯理地拿手背擋住她面朝的方向,輕描淡寫道:“沒有就沒有,這麽大聲幹嘛?”

黎娅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她哭哭啼啼地看向黎漴:“哥,你說句話啊!”

黎漴默默地遞過一袋涼皮。

他很有耐心,實則是來糊弄人的那套:“嘗這袋吧。”

“潼潼不想和人分餐,你也沒有提前問過,下次要是還想要人分享,要張嘴問。”

黎漴覺得自己處理得相當好。

事實上,理虧的本就是黎娅,她不應該在沒問過對方意見時率先伸手去要。

出于兄長的責任感,他勉強解圍,最後,輕輕嘆了口氣。

舞者尴尬地站在幾米遠,離場臺詞還沒說完,就撞見客人們的吵鬧。

她看着那個皮膚白、五官柔的女孩抽抽噎噎,另一個五官更豔、個人特點鮮明的女生超脫常人的淡定,如同她的哭聲是什麽美妙的伴奏般。

一時不察,與冷豔女孩對上眼神。

舞者腼腆地擠出一個笑容,笑意還沒完全施展,那女孩輕聲說:“可以走了。”

冷豔女孩的語氣居然很溫柔,比前一刻對待同桌客人要柔軟和氣許多。

舞者如獲大赦。

她急匆匆地說完餐廳培訓時的一堆客套話,鞠躬道別。

走的時候,包廂裏還有低低嗚咽聲。

她抹了一頭汗,心說,這熱鬧可真是看得她心累,一會得和同事吐槽一番。

=

涼皮點的份量太多。

黎漴不想讓黎潼對他帶有偏見,覺得他是窮奢浪費的人。

于是,飯局結束後,他将已經變得冰冷的涼皮帶在車上。

黎娅生了他的氣,不肯和他坐一車。方業識攤攤手,示意自己只能聽從,“娅娅妹妹說讓我送回去。”

黎漴目光看向黎潼,試探問:“潼潼和我一車吧?”

方業識這回識趣,沒吱聲。

他已經載了黎娅,要是再載黎潼,恐怕一路都不得安寧。

黎潼掃了黎娅一眼。

頗有種興致勃勃,還想折騰人的意思。

方業識非常緊張,他就怕黎潼說要坐他的車——他一向拒絕不了美女,更別說是自己感興趣的美女……要是真坐他的車,他可能就得另想一招,讓黎娅中途下車。

半是惋惜半是慶幸,黎潼答應了黎漴的邀請。

盛夏午後,飯點剛過,公交車站外的棚梁陰影處站着幾個等車的乘客。

黎漴的車從地下停車場開上地面,耗費十分鐘。

黎潼坐進車裏,方業識已經驅車離開。

車內開了空調,黎漴望了眼穿着裙裝的她,默不作聲地将溫度稍微調高些。

做完這些,他才生澀開口。

“潼潼,你今天吃得高興嗎?”

像是一個春游結束後,要求孩子給出春游觀後感的家長。

黎潼不吃他這套。

她單刀直入:“你想聽到什麽答案?”

黎漴沉默。

他猶豫一會,“我覺得你和娅娅,相處得似乎不太好。”

說時惴惴不安,很怕她介意般,聲音很低很輕,“我不知道有沒有看錯……”

黎潼能聞見封閉車內涼皮的酸辣味。

帶有黃瓜絲、綠豆芽、大蒜等佐料,嘗着爽滑,口味勁道。

黎潼不像他那樣有所顧忌。

她回:“你沒看錯。”

黎漴震驚地看向她,手上的方向盤有點抓不穩,顯然沒想到她居然承認了。

黎潼冷淡回以注目。

她挑起一個譏笑,“怎麽?你覺得我們能相安無事、和平相處?”

“最好是姐妹相互扶持,走過這一生?”

這些原話,黎潼并不陌生。她說出口時,驚覺上輩子自己耿耿于懷的,恰是黎振偉、楚朱秀對外表示時,意味深長,抱有期盼的這番話。

上流人擺出的态度那般鮮明——我對你的指望是“姐妹友好相處”。

渴望融入家庭的黎潼按着父母的說法去做,她試過,然後失敗了。

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時,她站在圈外,像是可憐可悲到極點的傻子。

黎振偉和楚朱秀其實并不需要一個從小不在他們身邊教養長大,沒有感情基礎的女兒,他們原本的生活完美幸福,和睦溫暖——事業有成的黎振偉,美麗大方的楚朱秀,風華正茂的黎漴,以及溫柔可愛的黎娅。

他們已經是江市上流圈子裏人人羨慕的“黎家人”。

再多一個“真假千金”的豪門轶聞,對他們的生活沒有好處。

黎潼望着車窗外,午後綠榕為行人留下大團蔭蔽,她心不在焉地想:命運實在操蛋,她重生的節點倘若在還沒被認回黎家前,那她還有另一種選擇——不必淌黎家這趟渾水。

奈何,重來一世,她蘇醒時,人在黎家,親子鑒定、換姓流程早已結束。

人性如此。

黎潼住了十九年的破爛小區,要是哪個街坊鄰居家裏出了點事,這八卦熱鬧指定被人議論紛紛,長達多年。

長袖善舞的楚朱秀絕對不願意她這個有着黎家親緣的“真女兒”流落在外,那會讓黎家變為江市上流圈子裏的笑柄。她經營了多年的完美家庭、美好生活,怎麽能因為她這樣一個小角色打亂?

黎漴幹澀道:“潼潼,我知道你有委屈……”

黎潼詫異地看他一眼。

“誰說我有委屈,”她誠懇道:“如果表現得有,那是我的錯,我反思。”

黎漴噎住。

他想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沒料到,她完全不需要。

黎漴再度迎來初遇黎潼那天,被噎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只是覺得很有意思而已。”

她極難得地笑了起來。

車內涼氣開的溫度正好,黎潼雪白清冷的面部線條染着幾分戲谑,她拉長音調,緩緩說:“這給我帶來了許多樂趣。”

将黎家人當作閑暇無聊時調解心情的玩物。

充分緩解她踏入這灘渾水的不悅。

如同黎潼記憶裏,養在缸中的小倉鼠,閑來無事時用手指撥弄,小鼠會唧唧吱吱地叫起來。

那是黎潼童年裏難得的趣味活動。

她眼睛太過明亮,有一瞬,黎漴為之心驚膽戰,他疑心是錯覺,定神柔聲詢問:“潼潼,你在想什麽?”

黎潼望着他英俊好看的側臉。

車流擁擠,前方正好是紅燈,留給他們足夠的交談時間。

她翹着嘴角,狀似玩笑,實則認真。

“想到小時候養的一只小鼠,非常可愛。”

黎漴被她懷念童年記憶的語氣哄騙,聽得入神,“然後呢?”

“然後,它被我爸摔死了。”

黎潼的眼瞳漆黑幽邃,她笑吟吟着,愉悅地看到黎漴脖頸激起的一陣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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