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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養尊處優、天生矜貴的黎漴被這句話中的信息量吓得說不出話來。
他目瞪口呆看向黎潼。
與他有着至親血緣關系的黎潼,三分肖似的長相,氣質截然不同。
兩人有着一樣的狹長眼型。
黎漴的眼珠是淺琥珀色,柔和了這個眼型帶來冷冽感。
黎潼則不然。
她的瞳孔黝黑,與之對視,心髒會禁不住一跳,旋後,難忍戰栗。
她收回視線,沒讓黎漴反複于這一刻的驚慌,留以反應的時間。
黎漴緩了一會,大腦才有思考的空間。
他的胸口燃燒起怒火,握着方向盤的手背、手臂青筋畢現。
“潼潼,那不是你爸爸。”
黎潼好笑道:“不是我爸爸?”
她記仇得很,腦子裏還有上輩子他在十九歲生日宴後,和黎振偉、楚朱秀提起林建剛時用的指代——“潼潼她爸”。
她懶洋洋地背靠着車椅,“我喊了林建剛十四年‘爸爸’,你忽然說他不是我爸爸,真有意思。”
林建剛死于她十四歲那年,死因是酗酒,半夜被嘔吐物嗆死,沒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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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漴很認真。
紅燈轉為綠燈,他看向前方,堅決道:“當然不是,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親。”
“你喊了他十四年‘爸爸’,未來你還有許多年喊我們的爸爸。”
“遠超十四年。”
黎漴這句話說得很有信心,他抒情完畢,有點不好意思,沒再看黎潼。
路過江市內環商場,他想到什麽,問黎潼:“潼潼,你手機是什麽牌子的?”
黎潼猜出他下一步的計劃。
實在是黎漴這種公子哥的心思太過好懂。
她冷眼瞧着他的側臉,慢悠悠說出牌子。
街邊手機店買的二手淘汰設備,平民專用機,配置安卓系統,只支持微信舊版APP,一旦多下載幾個軟件,手機燙得能煎雞蛋。
黎漴沒聽過這個牌子。
他瞥了眼她的手機,并不氣餒,驅車轉向商場,溫聲說:“我想給你換個手機。”
黎潼當然不拒絕。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跟着黎漴到商場,進了手機品牌店,在導購的推銷下,拿了一臺頂配。
導購幫着轉移手機資料時,黎漴問她要不要買個平板:“打打游戲、看看視頻?”他想到前天見她,憤怒質問她為什麽不接電話時說的話,語氣漸漸心虛。
黎潼沒太搭理他。
黎漴頓了頓,鼓起勇氣繼續道,“平板大一點,看東西不累,對眼睛好。”
“你付錢,我何必拒絕。”黎潼看他臉上情緒變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掌握了他心情引擎的怪人,冷眼旁觀,樂趣橫生,看夠後,才款款道。
黎漴終于笑了,“麻煩幫我選一臺平板電腦,給我妹妹的。”
導購聽着這番對話,立刻停下手上的活,上前協助挑選,并真誠誇獎:“你們兄妹倆感情真好!”
“長得也好像啊,帥哥美女!”
漂亮話聽得黎漴實在高興,他忍不住又買了兩臺新款電子設備。
=
黎家別墅位于江市內環,周圍景色別致,占地近七百平方,樓高五層。
每年在維護別墅上的支出都有百萬。
黎漴驅車回家時,黎娅還沒回,他和華姨打過招呼,換了鞋,看到坐在一樓客廳沙發上的楚朱秀。
“媽,”黎漴心情不錯,朝她笑着,“你今天這麽早回?”
往常這個時間,楚朱秀正在與貴婦人們社交。
楚朱秀有點疲憊,她手上攥着手機,望着黎漴的眼神裏含着探究:“你們今天怎麽樣?”
黎漴下午沒去上班,好在是自家公司,也不缺老板兒子這一根樁。
他組織語言,說完飯局上發生的事。
聽到黎娅被黎潼敲了一筷子時,楚朱秀輕蹙眉頭。
“華姨,拜托你準備一下藥膏,娅娅回來給她敷上。”
她叮囑一旁的華姨。
黎漴皺眉,他說:“我瞧着娅娅手上沒留痕。”
“也是娅娅先動手去碰的。”
楚朱秀颔首,她沒有反駁,“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件事是娅娅做錯。等她回來我會和她談談,”她臉上的疲憊顯而易見,“潼潼的性格我們暫時還沒有琢磨透,一些過分親近的行為對她來說可能是冒犯。”
黎漴只能繼續說帶她去商場買手機的事。
說到導購誇他們倆兄妹長得像時,黎漴難免開心。
楚朱秀保持緘默。
她突兀地發問華姨:“少華,潼潼當時剛回家,安排的那個房間裏,我放了一張卡,她沒有帶走嗎?”
華姨愣怔,她手摩擦着圍裙,不知所措道:“這個我不太了解,當時您沒有提到銀-行卡的事……”
楚朱秀頭一次對着華姨發了脾氣。
她冷下臉來:“我記得那張卡就在床頭櫃,你每天打掃衛生一定不會疏漏——這還是你之前告訴我的,黎漴、黎娅的床頭櫃每天有什麽變化,你不是都詳細告知過我嗎?”
黎漴錯愕,他猶疑不決問:“媽,你還給了卡?”
華姨臉上青白交錯。
她鞠躬道歉:“可能是我疏漏了,太太,我一會去找找。”
黎漴喃喃:“難怪,我說她為什麽那麽寒酸。離開家這麽多天,連個空調回收100塊都要讨價還價。”
楚朱秀險些被氣笑,她問黎漴:“你覺得我沒給錢?”
“我們家會缺錢嗎?我會苛刻到不給孩子零花錢生活嗎?”
黎漴讷讷。
他清嗓,“我以為你是忘了,又或者……覺得不能讓她太早接觸家裏的財富。”
剛認回黎潼,黎振偉、楚朱秀和黎漴聊過。
雖說黎漴并沒有和她見上面,但他大致也從爸媽口中得知了這個與他同父同母的至親妹妹。
【十九歲;毫不猶豫地改了姓氏,沒有留戀】
彼時,黎家只有華姨在,黎家有公事出差國外,黎振偉、楚朱秀只能簡單交代一句,趕往機場。
黎漴同樣出差在外。黎娅參與舞蹈賽事。
事後想來,無一熟人的家庭環境,迫使黎潼離開黎家,似乎再正常不過。
楚朱秀曾自認是知人善察。
她閉眼,疲倦幾乎要湧出胸腔,堆積在肩頭,壓得沉重。
她點開銀行APP,給黎潼留下的那張卡,消費明細清晰入目。
從他們出差起,這張卡就陸陸續續有着消費,消費名稱多與商超有關。
這也是為什麽,前天與丈夫兒子去往黎潼住所時,楚朱秀一直冷靜,并不為女兒居住的窘迫而過分焦心。
她以為這張卡是黎潼在消費。
她覺得女兒有自己的小脾氣并沒有什麽壞處——黎娅被她養得嬌柔無害,楚朱秀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性格的年輕女孩。
她真的喜歡。
然而,真相殘酷,楚朱秀從黎漴今日的行程中隐隐感覺不對勁,她前些日子收到過這張卡的消費明細通知——好巧不巧,消費過吳悅廣場的果牌電子品牌專賣店,消費金額與黎漴給黎潼買的電子設備完全吻合。
楚朱秀并不覺得黎潼是那種會為故意膈應兄長,要他開銷,買下同樣電子産品的女孩。
這才有了她的質問。
面色柔白,妝容精致,優雅體面的楚朱秀深深審視着華姨。
她眼也不眨,輕聲道:“少華,你在我們家工作有二十多年了。”
華姨戰栗。
“黎漴一歲起,你就在我們家住,工資從一個月四千到現在的四萬,”二十多年時光,楚朱秀自認為她沒有虧待過倪少華,她平靜凝視她滿頭大汗的樣子,溫聲道:“補上花掉的錢,把卡拿回來,我不起訴你。”
“那張卡裏一共有兩百萬。”
倪少華渾身發抖,她卑微低聲喚着:“太太……”
黎漴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從華姨的反應中看出整件事的真相。
楚朱秀雷厲風行,短短一小時內将華姨辭退,清理行李,徹底送走。
他恍惚不定地站在家門口。
看着倪少華落魄的背影,一時間,五味雜陳。
楚朱秀在他身後,她倦意濃重,強撐着自己打起精神,“兒子,潼潼的電話現在能通嗎?”
黎漴看向她,伸手扶住。
“應該能通,我跟她打了商量,請她有空接接我的電話。”
說是“請”,其實那時候的場面要更卑微。
黎漴簡直耗盡畢生演技,雙手合十,完全沒有一個成年男人該有的樣子,懇求她手機及時充電,收到他的消息及時接通。
沒接通也沒關系,下一次打過去,她願意接也行。
黎潼當時一定懷着看熱鬧的心态,大庭廣衆之下,一個高大男人在她面前俯首拜拜。
真的挺可笑。
黎漴知道這點,臉上燒得很,可見她應了下來,心裏又不免得意。
“媽,要不用我的電話打一下?”
“我和她有個小約定——”
“應該、大概會接我的電話。”
楚朱秀目不轉睛看着黎漴,若有所思:“小約定?”
黎漴摸着後脖頸,不太好意思,傻樂兩聲。
兒子難得不穩重的樣子,讓楚朱秀稀奇地看了會。
她借兒子的手機,打給潼潼,接通前,笑着說了句:“你看起來倒是開心許多。”
黎漴長嘆一聲。
沒有打擾他媽和他妹的電話通訊,只是心裏悄悄說:有時候,能把黎潼哄得高興點,他居然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譬如今日,她臉上出現過幾次笑容。
……
響了幾個鈴,電話接通。
在黎漴的要求下,電話外放。
“黎漴?”黎潼的聲音其實很是年輕,蘊着女孩的輕靈清澈。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說話時,語調總是低沉,有種墜入地面,不斷滑落的錯覺。
楚朱秀心尖一顫。
她垂下眼簾,溫柔喚:“潼潼。”
“我是媽媽。”
黎漴在一旁聽,他竟然從他媽的言語中聽出一種小心翼翼,呵護易碎品般的愛憐。
“噢,”那邊黎潼的聲音變得響了些,她問:“媽,你有什麽事嗎?”
和黎娅喚楚朱秀完全不一樣的叫法。
黎娅喜歡甜甜喊“媽媽”,尾音上揚。小時的習慣改不掉,黎漴吐槽過,覺得她的腔調怪膩人。
黎潼和他更像,他們都喜歡清清爽爽地喊“爸媽”。
黎漴為自己找到和潼潼一樣的相同點高興。
他屏息,聽着母女倆的對話。
“我今天是要給你道歉的,”楚朱秀眼睫顫抖,她深吸一口氣,“你還記得剛回來那天嗎?我在你的床頭櫃上放了一張卡。”
“今天我才知道這張卡是被家裏的保姆拿走了。”
電話那頭出現片刻寧靜。
盛夏傍晚,黎潼所居住的小區有着嘈雜的蟬鳴聲,以及老人在小區寬道上跟着廣播跳廣場舞的動靜。
那寧靜中,只有這些環境音吵鬧。
客廳內靜得吓人。
黎漴手掌心出汗。
“這樣啊。我知道了。”
久久,楚朱秀得來黎潼的回複。
她近乎無措地攥緊手指,保養得精細雪白,肌膚柔嫩的手心被指甲戳出幾個印子。
“只、只有這樣嗎?”
楚朱秀低聲下氣,她的眼珠蒙上一層淺淺的水霧。
黎漴震驚地看着。
他這輩子從沒見楚朱秀哭過。
他媽完全是堅韌美麗的代名詞,在兒女面前極少袒露傷心時刻。
他本能地要抽紙巾遞給她。楚朱秀壓住他的手背,沒讓哭腔洩出半分,未曾讓黎潼在電話那端知曉。
“媽媽覺得很抱歉,”楚朱秀說,“我誤解了你,以為那張卡是你在使用。”
“甚至在前天去找你時,還認為你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潼潼,對不起。”
黎潼在電話裏笑了一聲,她真的沒有放在心上,道:“我知道了。”
旋後,她問:“那個保姆呢?”
楚朱秀的淚意盈着,未曾落下,她說:“我把她解雇了。”
又是一陣沉默。
“她叫‘華姨’吧?我記得你上次不是還說,讓她給我煮一盅雞湯?”黎漴聽着覺得古怪,他丁點也聽不出黎潼為銀·行-卡被他人惡意取走的惱怒,甚至,這話裏的意思,更像是個置身事外吃瓜的無聊路人。
楚朱秀也聽出來了。
她眨着眼睫,柔聲緩語:“是她。”
“是媽媽識人不清。”
“嗯。”
這句意味不明的語音詞,好像是在贊同她“識人不清”。
又好像只是不知道該回什麽時,随意地哼了聲。
電話挂斷。
楚朱秀這才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懷着強烈的不安,喃喃呓語,美麗精致的臉上盡失血色:
“是錯覺嗎?我總覺得,潼潼一點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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