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偷聽

偷聽

43.

我是一個死神。

我進步了。

我在改變自己的道路上邁出了極大的一步，我很驕傲。

我沒有讓方笑笑獨自一人去面對可怕的老太太！

而且，在我說出那句“對不起”之後，我忽然覺得，這一切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可怕嘛！

好多事情都是這樣，沒做之前怕得要命，但只要嘗試了一次，就會發現這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老太太拿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

我驚訝地發現她口中最前面的那個，和幾個小時前在科技館給我們講解開普勒三大定律的工作人員是同一個人。

考慮到長令縣的占地面積，世界對于定居在這裏的人來說的确挺小的。

回想起漫展那次遇見的老太太，我有些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次也應該是一個母親思念孩子，孩子卻遠在外地的故事。

但我知道她的女兒留在長令，在科技館工作，我的猜想是錯誤的。

方笑笑也想到了這一點：“奶奶，你的女兒……”

她話未說完，老太太抽走她手中的照片，微微笑了一下。

後邊的中年男人很有眼力見，立刻推着老太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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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方笑笑僵硬地轉了個身，和我一起目送兩人遠去。

直到他們的背影小得快看不見了，我們才一齊看向彼此，并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那一抹迷茫與震驚。

方笑笑率先道：“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說：“嗯……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

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自己的過往同別人提起。

因為前兩次的順利，我們理所應當地認為只要對一個人笑一笑，套個近乎，随便扯到相關的話題上去，他就會把我們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給我們。

哪有那麽容易哦。

與某人建立起羁絆，實現某人的願望，遠比我們想象中的困難得多。

方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二一啊，咱就是說，做人還是得學會靈活變通，你說是不是？”

鑒于方笑笑之前的種種行為，我略帶警惕地看向她：“是，所以？”

她笑眯眯地說道：“所以你去偷聽吧。”

我：“……”

我真佩服方笑笑。

她居然能把這種不道德的行為說得如此自然！

44.

我叫方笑笑。

二一和我通了電話。

她隐了身，去偷聽老太太和她兒子的對話了。

雖然這樣有辱她作為死神的尊嚴……

但，當我盯着手機通話屏幕時，不由得開始思考另外一個問題。

為什麽我一定要去幫助這些人呢？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不知道意外總是比明天先一步到來。

于是他們自以為時間還很長，自以為那些想做的事再拖一拖也無妨。

可願望為什麽總是要埋在心底呢？誤會為什麽總是要留着不解開呢？

那些遺憾既然看不開，為什麽不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呢？

我不知道，世界上的未解之謎太多，我不知道答案的太多。

還有一個。

他們真的能理解我們所做的一切嗎？他們真的認為我們的行為于他們而言是一種幫助嗎？

他們真的願意接受我們在他們所剩不多的時間裏又占據了那麽一點時間嗎？

消極的想法一出，我立刻感受到來自大腦的疼痛感。

天道何其不公，非得逼着我去做一件我完全看不懂意義所在的事。

或許是有的。

或許有人曾告訴過我，我終有一天會接受現在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找到它的意義所在。

終有一天。

我看見二一走到老太太附近了，便戴上耳機。

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好笑，明明知道別人看不見她，偏偏走得蹑手蹑腳的，像去做賊。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現在的确是個小偷。

偷走別人願望，偷偷幫別人實現，又偷偷還給人家。

我被自己天真爛漫的想象力與這神奇的比喻逗笑了。或者是被二一。

耳機裏傳來二人交談的聲音，我坐在草坪邊上的椅子上，裝作自己在小憩。

聽了幾句，一片陰影投落在我身上。

我擡起頭，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我面前。

我瞥他一眼，又收回視線。我現在可沒空搭理他。

他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問我：“方笑笑？”

認識我？我不得已分了些注意力給他：“你是……”

靠！還沒說完，我猛地意識到我和二一在通電話，聲音不會傳過去了吧？

我當機立斷，迅速把電話挂掉了。

45.

我是一個死神。

而且一定是歷史上最特殊，經歷最神奇的死神。

我想沒有哪個死神會把自己隐了身然後去偷聽別人說話的。

我甚至不懂自己怎麽就腦子一抽答應了方笑笑。

總之，我舉着自己的手機“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溜到他們附近，想要盡可能地不被他們看出自己的窘迫與異樣。

但當我無意間往方笑笑那個方向掃了一眼，發現她捂着嘴，憋笑憋得很用力，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們根本看不見我。

都怪方笑笑！和她呆久了，我總覺得誰都可以看到我了！

方笑笑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我也稍微挺直了一下背板。

中年男人推着輪椅走得很緩慢，一般有心事的人在糾結要不要說出來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樣矛盾的神情。

不過，老太太可看不見，因為她背對着他。

那句話怎麽說的，她不關心，她不在乎，她只……

記不太清了，我才學會沖浪沒多久。

我舉着手機，跟在他們身邊慢慢地走。

男人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媽，夢夢那件事……”

老太太的聲音冷冰冰的，即便是我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冷戰：“什麽事？”

“當初就不應該對她要求那麽多。”男人一鼓作氣全說了出來，“您只是把您自己的願望強加在了她身上而已。我知道她因為承載着你的期待而感到非常痛苦……”

“怎麽就是強迫了。”老太太說，“我對她要求高，那還不是因為你不夠優秀嗎？如果你能滿足我的期盼，我不就……”

她猛然止住，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偏偏又是個知道錯了卻又不肯認錯道歉的孩子，人越活越回去，固執一日一日地加重，沉到可以把人拽進低谷裏，徘徊着轉圈，走不出那一片迷霧。

“她不願意回來就不回來吧。”

她看上去很疲憊，渾身都喪失了力氣。

“和她好好說一下，道個歉，”在執着這點上，母子倒是出奇地一致，“她還會回來看您的。”

老太太問：“為什麽要道歉？”

“您難道不想再看看她嗎？”男人說完這句，又覺得似乎沒有回答上個問題，“您本就不應該把您未完成的夢想寄托在她身上……”

“算了吧，”老太太重重地閉了閉眼，“別再提了。”

男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是……”

我的手機裏傳來一句陌生的男聲：“方笑笑？”

男人被打斷，和老太太一起齊齊轉頭看向我這個方向。

手機裏的聲音還在繼續：“你是……嘟——嘟——”

通話被方笑笑掐斷了。

男人疑惑地說：“是我聽錯了嗎？”

老太太也很迷茫：“我也聽到了。”

“會不會是那邊那個人？”

我往後一看，他說的是站得老遠的一個陌生人，手上連手機都沒有。

老太太居然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了：“大概……是吧？”

好吧，雖然邏輯不太通，但我能理解。

畢竟，臺階都快擺到你臉上了，你說你下不下？

不過，另一邊——

我看像方笑笑所在的地方。

……她似乎被一個陌生的男孩給搭讪了？

46.

我叫方笑笑。

無意重遇舊時“病友”，讓人生氣的是他早就出院了，而我依舊在醫院裏蹉跎。

小說裏常有一種描述，那就是好多年沒見過的人再一次遇見時，主人公都會“覺得他很眼熟但想不起是誰”。

我不覺得他眼熟。他不說他是誰，我還會以為他是來推銷産品的。

順帶一提，雖然上面說到“舊時病友”，但我和他并不是朋友。

我說過了，我沒有朋友。而他，則是當時那群小孩子中的一個。

沒有孤立，沒有排擠，只是知道，卻從不産生任何交集。

而且……他那個時候似乎還很胖，現在倒是瘦了不少。

我并沒有什麽和他敘敘舊的打算，我們倆之間有什麽舊好敘的呀？

但他沒打算立刻離開，非得在我旁邊坐下，糾結好久才說：“對不起，當時我們都在你背後說過壞話。”

他看見我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震驚，愈發局促了：“你……你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吧……”

笑死，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因為他的話震驚的。

我是因為二一。我看見她回來了，歪了歪頭看着我和那個男生。

有點虛心，這虛心大概是那種工作偷摸魚被抓的虛心，或者是有點別的什麽，不過轉瞬即逝了。

還有……她怎麽不繼續聽下去了？！怎麽就回來了？？

她不是一向工作最盡職盡業的死神嗎？！

我只想給二一發個信號讓她趕緊回去，別在這裏逗留了，正事要緊，旁邊的人一直喋喋不休：“我們只是看不慣你撒謊，你沒必要為了證實自己的與衆不同而撒那種謊，但是誰也沒想到之後會……”

我思緒被打斷了，很煩。

我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相信過我，但也不用時時刻刻都提醒着我吧？

再說了，你不信就不信，憑什麽說我撒謊啊？

現在又和我道歉，又指責我不該撒謊，怎麽好賴話你一個人全講完了呢？

我陰沉沉着臉，虛空指了指二一：“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們，喏，那裏就有一個死神。”

男生的臉色遽然一變：“你……唉，算了，你想說他是來取走我性命的嗎？”

“不是啊。”我說得很小聲，像是在說見不得光的秘密，“她是來取走我性命的，你最好離我遠點，不然她說不定連你一塊解決了。”

男生“騰”的一下站起來，機械地甩出幾個字：“先走了。”

我看見他特意小心地避開了我剛剛指的方向。

這還不是信了嘛。

不過……二一站在他身邊，伸出一只腳，絆了他一下又迅速縮回。

男生打了個踉跄，沒摔，站穩的時候驚恐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捧着肚子笑得很大聲。

他逃走了，二一坐在我身邊。不過在外人看來，長椅上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我沒有再去追問她怎麽提前回來了，我此刻心情很是愉悅。

但我還是要裝模作樣、懷揣正義地“譴責”她一句：“你好壞啊。”

我早就看出二一的天然黑特性了。

長椅前經過的路人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捂住嘴巴，那人早就轉過去走自己的路了。

我們并排坐着，惬意地靠着椅背，目視前方。

我沒有看二一，也知道她在笑。

她得意地“哼”了一聲。

她說：“我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