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公交車

公交車

47.

我是一個死神。

老太太什麽都不肯說，我們偷聽也沒有聽到什麽。

方笑笑說，別看老太太嘴硬成那樣，她可是都聽見了，她對以前的事超級的後悔的。

據她推測，這大概是一個因為自己夢想沒有實現所以強硬地把夢想塞給自己女兒的故事。

“好多家長都喜歡這樣，”方笑笑告訴我，“因為他們自己年輕時留有遺憾，就總覺得這遺憾也屬于自己的孩子。”

我表示難以理解：“如果是自己的夢想，為什麽不自己親自去實現呢？為什麽要借他人之手呢？”

我們坐在去科技館的公交上的倒數第二排椅子上，方笑笑靠着窗，一只手抵在窗臺上，撐起自己的半張臉。

“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的，那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她想了很久，說，“有些父母，因為生下了孩子，所以理所當然地以為孩子的人生也屬于他們自己，所以認為孩子必須聽他們的話。”

公交車開得飛快，遇到交通堵塞的地段，時常來一個急剎車。

我和方笑笑的腦袋齊刷刷地撞在前排的椅子上。随後捂着額頭，不約而同地笑出聲。

稚嫩的聲音硬生生插了進來：“我媽就這樣！”

我們都被吓了一大跳，側頭看見前排椅子探出一個腦袋，一個小男孩應該是跪在椅子上，兩只手搭在椅子靠背的上端，急切地向我們展示他深深的贊同。

“我媽就總是說，我要好好學習啊，我要聽他們的話啊，還非得逼着我吃我不喜歡吃的肉，說什麽這個肉有營養，對我的身體好。”

他擺了個苦臉，吐了吐舌頭：“但我不喜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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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又做了個嫌棄的表情，肉嘟嘟的小臉還挺可愛的。

“對啊。”他旁邊的椅子上也鑽出一個小男孩，和他做着一模一樣的動作。

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此時更像是粘貼複制過去的，是一對雙胞胎。

“媽媽說我吃太多肉了，要我多吃點蔬菜，我不喜歡嘛！”

方笑笑把兩個人來回對比了一下：“你媽……能分清你倆誰是誰嗎？”

“分不清！”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坐在更前面的人還轉過來看了我們這邊一眼。

不喜歡吃肉的那個小男孩說：“她會給我們兩個人同時盛很多蔬菜和肉菜，我把肉菜全給他，他把蔬菜全給我。”

方笑笑說：“那你媽媽不會發現嗎？”

“她看小說呢！”小男孩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邊吃飯，一邊玩手機，根本不知道我們做了什麽！”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不知道說些什麽的好，只好對他贊許地點點頭：“你真棒。”

“你們那是沒做過父母，”坐在我們旁邊的中年婦女申請加入群聊，“你們以為做父母很輕松的嗎？累死累活的，就為了能讓孩子過得更好一些。關心一下孩子，就要被抱怨啰嗦。”

嗯……的确，如果父母不能及時和孩子談心，彼此都不能理解雙方的苦衷，那麽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會過得很辛苦。

中年婦女朝自己前面的椅子一努嘴：“喏，我的女兒，連坐個公交車都不願意和我坐在一起。”

坐在她前排的女高中生穿着校服，黑色的長頭披在身後，滿臉的怒氣：“和你坐在一起，你又要揪着我的月考成績不放，不就是沒考及格嗎？多大點事！”

這對母女倒是自顧自地吵起來了：“什麽叫多大點事啊？你都是快要高考的人了，不好好學習，難道以後和我一樣擺攤子掙錢嗎？”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用不着你管！”

“我是你媽呀，我不管你誰管你？”母親被氣笑了，“我管你，我還給你錢供你吃穿，供你讀書，你知不知道有些人連學都上不起的！”

女兒的嘴皮子更加利索：“我知道你又要說什麽你很辛苦掙錢很累的了，你既然嫌我費錢，那你幹嘛要生我啊？沒錢為什麽要生小孩啊？”

“嘿，你這話說的，把你生出來難道不好嗎？”

“你怎麽知道我想來這個世界呢？！”

“……”

我在旁邊聽着這場激烈的“辯論賽”，腦海裏莫名浮現了一個成語——嘆為觀止。

我還聽見前面的雙胞胎小弟弟們小聲嘀咕着。

一個說：“好兇啊。”

一個說：“真厲害。”

我也壓低音量，湊到方笑笑耳邊，對她說：“你還記得白天你在科技館裏僞裝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的事嗎？”

方笑笑疑惑地看着我。

我暗暗指了指左前方的女高中生。

“你看看她，這才是真正的青春期少男少女該有的模樣，你還是不夠叛逆啊。”

方笑笑翻了個白眼，大抵是在嘲諷我也沒有青春期少男少女該有的模樣。

好吧，我承認我們兩個人和普通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不一樣。

我們是特殊的。從各種層面上。

恰逢司機一個急剎車，我倆再次雙雙和前面的椅背來了個親密接觸。

公交車停了下來，車門“哐”的一聲攤開，優美的廣播聲從音箱傳出：“長令縣科技館站，到了，請需要下車的乘客……”

方笑笑立刻拉着我站起來：“快下車！快下車！”

暴躁司機本來把門都關上了，從後視鏡看見我倆趕着要下車，不耐煩地把後門再次打開。

他還非常暴躁地吼了一句：“下次要下車提前做好準備！”

方笑笑讓我先下去。

我下去後轉身，看她跳下車時，不忘大喊一聲：“好嘞！謝謝師傅！”

司機……司機把後門一關，油門一踩，公交車“一騎絕塵”，很快就看不見影了。

留下一路的汽車尾氣往我們臉上撲。

48.

我叫方笑笑。

公交車一路颠簸，連帶着外面的世界搖搖晃晃。

爬上一座橋，橋上人來人往。

煙火氣将整座橋包圍其中，橋頭寬闊處擺着幾個燒烤攤子。

有人站在燒烤架前，有人拿着籃子挑選烤串，有人坐在方正的小板凳上。

路過一所高中，暴躁的司機老哥終于稍微放慢了自己急性子。

現在應該是高中生晚休吃飯的時候。

有學生拿着面包往學校裏走，和一群正在往外走的學生擦肩而過。

一個女生站在精品店的貨架前，對比着手中的幾個漂亮的本子。她的小姐妹偷偷繞道她身後，伸出手去撓她癢癢，把她吓了一大跳。

面館太狹窄，桌子擺到了街上，幾個學生吃得滿頭大汗。

小籠包新鮮出爐，熱氣騰飛，香氣四溢，迅速有學生擠過去搶。

公交車停靠在站臺，一對母女誰也不理會誰，母親先坐下了，女兒不願意和她坐，選擇了母親前面的那個位置。

随後是繁華的商業街，有人拎着大包小包滿載而歸。

穿着厚重玩偶服的人坐在角落的花壇邊上，把頭套取了下來，擦了擦汗。

手裏拿着一疊傳單的小姐姐露出标準的八顆牙微笑，對每一個路過的人遞上一張。

世界，包容着各式各樣的人。

人，構成世界。

我喜歡看公交車外的世界。

當然，不談車上發生的各種事，這趟公交車之旅，整體來說還是很不錯的。

……有死神二一和我并排坐着，有急剎車和腦門時不時傳來疼痛的大包一路相随，有母女的争吵聲和小孩子那一點可愛的自作聰明的吐槽做背景音，倒也算是一趟新奇的旅行。

這般一想，心情愉悅不少。

就連司機的怒吼在我耳朵裏都幻化成美妙的音樂。

他說：“下次下車，一定要提前做好準備啊，如果不小心忘了也沒關系，因為我為時刻為你敞開公交車的門……”

噫，有點肉麻。

于是我說：“好嘞！謝謝師傅！”

司機很高興，留給我一嘴的汽車尾氣。

“咳咳咳……”我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即便這樣，我依舊拍了拍二一的肩，神神秘秘對她說：“等下回去，換你坐在靠窗的位置。”

二一小小的眼睛裏滿是大大的疑惑。

二一問我，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我說，不管用什麽辦法，把她帶到醫院，讓她們母女見上一面就行。

不去想為什麽要這麽做，不去追尋我們此行的原因與意義。

只需要一個目的，就好。

我們回到科技館，科技館臨近閉館，已經不讓人進去了。

門衛室的保安長得一身正氣，不茍言笑地攔住我們。

我只好撒個小謊：“不好意思啊叔叔，我們今天下午來過的，發現東西落在科技館裏了。”

說罷掏出兩張科技館被用過的門票給他看。

保安叔叔有些動搖，打了個電話，說讓一個工作人員領着我們去失物招領所看看。

嘶——有些難辦啊。

在工作人員領走我們之後，我還得想個辦法脫身去找那位母親的女兒……

不過，我恍惚地看着朝我們走來的那個女人，巧合又一次發生了。

居然正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女人看見我們兩個人也非常驚訝。

“你們……有什麽東西丢了嗎？”

她可能是在回憶白日裏，我們兩個人有沒有背包。

我和二一跟在她身後，我邁出一大步，拉住她。

四下正好無人。

“怎麽了？”她轉過身問我。

“我、就是那個、醫院……”

我對上她淡漠的眼睛，不知為何，有一個想法在我腦中砸下，像被投下了一顆雷。

她知道我要說什麽。她在等我說出來。

于是這話變得很難說出口：“你的媽媽，在醫院……”

“哦，”她打斷了我，“所以呢？”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你不去看看她嗎？”

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她說：“那你們還要去失物招領所嗎？”

我們好像徹底被這個人看透了。

我一下子變得啞口無言，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