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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賓夕法尼亞州郊外，白天的燥熱被夜晚驅散，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沉睡，曠野中寂靜無聲。

在化不開的夜色裏，一片灰色仿佛幽靈般高地上迅速集結，很快彙聚成一個整齊的灰色方陣，這是一群身着灰色軍裝的南方軍士兵，足足兩千人裝束整齊，緊握着手裏的武器，但他們的目光卻全部集中在高地最前方的一個高大身影上。

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高級将領的軍裝雖然染上了些許塵土卻整齊而筆挺地貼緊着他魁梧的身體。

此刻他背對着士兵們，靜靜地看着高地下方，沉默不語。

對于他的沉默，士兵們早就習以為常，三天前這位名叫Friedrich的将軍受南方邦聯軍統帥羅伯特.李将軍囑托，從南方各州的精銳部隊裏挑選出兩千名士兵進駐了這片高地。

這片高地是賓夕法尼亞州通往馬裏蘭州的必經之地，在羅伯特.李将軍率領南方軍士兵和北方聯邦軍決戰的當口，他需要一個可靠的将領守住這條南方軍身後的要道。

毫無疑問，Friedrich便是那位當之無愧的可靠之人，他雖然年輕，卻已經經歷過大小上百場戰役，無一敗績，他的名字就是北方聯邦軍的噩夢。

在Friedrich目光的盡頭，高地下方，無邊的深藍色帳篷在曠野上綿延不絕，那是北方聯邦軍的軍營。

北方軍顯然不會放棄這處要塞，在昨天白天，一支北方軍的主力便來到高地下，這裏本就是他們的領土，人馬調派要遠比南方軍迅捷，相比起Friedrich手下少得可憐的兩千人，北方軍不僅人數上多出數倍，甚至還配備了一個火炮營，雙方實力可謂懸殊。

“将軍。”副官在他身邊有些緊張地詢問：“我們真的要出擊嗎，北方佬的兵力比咱們多出太多了。”

Friedrich轉過頭，濃密的劍眉下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眸在夜色裏顯得格外明亮，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銳利的目光如箭般射向副官。

一瞬間，副官似乎覺得自己的胸腔被這銳利的目光剖開，那一點深藏在心裏的膽怯在Friedrich的眼底暴露無遺。

幸好，Friedrich似乎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很快又将視線轉向了高地下方的北方軍營。

“我接到的軍令是堅守高地十天。”就在副官松了一口氣的當口，Friedrich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他們還不知道鎮守高地的是我，必然想不到我們以寡敵衆還敢主動出擊，趁這機會毀掉他們的火炮，這十天我們會輕松許多。”

他的口吻淡然，似乎是在解釋自己的軍令，語氣卻藏着不容置疑的果決和自信，所有士兵仿佛被他感染，心裏的緊張也驅散了大半。

“那我們現在就出擊吧！”仿佛是為了彌補自己方才的一絲怯弱，副官主動請纓道。

“不，再等等。”Friedrich搖了搖頭，他冷靜地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既沒有一絲緊張，也看不出一點興奮，只是繼續一言不發地觀察着下方的敵軍軍營。

夜色更黑了，Friedrich梳理整齊的一頭黑發漸漸被露水打濕，但他卻不為所動，只有寬闊的肩膀和标槍般挺拔的身體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仿佛是一只匍匐在夜色裏的野獸，等待着獵物完全放下戒備。

不知過了多久，黎明前的夜色徹底吞沒了所有的星光，Friedrich終于轉過身，寬大有力的右手緊緊抓起一支步/槍。

他看向身前的五百名士兵，目光像一柄出鞘的利劍般鋒利，從每一個士兵的臉上掃過，士兵們的疲憊和膽怯在和Friedrich的目光接觸的一瞬間便消失殆盡。

“記住我們的目标，敵軍的火炮營，銷毀敵人的火炮之後立刻撤退。”Friedrich平靜地重複着作戰計劃，“你們只需要記住一點，從今晚開始的每一戰，我将沖在最前，跟着我的腳步，勝利将屬于我們所有人。”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充滿着不可戰勝的自信，士兵們的熱血仿佛在一瞬間被點燃，他們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Friedrich輕輕點頭，将步/槍背起，轉身步入了夜色，在他身後，灰色的洪流彙聚在一起，直撲高地下毫無防備的北方軍營地。

十幾分鐘後，灰色洪流撞進深藍色的北方軍中，槍聲大作，帶着北方口音的驚呼聲和咒罵聲打破了夜的寧靜，營地被火光照得通明。

與此同時，在距離高地數公裏外的大路上，一輛馬車在夜色裏向着高地急馳。

“該死的，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大膽的記者。”馬車夫一面驅趕着馬匹一面嘟囔着，“聽說北方佬已經把高地圍了，這次一定是要和咱們玩命，莉莉安小姐，你這時候去不是送死嗎。”

“我要采訪的可是Friedrich将軍啊，南方軍的傳奇人物，”馬車中的少女探出頭來，清秀的臉龐上難掩興奮，将眼裏那絲對戰場的輕微恐懼也蓋了過去。“老約翰，報社可是答應給你雙倍車費的，你一定要把我送到高地。”

一想到自己的采訪對象Friedrich此時就在高地，莉莉安嘴角忍不住輕輕上揚，誰能想到自己一個剛剛畢業的實習記者就能有機會采訪南方軍最富盛名的年輕将領之一呢。

當然，要不是Friedrich被派到了兇險萬分的前線高地，莉莉安這樣初出茅廬的實習記者根本不可能有資格采訪他，純粹是因為此行太危險，其他記者都因為膽怯而放棄了才讓莉莉安得到這次機會。

興奮之下，唯恐這個機會又被別人搶走，莉莉安連夜便從城裏雇了馬車直奔前線……

“再多的錢也沒有命重要啊，”車夫約翰嘟哝着剛想趁機讨價還價多要一些車費，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卻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仿佛是一聲驚雷撕破了夜色，正在奔跑的馬匹也受到驚吓不受控制地發狂長嘶起來。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馬匹，老約翰吓得面如土色，“該死的北方佬怎麽在夜裏就打起來了！”

爆炸聲和槍聲不斷從前方傳來，聽得入神人心驚肉跳，夜空也被映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快快，我們繼續往前，快要到了吧。”莉莉安從一開始的驚慌裏平靜下來，忽然又變得有些興奮。

“開什麽玩笑，現在去不是送死嗎。”老約翰瘋狂地搖頭，“給再多的錢我也不能走了，要去你自己去吧。”

“好，那我就自己去，聽聲音，應該也沒多遠了吧。”戰場的喧嚣反而激起了莉莉安的冒險精神，她從馬車上拿下自己的行李，朝着高地的方向走去。

“真是不要命，你沒見過戰場的殘酷，早晚會後悔的。”老約翰搖着頭趕起馬車逃也似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駛離。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槍聲漸漸稀疏起來，但刺鼻的硝煙味卻越來越濃，當天色漸亮的時候莉莉安終于到了高地。

留守在營地的南方軍士兵看到這樣年輕的女孩敢一個人前來戰地也相當驚訝，但在核實了報社開具的證明後，依然将莉莉安放了進來。

“Friedrich将軍帶人進攻北方軍營地了？”莉莉安吃驚地捂住了嘴，她和老約翰都以為是北方軍開始進攻了，沒想到是Friedrich主動出擊。

聽說北方軍派出了上萬人，兵力懸殊即使是莉莉安這樣不懂軍事的普通人也看得出來，這時候敢主動出擊得有多大的膽子啊，莉莉安竟忍不住有些好奇，她真想看看這位将軍是怎樣的人。

但随即，莉莉安卻又擔心起來，這是一場惡仗，也不知道Friedrich将軍能不能全身而退。

就在這時，高地上忽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将軍回來了！”

“我們贏了！”

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莉莉安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走進了營地。

他身上的軍裝已經在炮火和拼殺中被撕破，從軍服的破口處隐約可以看到雕塑般健壯結實的古銅色肌肉上被血水和硝煙熏染，在破曉的晨光裏閃耀着鐵血的光澤。

汗水順着發梢從他高挺的鼻梁上淌落，早已将他胸口的軍裝染濕。

他的臉上和身後的其他士兵一樣都已被硝煙熏得灰黑，只有從輪廓分明的線條依稀能分辨出原先那俊朗的五官。

即便如此，那雙有神的雙眸一瞬間便刺穿了莉莉安的心，她敢肯定，這就是Friedrich将軍。

“太好了，Friedrich将軍！你回來了！我是莉莉安。”

這時，Friedrich也注意到了軍營裏突然出現的這位女孩，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一夜厮殺後帶着的殺氣還沒有散去，随着他的皺眉，周圍的空氣似乎也在一瞬間凝固變得肅殺起來。

莉莉安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僵在原地。

但Friedrich卻沒有管她，反而将目光看向留守的士兵。

“将軍，這是報社的記者，專門來采訪您的。”士兵慌忙解釋。

Friedrich的目光這才緩和下來，但仍然輕輕皺着眉，他先是安排士兵們休息和換防避免敵軍反撲，然後才慢慢走向莉莉安。

“敵軍的實力很強，這些天恐怕還會繼續增兵，”Friedrich的個子比莉莉安高出一個頭，他低下頭直視着莉莉安的眼睛，“未來這裏将是炮火紛飛的煉獄，你還是早點離開，否則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

被他這樣看着，莉莉安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慌亂，兩人離得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Friedrich起伏的胸膛上散發出的炙熱的體溫。

但很快她便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倔強地挺直了身子和Friedrich對視着，“我才不怕，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次我就是要全程采訪您，只要您不走，我也不會走。”

Friedrich搖了搖頭，剛想說什麽，忽然他的筆挺的身子輕輕顫了一下，但他咬緊牙關又立刻恢複正常，“好吧，我同意你在這裏采訪，但請你自己注意安全，我沒有多餘的士兵可以安排來保護你，另外你的采訪不能幹擾到我和我的士兵，否則我會強行将你驅逐出高地。”

說完這一切，Friedrich讓副官安排莉莉安的住宿，自己則匆忙地走進了自己的帳篷。

再一次見到Friedrich的時候，已是這一天的晚上，似乎是淩晨的戰鬥讓北方軍受到了打擊，一整天他們都沒有發動進攻，但Friedrich沒有懈怠，吃過晚飯之後，便在高地巡視，安排檢查各個位置的防禦工事。

此時的Friedrich又換上了一身新軍裝，洗去血污之後，和早晨第一次見面時的滿身塵土判若兩人，盡管他的表情依舊冷漠，但卻不再顯得難以靠近。

當莉莉安提出要和他一起巡視時，Friedrich并沒有拒絕。

白天的勝利讓Friedrich獲得了士兵們的尊敬，兩人一路巡視，每經過一處便有士兵起立敬禮。

“北方佬這次可被我們打慘了。”

“可不是嗎，火炮被咱們炸了一大半，差點就把他們的軍火庫給端了。”

“Friedrich将軍太勇猛了，我親眼看到他一只手就掐斷了一個北方佬的脖子。”

在他們身後，士兵們細細嗦嗦的議論聲不斷傳來，顯然是這一場勝利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

“Friedrich将軍，你似乎有些不高興。”莉莉安畢竟是個女孩，和軍營裏那些粗糙的大兵們不同，她敏銳地感覺到，Friedrich似乎有些心事，“難道今天的勝利不是一場好事嘛？”

Friedrich停下腳步，他挺拔的身子居高臨下地看向下方的敵軍，帶着白色指揮手套的右手則輕輕撫摸着搭建起的工事，“這裏是北方軍的腹地，他們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兵力，而我們的援軍要在十天後才能到達，一旦高地被包圍，我們将失去所有的補給，後面的戰鬥會越來越殘酷，一次勝利算不了什麽。”

還有一點Friedrich并沒有告訴莉莉安，雖然成功摧毀了北方軍的炮營，但北方軍的火炮實在太多了，沒法完全銷毀。

以他的經驗，白天安靜了一整天并不是什麽好的征兆，恐怕北方軍的報複很快就會到來。

似乎是為了印證Friedrich的猜測，山下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呼嘯聲。

Friedrich一聽這聲音，神色大變，他像一只獵豹般迅捷地将莉莉安整個人撲倒。

幾乎就在一瞬間，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炸開，氣浪掀起的泥土像冰雹一樣砸在兩人身上，随即接連不斷地炮聲不絕于耳，高地防線的前沿經歷了一輪炮火的洗禮，足足轟擊了十分鐘，炮聲才漸漸平息。

“Friedrich将軍！”莉莉安狼狽地抖落身上的塵土，可她卻發現，Friedrich依然趴在地上沒有起來。

她有些驚慌，以為是Friedrich為了掩護自己在炮擊中受傷了，連忙上前查看。

“我沒事，是早晨受的傷，剛才動作太大傷口裂開了。”Friedrich低聲道：“扶我起來。”

借着莉莉安的攙扶，Friedrich重新站起身，這時其餘士兵們也陸續從掩體裏鑽了出來，緊張地看向高地下方，似乎沒有人注意到Friedrich他們這邊的異狀。

可莉莉安能明顯感覺到Friedrich的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顯然他的傷勢可不像他自己說得那麽簡單。

“你沒事吧？”莉莉安關切地問道。

Friedrich卻沒有回答，他把身子倚靠在工事上，向下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北方軍并沒有在炮擊後發起進攻，這才輕輕松了口氣。

“是敵人的試探和騷擾而已。”Friedrich大聲對周圍的士兵們道，“咱們白天把他們打疼了，這是他們的報複。”

士兵們顯然也松了口氣，随即，對北方軍的謾罵聲從陣地的各個角落響起，原先緊張的氛圍漸漸又平緩起來。

Friedrich這才深吸一口氣，對莉莉安低聲道：“不要聲張，扶我回帳篷裏。”

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他的掌心裏已滿是汗水，身子也抖得越來越厲害，莉莉安下意識地點頭，她感覺Friedrich整個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氣，要不是靠在自己身上Friedrich現在一定已經倒地不起。

回到帳篷的十幾米，兩人仿佛走了一個世紀，路上遇到士兵們敬禮，Friedrich還若無其事地點頭回應，一直等到兩人進了帳篷消失在士兵們的視野裏，Friedrich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重重地栽倒在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