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那一日風雪中長跪,新傷未愈又牽動舊傷,張淩最後只記得又落入那松香冷冽的懷抱。

那樣冰冷的溫度,他不去看她的眼,竟然也覺得安心,像漂泊半生的異客回到了落滿秋霜的歸地。

可他攥緊了她,還是不安。

……

張淩不知林詩月那日進殿同乾德皇帝說了什麽。

回府後他試探過,可向來對他千依百順有求必應的人對此卻是堅定地閉口不言。

林詩月察覺到張淩的不對勁,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他們新婚時的那段時日。

金華殿前的大雪似乎冷卻了他過往幾月積蓄的溫度,他常常平靜地看着她,有時混雜着一些其他,大多數時間又藏在深處,比往日愈發冷淡。

從那一日他平靜試探後,她的沉默似乎令他察覺到了什麽,他又開始如初始時沉默抵抗。

林詩月卻并沒有因為他的态度而産生變化,她一如既往的包容,張淩的右腿因那日雪中長跪惡化,她甚至比幾月前更加細心地照顧他。

張淩冷眼看着,有一日忽然令人把她的東西搬到別院,而林詩月沉默看着他淡漠的側臉,也只是點了點頭,溫柔笑道:“那我白日再來。”

張淩坐在床榻上,面色冰冷到蒼白。

白日林詩月拿了新做的護膝,面色和往常一樣,似乎并沒有發現床上之人一夜未睡晦澀難看的臉色,溫聲道:“鵝絨應是比之前的要暖一些,我幫大人戴上。”

張淩低垂着頭沒有看她,面無表情盯着那護膝,唇齒顫抖許久,五指掐着那護膝,幾乎陷入肉中。

“別扯……別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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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詩月把被丢在地上的護膝撿起,有些無奈地看向那靠坐在榻上面色陰郁的人。

沉默又蔓延開來,護膝被摔破了口。

熬了幾夜親手做的東西被人摔在地上,林詩月卻一絲憤怒也沒有。

張淩冷眼看她,許久,竟然奇異笑了,輕聲道:“整日裝菩薩,不累麽?”

那人聽了他的話卻是毫不在意的模樣,無奈搖了搖頭,從次間的櫃裏取了針線,就着他書案的油燈補起了方才那剛被他摔破的護膝來。

如今倒好,他往日揮斥方遒,朱筆批文的地方成了她的縫衣臺。

“滾下來!”

林詩月針線紛飛間瞥他一眼,“腿是廢了,脾氣倒是愈大。”

“......你說什麽!”

“受不了別人對你的好,整日疑神疑鬼,試探來試探去,大人是愈發自卑了麽?”

“你失心瘋了麽?”張淩額角青筋浮起,誇張地高笑一聲:“我自卑?”

“因着前日在官道上監察司王大人的幾句話,就把自己鹌鹑似得縮在殼裏,坐起了轎攆。”

林詩月淡淡道:  “大人這難道不是自卑?”

果然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張淩死死盯着她,冷笑着。

她果然是虛情假意,曲意逢迎,假意溫順,底下卻慣會刺人心。

往日她也偶爾會頂嘴,可從來不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真是忍得辛苦吧,今日才發洩。

張淩又氣又恨,抓起身側的枕頭就朝那方向狠狠丢過去。

林詩月被砸中,不痛不癢,心中有些無語,轉頭看向那坐在榻上喘氣,目光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的人。

“好了,這兩日就當作休息,明日我早些過來,我們早點下床走路。”

張淩心中郁悶又憤恨。然而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兩日不願意下床,确實是被他人背後指點剝落了自尊,他恐懼又厭惡自己走路時那奇怪醜陋的模樣。

可她卻在逼他。

這幾月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沒落了。

可骨子裏的驕傲打碎了骨頭連着筋,她用這種話刺他,還指望他給她什麽好臉色?

“你簡直放肆,狂悖逆言,膽大妄—”

“大人是要把我當成堂下的罪人判罪麽?”林詩月溫和地打斷,轉頭看他的目光竟然有些揶揄。

不是罪人。

她是他的妻子。

心裏下意識的浮現這句話,伴随而來的是這一緊密結合的身份帶來的隐秘雀躍,張淩慌亂下愈發抿緊了唇,竟然不敢看她。

可下一刻他卻想到,她不是全然把他當夫君,若她是真的在意他,為何不告訴他那日在殿內同皇帝說了什麽,她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竟然要越過他找其他人。

林詩月拿着護膝走向他,張淩看着那腳邊的光影随着她裙角間提落的弧度,像藤蔓蔓延生長,每一個枝條又插入了每一滴骨血,持續不斷地生根,這樣的感覺在佛堂前長起,成長于她每一個不經意低垂的眼角眉梢。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入侵,他又感受到無端的疼痛,她卻總是這樣的淡然。

于是在她拿着補好的護膝靠近他時,他狠狠推開了她。

“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見着你就煩,趕緊滾!”

“……”

他心想着這人肯定又會露出那種溫馴無奈的表情,她向來如此,溫馴下分明是不在意的冷漠。

她讓他疼痛,那他憑什麽還要再接受?

她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竟然要越過他找其他人。為什麽她不告訴他,她究竟和皇帝說了什麽,她要什麽,他是她的夫君,難道不會幫她尋來麽……

然而下一秒他卻聽到一聲從未聽過的冷笑。

不會的。

她從來不會這樣對他。

滔天恐慌霎時爬滿全身,張淩有些僵硬地直起身子,幾乎要撲上去。

卻只看到簾幕落下,那人已經離開。

後來整整兩日,林詩月都沒有出現。

張淩的脾氣更差了,身體也愈發的不好。

聽着屋中傳來的斥罵,林詩月端着藥食站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打算等張淩氣消了再來。

聽前院的下人說,這些天張淩的脾氣越來越壞,渾然不講道理,身邊伺候的人往往不知原由就莫名惹了他不快,被拉下去打板子。林詩月終究不是泥糊的菩薩,她心中記挂着其他的事,再好的耐性被他刺了這一年多,那一日也是忍不住洩露了厭煩。這兩日她冷靜思慮着,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就要得到,确實也沒必要再應付他,因此已是躲了起,只是這暖腿的藥食還得親自拿來。

她本打算同前兩日一樣遞給門房侍侯的人就走,然而等了許久,門房的人今日卻不在。她又等了會兒,就要離開時屋門被推開。

那彎着腰從屋裏出來的侍人見到她,那一臉苦色的臉頓時就亮了。

“大人正找您呢,您快進去吧。”

進了屋門,隔了外頭的雪,倒是暖氣融融。

可那地上是碎裂的青瓷茶盞,前頭跪了滿地的人只覺得骨子裏透出寒。

林詩月掀了屋簾,沒去看座上那膝上覆氅,面色陰郁的人,放了藥食就要走。

地上跪着的仆人在她轉身那一刻,抖得更厲害了,一個個幾乎埋進了地裏。

就要跨出屋門時,那座上死死盯她的人抄起桌上的茶盞,朝門口砸去。

瓷片在腳邊飛濺,發出刺耳的聲音,卻沒一絲沾上她的裙角。

林詩月看着腳邊的碎片,終于回頭,看了眼座上那眼角微紅的人。

她嘆了口氣,“大人幹脆把我們都殺了,省得這府裏伺候你的人整日膽戰心驚,大人也免得受氣。”

張淩一直在看着她,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平淡,竟是真的就撒開手,不再關心他。

竟是連裝都不願再裝了。

往日他氣急說她兩句,她都只是笑笑,并不當真,還會用同樣的話刺他。

如今她擺這樣的臉色,躲着他,故意說這樣的話是做給誰看,難不成真要他低下頭來哄她不成?

可看着她又轉過身子,心中就湧上恐慌,頭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就從座上起身,大步走向那轉身就要離開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害怕,右腿因為過于急促的動作而疼痛。其實明明前些日子她那樣日夜不離地照顧他,他已經好了許多。可這兩日她不在身邊,竟是那樣如骨附蛆的疼痛,他痛到快要死了。

現在更是,他看着她就要離去的無情背影,痛得幾乎站不住,踉跄撲上她的肩膀,整個人幾乎壓在她身上。

“你不許走,不許!”

話出口,居然是難堪的嘶啞,張淩狠狠攬着林詩月,把頭都埋進了那雪白的脖頸,鼻尖觸到熟悉的松香,他喘息着,幾乎是難以抑制地心酸和委屈。

過去的幾月他每晚都伴着這氣味下入睡,不知不覺竟然成了滲入骨髓的習慣。

張淩終于願意承認,這兩日他都在後悔。

他擡頭,卻撞上懷中人那雙冷漠平淡的眼,好似在她眼裏,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騙子……她從一開始就在騙他……

“你就是個騙子!”他冷笑着,鼻腔卻湧上酸澀,他壓抑着,不肯示弱,底下卻難堪又委屈。

那些莫名的情緒被牽動的源頭在漸漸明朗,卻因為她現在這樣平靜的反應不願意承認,憑什麽只有他陷落,她一個卑賤庶女,圖謀不明,預知後事,妖物一樣……

腦中思緒雜亂不堪,懷中的人卻一動不動,他愈發不安,“你不是說要一輩子陪着我嗎,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林詩月垂着頭,似乎并不承認當初的諾言,張淩緩緩眨了下眼,竟然咬住了她的後頸,直到那蒼白細瘦的脖頸流出鮮血,他看着那始終無動于衷的人,又抿着唇笑了。

詭異而瘆人。

過了許久,他突然平靜下來,面無表情道:“你答應過我的,如果你敢丢下我,我一定殺了你在意的所有人,我一定殺了你阿娘……”

林詩月低低地笑了,她知道他做得出,他這樣的人,處在這樣的位置上,早就磨練了一副鐵石心腸。想要的若是得不到,就是殺了所有人,也要得一個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生來高高在上,怎麽看得見腳下求生的蝼蟻,前世他殺了那麽多人,最後不也是讓他得逞了麽?

向來萬事皆能如他所願。

林詩月握住那抓在腰上的手,垂頭笑了許久,她轉身,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掌幾乎是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張淩結結實實地被扇了這麽一下,重心不穩的身子栽倒在地。

門房的侍人吓得魂飛魄散,上來就要扶他,張淩厲聲道:“都給我滾出去!”

地上跪着的衆人膽顫着退下。

他慢慢捂了臉,仰臉看着林詩月。

林詩月搖着頭:“大人若非要較真,這糊塗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張淩還是那樣看着她,沒有說話,看上去有些愣愣的。

林詩月垂眸,伸手撫向地上那面無表情流着淚水的人,幾乎是在她的手指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他就顫抖着低下了頭,把半張臉埋進了她的掌心。

林詩月忍住了抽回手的沖動,她看着他在她手中壓抑着恐懼地低泣,捧着他的臉,淡聲道:“不要再亂發脾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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