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四

天空中的煙花炸開了一場又一場，晏世辰望着已經完全醉了的楚慕離，沉默着一聲不響。

已經亥時了。

“師父？”晏世辰盯着楚慕離的臉，輕輕地擦去他嘴角的水漬，“師父，您睡着了嗎？”

楚慕離閉着眼不滿地嘀咕了幾句，長而密的睫毛微顫，由于聲音太輕，晏世辰并未聽清他在說什麽。

晏世辰遲疑了一會兒，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楚慕離的大尾巴，軟綿綿毛茸茸的，手感一定很好。

但是……怎麽感覺有點眼熟？

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摸到了那條狐尾。觸感是溫熱柔軟的，指尖淺淺地沒在荼白色的毛裏，讓人忍不住想多撸幾下。

“喂……”不知何時，楚慕離已經睜開了濕漉漉的眼睛，正滿臉幽怨地看着自己的尾巴。

晏世辰猛的抽回手，磕磕巴巴地解釋：“師……師父，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沒想到你是……”

“你把我的毛都摸分叉了……”楚慕離壓根兒沒聽他解釋，抱着大尾巴很委屈。

“啊？”晏世辰愣了愣。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師父會是一只妖，而且是一只毛茸茸的狐妖。世人都說衆生平等但為妖最惡，可他如今看到師父醉了酒懵懵懂懂的樣子，并不覺得有任何反感，反倒是覺得有些……喜歡。

師父……很軟，很可愛。

晏世辰有些吃力地把楚慕離從樹上拉下來，再搖搖晃晃地将他扶回木屋裏躺着。羽翼尚未豐滿的少年比楚慕離還矮了半個頭，僅僅是十幾步的路程，也走得氣喘籲籲。

他安靜地坐在床邊，看見楚慕離的狐耳時不時抖動一下，就試探性地輕輕揉了揉。

Advertisement

誰知楚慕離忽然炸毛了，一雙桃花眼瞪着他，面色潮紅：“誰讓你摸我耳朵的？你知不知道狐貍的耳朵……如果定力不強時被命定之人摸了，會……”

楚慕離又突然閉嘴了，眼神逐漸迷離。

“會怎麽樣？”晏世辰一頭霧水。

“會發情……”楚慕離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清澈的聲音消散後，萬籁俱寂。

晏世辰也沉默了。

楚慕離酒還沒醒，昏昏沉沉地嘟囔：“一天天的煩都煩死了，每天晚上都要去伺候你，現在還來占我便宜……我這是收了個徒弟還是個小祖宗……”

“晚上？每天晚上來看我的只有一只荼白色的小狐貍啊，”晏世辰怔住了，“狐貍……荼白色……師父，你就是那只小狐貍？！”

但是楚慕離不再說話了，臉紅的像是在滴血，時不時拿腦袋蹭蹭被子，渾身上下燙得厲害。

“師父，你是不是發燒了？”晏世辰擔心地把手覆在了楚慕離的額頭上，駭然又想到了什麽，眼睑微垂紅着耳朵，“師父，你該不會是……發情了吧。”

空氣突然安靜了。

過了好一陣子，楚慕離的臉色不知為什麽肉眼可見逐漸變得蒼白，他勾唇笑了笑，收回了狐耳和狐尾，聲音有些顫抖：“你只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命定之人，何來發情一說？你若是太過于清閑，便去屋外練劍，為師準備休息了。”

晏世辰握緊了拳頭，轉身離開。

楚慕離如釋重負，掀開被子慢慢攤開左手，月光下，手中一把小刀已經貫穿了掌心，鮮血淋漓。

次日清晨，楚慕離迷茫地睜開眼睛，大腦裏一片空白。

昨日……發生什麽了？

他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微微轉動眸子，看見了旁邊睡得正香的晏世辰，胳膊正搭在他的脖子上。

“晏、世、辰，”楚慕離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幾個字，“現在，立刻，從我身上滾下去！”

一柱香後。

“師父，對不起，昨日我練完劍以後太累了，想着我們師徒二人感情深厚，又是兩個大男人，便沒有問過師父的意見，直接爬上了師父的床，”晏世辰十分誠懇，“是徒兒的錯，師父要罰便罰吧，讓徒兒長個教訓。”

這用詞怎麽不太對勁？

楚慕離搖搖頭沒想太多，猶豫再三，問：“你昨日……有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嗎？”

“不該看的？師父全都不記得了？”晏世辰輕輕地笑了一下，“昨日師父醉了，我扶師父回床上休息，其他的東西……我也不記得了。”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這小子的氣場怎麽全變了。

楚慕離揉揉太陽穴，聲音疲憊：“我再緩緩，你先去倒立兩個時辰吧。”

“是，師父。”

晏世辰正要退下，楚慕離又叫住了他，扔給他一本書：“倒立期間，把《資治通鑒》看完，中途不能休息。”

楚小柿帶着食盒過來時，晏世辰正在邊倒立邊翻書，似乎還看得津津有味。

“阿辰，今天可是大年初一诶，你師父又罰你了？”楚小柿好奇。這整整一年裏，但凡晏世辰犯了事兒惹了楚慕離，要麽就是倒立，要麽就是紮馬步，而且練習過程中還要背書。

“是啊，”晏世辰顫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擦汗，“對了小柿哥，你好像好久沒帶辰安過來了。”

既然楚慕離是一只狐妖，那麽和自己碰過面的人，基本上都是妖吧，包括那只貓。

楚小柿不知怎麽突然心虛了起來：“他啊，過兩天我便帶他來看你，不必想念。”

“那先謝過小柿哥了。”晏世辰的汗水滴到書上，暈開了一團墨漬。

春風秋雨，即使經過了一年又一年，滿山的桃花依舊望不到邊。

如今到了深秋，也是晏世辰離開的季節。少年手持師父贈送的長劍，在林子邊上遇到一陣風，已經沒有了六月山野的蔥茏。

風起緣聚，風落緣散。

“阿辰，就此別過。”楚慕離一身藍袍，眼圈微微泛紅。

“師父，等我功成名就回來，一定會報答你的。”晏世辰的眼神很堅定。

不是啊。不是這樣的。我想說，等我功成名就，就會回來與你成親。

“按照這張地圖，你便可以找到通往皇都的路。”

晏世辰離開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楚慕離也不想錯過這段命中注定的相逢，可是，晏世辰是大晏的皇子，是未來大晏的命，而并不是他的附庸。

阿辰剛來時，瘦弱無助，生長在漆黑陰暗的縫隙裏，無法像別的皇子一樣撐起一邊天。可是成長的路不是一條直線，還有各種曲折蜿蜒。

他的阿辰會執起長劍，逃離自己的命運，重創大晏曾經的太平盛世，會有一個美好的将來。

楚慕離站在原地，凝視着遠方良久。夕陽漸晚，餘輝拉扯着影子狹長。

歸途道阻且跻，但是楚慕離并不擔心。畢竟沒有任何一座高山，能攔得住少年的少年的披荊斬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