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冬至：你要感謝九年義務教育（第二天早上）

第九章冬至：你要感謝九年義務教育（第二天早上）

吃完了早飯刷完了鍋碗，傅祈年陪着于晴一起把餐具送回村長家。

另外三個人正在七太爺家收拾行李。畢竟目前來說，明面上他們還沒有繼續留在村裏的合理說法。

傅祈年提着鍋碗，于晴提着臨走時徐谙給她裝的一大包零食和水果。

“你現在是放寒假在家嗎？”

“不是的，我今年讀完初中就不上學了。”

“是不喜歡讀書，還是、生活上有困難？”

于晴沒有回答，她停下了腳步，然後指着遠處山坡上的兩處墳包。

“我想留在村裏照顧爸爸媽媽。”

傅祈年一時間沒理解，于晴所謂的“照顧”從何說起。

“村裏人都是帶着罪孽的。”于晴的語氣很悵然。

得，奇跡再現。

傅祈年認真地看着于晴的眼睛，再三和她強調：“妹妹，生活的衣食住行、人與人之間的摩擦，是很常見的、是無法避免的、是沒有罪的！如果真的到犯罪的程度，法律會管的。答應我，不要随便把所謂的‘罪’，強加到自己頭上。要相信自己、愛惜自己，好嗎？”

于晴的眼神在閃躲：“可是我見過爸爸媽媽，在地獄裏受刑的樣子，太可憐了。”說着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怖的場景，将頭埋到傅祈年手上，低聲嗚咽着，“村長說，如果要減輕他們的懲罰，就要減輕他們的罪孽。要減輕他們的罪孽、只能是我們活着的人多做好事……”

“等等，你們村長對做好事的定義是什麽？”

“就是做好事啊。”

“然後呢？”

“然後去村裏的廟中買香火紙錢，燒化給結岳老爺知道，這樣就可以減輕我們的親人在地獄受到的懲罰了。”

“……贖罪券是吧。”

合着21世紀擱這兒搞中世紀文藝複興來了？

遺民淚盡教廷裏，羅馬竟是我自己。

“可這不是歷史書上說的那種。”于晴小聲反駁。

“歷史書？對哦，九年義務教育是該教到這裏了。那你怎麽還能信呢？”

“因為村長說的是真的。我們這樣做以後，我們的親人真的會好過一些，我親眼見過的。姐姐，我不騙你！那不是謠言或者幻覺，村裏人都見過。我挺喜歡讀書的，可是我不能抛下爸爸媽媽不管。”于晴擦了擦眼淚，振作起精神，“其實我還要感謝結岳老爺……”

“你要感謝九年義務教育！”傅祈年覺得有蒸汽從腦門往上竄，“要沒有這個，估計你們剛下地，結岳老爺就敢讓你們去給贖罪券創收。”

“如果沒有結岳老爺，爸媽就沒法少受些罪了。”

“如果沒有結岳老爺，你爸媽壓根都不用受這份罪！”

“可他們确實有罪的，我也有的，村裏人都有。”

嗐，又回到最初的起點。

“你們沒有罪！”傅女士苦口婆心，“把沒有辦法和正常生活剝離的錯誤、或者說連錯誤都算不上的問題，上升到罪的程度，那只是為了控制你們。”

“不會的，村長說、其他長輩們也說、所有人每天都說，天生圩和其他沒有被神祝福過的地方是不同的。”

那可不，鎮裏最後一個貧困村了嘛。

“天生圩是被神的恩澤祝福的、保佑的、偏愛的……”

“吸血的。”傅祈年糾正。

“可我現在好好活着，也沒有損失什麽。”

“你在損失你的飲食營養、你的受教育機會、你去更好的世界發展的可能！”傅祈年半蹲下身和于晴平視，“如果你真心希望繼續讀高中的話，姐姐來出錢資助你，好不好？甚至如果你還能、還想讀大學的話，姐姐也可以在經濟上幫你。”

可是于晴驚喜的神情，很快像煙花一樣從眼底滑落。她擡起手腕，上面有一個看着像很久之前、但卻始終沒能結痂的傷口。

傅祈年能看到上面有和七太爺、詹青禮的傷口一樣的黑氣。

“這是我們被神祝福……呃、吸血？”于晴在傅祈年的神情中不确定地改口，“……的标記。我們逃不掉的，就算離開了村子，死了以後還是會被帶到地府。每一項我和你說過的罪行，到那裏都要被一條一條審判、一條一條定罪，然後接受屬于我們的懲罰。既然逃不掉，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就去買香火紙錢，提前為将來的自己減罪。姐姐，你沒有見過、你不會明白的……”

傅祈年不光見過，而且明明是個陰間故事，可怎麽好像在陽間也怪眼熟的。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太陽“底下”也沒有。

“在‘地獄’裏面，你的爸爸因為殺豬被腰斬、媽媽因為和隔壁阿婆吵架被割舌，媽媽肩膀上有個紅印對不對？”

于晴讷讷地點頭。

“而且他們還要被杖打鞭笞、傷口上撒鹽、滾刀板、油鍋、冰盤、紅湯岩漿……日複一日如此，對吧？”

聽着像做菜就對了，要不怎麽這種古典主義的行為，在那時候被叫做魚肉百姓呢？

有些東西讓百姓沒有資格把魚肉當作魚肉，而它們自己卻有資格把百姓當作魚肉。

“村長有說過刑罰有沒有盡頭嗎？”

“只要結束以後就可以升天，脫離苦海，永享福祚。”

“多久？”

“如果罪不重的話，那邊百萬年，人間……”于晴的聲音越說越小。

“個把億年？！”

合着退票口在阿富汗。

“其實也不是村長說的，是他說經書裏寫定的……我也不大記得了。”

沒事，能猜到是哪本經書。

傅祈年拍拍于晴的肩膀：“無論如何，這件事我們幾個哥哥姐姐會去解決的，你不用擔心。至于讀書，你也可以等這件事解決了，再來給我答案。”

于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擡頭，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目光盡頭莊嚴華澤的廟宇。她也許還并不完全理解和接受傅祈年的意思，但趨利避害的本能，仍然讓她想遠離它。

于晴拉拉傅祈年的衣袖，說她不想再去村長家了。

傅祈年表示理解。

于晴又低下頭小聲說，可她還是會回家，按村長說的方式為父母準備冬至祭禮的物品，好讓他們在地獄盡量少受些苦——那樣的情形她作為子女實在不能忍心。

于晴或許醒了，可她的軟肋還在。

這裏其他人的軟肋也在。

今天是冬至，所以天亮得格外的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