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般若浮生
般若浮生
“要渡劫?”
司命星君趕來蓬萊降闕報告這個消息時,神君正好不在。于是天妃接見了他。
“神仙都是要渡劫的”,司命攏着長袖,低眉順眼地答道。
原來這劫雷還能有預告的啊,離光夜昙大為震驚。這就是少典氏的特權嗎?她今日真的開眼了。
于是這位混不吝的天妃拉着司命這一介小神不肯放手,叽裏咕嚕了好一陣子。
司命聽得整個人,啊不,是整個神都不好了。
“這樣不妥吧。”神君要是知道自家寶貝天妃的計劃皆是因他而起,會不會直接把他捆了丢雷霆司啊。司命忐忑。
“你怕他,你就不怕我嗎?”司命暗道不妙,在天庭,離光夜昙的淫威大有蓋過玄商君的勢頭。等死而已,他不敢不從啊。
“這樣吧,本公主承諾你,若他怪罪下來,我會幫你求情的。”夜昙調皮地向他眨眼。
只是,“求情”嗎?司命垂頭喪氣地認下了自己的命,歷代司命當真都是神生坎坷啊。
縱使玄商君千方百計地想阻攔夜昙主動引雷劫的計劃,到底還是沒成功。
她竟然在他茶裏下建木果實研磨而成的粉末。
美人計她使起來不是第一次,自然得心應手。
“離光夜昙!”正當玄商君因為找不到人發怒時,飛池和翰墨一路小跑進殿,神色焦急。
少典有琴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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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真身被雷劫劈成三瓣。”
蓬萊降闕之外,電閃雷鳴,飛池和翰墨被吓得夠嗆,這雷霆怕是直到天妃平安歸來之前,都停不下來了。
離光夜昙,我上輩子究竟欠了你什麽,你要這麽折磨我。這女人,真是好狠的心。
少典有琴全然忘記了,天生的神祇是沒有上輩子的。他雖然有點特殊,但“上輩子”作的孽最多只能追溯到玄境閉關前在天庭的調皮搗蛋。
雙花複生後,他本以為總算是能風平浪靜了,也曾真心誠意感謝上天的仁慈。
而如今,這痛楚又卷土重來。
當初僅僅是看到她膝上受傷,少典有琴就忍受不了。
更別說一次又一次,看她受傷,從手臂刺字,到身隕歸墟。
每一次,他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麽也做不了。這無力感與痛楚交織,絞得他五內俱焚。
作為玄商神君的一千五百年生涯讓他逼着自己必須冷靜。當務之急,必須馬上尋回三片花靈。
蓬萊降闕裏,飛池與翰墨只來得及看到星辰之光留下的航跡,面面相觑。
渡劫臺邊,猛然映入眼簾的是離光青葵的身影,她一身玄衣,恍若墨染,雖着急,卻不忘行了一個标準的禮。
她這是,早就知道了?!
不遠處,靠着雷霆司柱子的不是嘲風又是誰!司命在他身邊唯唯諾諾地站着,嘴裏不停地念叨:“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離光夜昙,你好啊,合着上天入地就瞞着他一個人是吧。
嘲風出乎意料的安靜。小姨子的計劃出現纰漏,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來觸神君的黴頭。
渡劫臺上飄着三瓣紫色的花靈。青葵急得團團轉,拉着嘲風不斷念叨:“啊呀,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昙兒的計劃裏沒有這步的,莫非她早就知道會這樣的危險,這是連她這個做姐姐的也瞞了。離光青葵越想越心驚。
最終,她向玄商君投來求助的目光。
少典有琴試圖用神法将漂浮的花靈攝來,奈何他又失敗了,就像那日在歸墟那樣。
昙兒,你這次又是為什麽不願意過來我身邊,雙花的使命明明已經完成了。
雙花……對了,聚靈神燈……
天界的聚靈神燈本是從東丘得來,由地脈紫枝的根須鑄成,必能吸引穩固花靈。
聚靈燈自夜昙攻上天界後,便一直閑置在玄黃境。
來不及自己去取了,少典有琴心念一動,竟将玄黃境的聚靈神燈生生攝到雷霆司的渡劫臺。
驚得在密室打牌的三清以為有強盜擅闖天庭了。究竟是哪裏來的毛賊,他們互睨一眼,不約而同地化作神光,追着聚靈神燈而去。
只是等他們三個剛剛落地渡劫臺,看着眼前的“大場面”,腸子都快悔青了。
玄商君沒時間給他們仨一個眼神,徑直向聚靈燈灌注神力,催動其攝取濁花花靈。
天上那三瓣紫花晃晃悠悠,兜兜轉轉,終是抵不過聚靈燈的引力,被完完整整地收齊。
好歹保住了花靈,接下來就是用靈燈聚魂……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不管怎麽灌注神力,花靈就是沒有合一的跡象。青葵也試着用花靈之力催動神燈,然而他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現場的低氣壓越來越重……
衆神并着沉淵魔頭都不作聲了。
三清們在推推搡搡了一陣子,終于将年紀最大的玉清天尊一把推出來,他捋了捋胡子,頂着玄商神君的雷霆之怒,慢悠悠地開口道:“老朽有一計策。”
“老祖,你且移步蓬萊降闕與我細說。”少典有琴沒等他答應,就扯着他的衣袖,硬生生地把他拖走了。
留下一衆親戚和神仙在原地幹瞪眼。
嘲風譏笑一聲:“真是一點風度都不要了。”被離光青葵惱怒地瞪了一眼,馬上摟住自家王妃,一邊好生安慰,一邊感激上蒼,想是自己上輩子一定積了很多德,才能逃避掉離光夜昙這個不讓人省心的玩意兒。
“般若浮生?”
般若浮生,據說是凡間修仙之人想出來躲避渡劫的法子。
三清做法開啓了般若浮生陣。
玄商君病急亂投醫的同時也不忘再三和三清确認,這凡人的法子真的沒問題的吧,不會對花靈造成傷害嗎。若是失敗了還能再試別的法子嗎?
“君上放心,凡人脆弱,這法子總是沒什麽危險的,也不會對現世有什麽威脅。萬一真的失敗,只要再用聚靈神燈聚魂,然後另想他法也不遲。”
在得到三清肯定的承諾後,少典有琴打開聚靈燈,将花靈放入陣內。紫光一閃,三瓣花靈盡數沒入光芒大盛陣法,仿佛把他的心也直接給帶走了。昙兒,我馬上來救你。
“三瓣濁花花靈,早已經化作夢境中的三個凡人,唯有神君以元神入內,方能助公主重鑄神魂。”
“這陣集凡人之智慧,好處良多。般若浮生,三千世界,境随心動,只要念着想找的人,就沒有找不到的。”
比昙兒當年尋找神識倒是要容易得多,少典有琴苦笑。
他屏息凝神,元神化作一束光,飛入般若浮生,留下三清等人在外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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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紫薇宮,含元殿。
寶髻玲珑,綠鬓如雲。裙裳拖地,金絲繡榻上歪着一人。
她是當朝唯一一位嫡公主,自小便是家裏人千嬌萬寵,捧在手心裏長大。
公主之位,與生俱來,她的人生目标,斷然不能止步于此。
皇帝,既然她的父母兄長都當的,為何她就當不得?
“你親眼看到,母親寵幸的老國師死了?”因為一次隐秘的任務,她親自将自己的棋子變成了一枚棄子。如今國師之位空懸,不是她的人就是別人的人,這她哪裏能同意。吃虧的永遠不能是她。
于是公主的別駕就擺到了皇家道觀裏。
她是來挑選新一任國師的。母親寵她,她的所有要求,撒個嬌就能被滿足。
一群道士跪了滿屋。
“都擡起頭來。”
牡丹花映得這位□□貴胄明眸善睐,舉手投足是以往怎麽裝也維持不了多久的端莊華貴,随着步履所及,流瀉一地。
尊貴的公主昂着驕傲的下颌,迅速就将衆人掃了個七七八八。
“就是你了!”她輕移蓮步,來到一劍眉星目的男子面前。微微眯眼,細看他的容貌。其間的熟悉近親之感,竟讓見慣了美男子的小公主都忍不住駐足。
“你叫什麽名字?本公主之前見過你嗎?”
“小道道號……玄商,甫入觀中,今日之前,未曾有幸得見公主玉顏。”少典有琴低眉順眼,從善如流地答道。
“哦。”大抵美人總有相似之處,她也不甚在意:“你随我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看臉下菜碟,未免膚淺,但是,眼光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少典有琴跟在她身後,嘴角不禁噙了點笑意。
她向來傲慢無禮,魍魉城初見時,便狂言放肆,雇他自己綁架自己,如今魂魄不全,化身入紅塵,一人之下,便是誓要将天都捅出個窟窿來也不稀奇。
公主府。
“我問你,你想不想當本公主的面首?若你答應,潑天的富貴,本公主都可以賜給你。”
真是直白得可以。
“你不願意?”沒有聽到想要的回答,她有些氣惱,平日裏,誰不是對她惟命是從:“本公主花容月貌,金尊玉貴的,縱然……”頓了頓,又攢了些底氣道:“縱容你的确姿容不凡,但本公主配你也是綽綽有餘。”沒錯,就是這樣的。
“若是公主願意弱水三千,只飲一瓢,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少典有琴可不能讓她輕易得逞。
罷了,先答應下來了再說,等到手了就由不得他了。公主也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
她傲慢,任性,又愛弄權。父母兄長的寵溺讓她不懼将這一切野心擺在明面上。
這樣的她倒是又平添一種令人驚異的美麗。
少典有琴恍然之間想起那個嚷嚷着要做惡煞的小姑娘,若她曾得到和青葵一樣的愛,不知又會變成什麽樣。
昙兒,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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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也有北裏,原是照搬的西京。浮華之地往往最能散出些人間真實的氣象,
“小道長,也願意屈尊來我們這煙花之地嗎?”今夜的宴會原是因玄商得了公主的賞識,兼之國師這一特殊身份,自是引得一衆達官顯貴趨之若鹜。
“小師傅,想來你一定不是全真派的,是也不是?”眼前女子固作天真少女之态:“我猜對了是不是,那你得喝酒。”玉手芊芊,遞來綠蟻一杯。
這美酒瓊漿,灌進口中竟渾然不是滋味,只剩苦澀。
原是來應酬的,不想卻意外碰上了她。這就是所謂的般若浮生,境随意動嗎?
高朋滿座,能接待貴客的伶人自是不同凡響。
“這位是豔冠洛陽的名伶,名喚瓊娘。最絕的并非她的容貌,畢竟各花入各眼,迷倒萬千五陵年少的是她的知情識趣,紅顏解語。”光祿寺卿在一旁介紹,最後他偷偷湊到玄商跟前低語:“據說她長得和公主頗有幾分相似,我們尚無福得見公主玉顏,國師您看呢?”
少典有琴卻是沒心思回答他。
今夜,所有嘉賓都注意到,他們最年輕的新貴,有些異常。
與其說是心不在焉,不如說是魂不守舍更為恰當。
瓊娘七竅玲珑,自然注意到為首之人對她的關注。但她從來都是各種宴會的焦點,她是慣于偷心的盜,琴棋書畫,拈手就來;舞姿歌喉,冠絕京華。被人追捧得慣了,故而就是天王老子也并不放在心上。
教坊司的女子每每自傷身世,自怨自艾。瓊娘卻不以為然。美貌天成,麗質難棄,命運也算不上多苛待了她。
用身體去換榮華又如何?十八年來,瓊娘從不相信任何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這世間,金錢不是全部。如果說快樂很難,那唯有金錢最是忠貞不渝,不離不棄。
浮華之後,是注定的門前冷落鞍馬稀,但她才不是那要嫁作商人之婦的琵琶女。
瓊娘平日最喜那盛世裏倜傥的詩人。此時月盡中天,她緩緩起身,和着其他樂伎的弦樂,吟誦着那些曾驚絕天地,涕淚鬼神的詩句,步履搖曳。明明她只是在額上點了殷紅花钿,單綴了幾絲金粉,卻是被霓裳華服,齊胸襦裙襯得容顏妖冶,“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她一邊挨個敬酒,一邊吟唱。
聞人有琴的記憶讓少典有琴直覺,青葵端莊,夜昙嬌俏,卻從未想過她還能如此妩媚。
少典有琴恍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不管何時何地,他總是心甘情願做她入幕之賓,做她裙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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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寺院,除了西京法門寺外,還有不少,比如這神都法覺庵。
妙寂和她的法號一樣,是個二九雙華的妙齡女子。
她也算出身名門,只因幼時多病,便被家人送來出家,帶發修行。
這和尚道士的嘴臉她也見得多了。
妙寂經常偷看那些話本子,故事裏常寫蠢蠢欲動的僧尼□□。但看歸看,當她的師姐偷偷去和情郎約會之時,妙寂是無動于衷的。
她的師父們都稱贊她天資極高,“鐵石心腸”,是個真正的修佛苗子。
“你當真以為鐵石心腸是個好詞啊?”師姐還嘲笑于她。
不然呢?智者不入愛河。
師姐點着她的額,恨她是塊木頭,榆木疙瘩,冥頑不靈。
那日偶然前來拜會師父的道長卻引起了她的興趣。
一衆師姐師妹都以為她這塊頑石終于被美色迷得開了竅。
哼,她是這麽膚淺的人嗎?!
妙寂熱衷于與道長鬥嘴,哦不,是鬥法,來來回回,天都快黑了,也沒分出個上下高低來。
“大道無情。天地不仁。正與我所修習的小乘佛法殊途同歸。”妙寂取笑玄商:“萬物皆為刍狗,怎麽,你竟是忘記了你們道教老祖宗的訓誨了嗎?”
看着和瓊娘一樣的面孔,卻是有着兩副截然不同的說辭,饒是玄商君見多識廣,也不免為之絕倒。
那話本子裏試禪心的四聖,若試探的對象換作是她,當能滿意而歸。這真是他那被美□□惑得走不動道的昙兒嗎?有琴不經感慨萬千。
妙寂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端茶準備送客:“罷了,天下之道,何止千千萬萬條,別人的道,我管不着。我的道,也用不着別人來管。”
玄商君暫時铩羽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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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應天門。
母親真的死了,一切就都變了個樣子。
現在輪到她的侄兒想要當皇帝了。政變之時,火光沖天。喊打喊殺之聲,金戈鐵馬之音,在她耳邊明明滅滅,她有些耳鳴,聽不真切。
也罷,騰蛇乘霧,終為土灰。既然賭了,就該願賭服輸。她一生下來就好運連連,做了公主,算來也該倒一次黴了。
如今至親翻臉無情,再賭最後一把吧!
這前程可賭,然自己的性命卻不能輕易賭得。可是現下已是山窮水盡,別無選擇了,從城樓縱身躍下之時,榮寵半生的公主終也是咬了咬牙,将生命托付了他人。
一人一騎疾馳而來。一陣風卷過,少典有琴穩穩地将他的寶貝公主圈在懷裏,縱馬離去。
“哼,你倒是乖巧,你還敢再晚點出現嗎?差一點本公主就摔成肉醬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趕上了嗎?”再說了,還是這樣比較帥氣。
二人縱馬歸去。
洛陽郊外,邙山。
荊釵布裙,她從來沒有這麽落魄過。
少典有琴用手巾輕輕拂去她臉上的幾道灰,還了她依舊如玉般的容顏。
他們寄宿在深山裏的一戶農家。朝廷的通緝令暫時還發不到這荒山野嶺裏。
今天的晚飯還是少典有琴做的。
“他們就吃這個嗎?”小公主用筷子夾起一縷野菜,皺起眉頭咽了下去。這野菜太老,她咬不斷,于是梗在喉嚨裏。
少典有琴體貼地給她遞上一杯白水。公主嘗了一口,啧,還是苦的。
“是啊,平日裏我勸你別浪費糧食,你還不信。現在你看到他們日常吃的東西了吧。”
“我,我看到了。”不就是民生多艱嘛,現在本公主都淪為庶民了好嗎!
她吸了吸鼻子,看上去有點委屈,有點可憐。少典有琴到底是心疼她。
“真的嗎?”
“廢話,我都吃進嘴裏了,不是真的,難道還是煮的啊。”收到公主白眼一枚。
吃完飯也無事可做,二人便早早熄燈上床歇息。
“那你還想着要報複回去嗎?”農家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被窗外的皎月照亮了些,混着雞鳴犬吠。唯有少典有琴的眼睛倒還是燦若星辰。
“我,我啊……我不想。”落難公主翻了個身,摟住身邊人的腰。這榻真的好小,感覺他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吃糠咽菜雖然苦了點,但是這條小命總還是保得住的。”暫時安全了,她的畢生大志也有點動搖了。
“你呢,你想不想?”落魄公主又往他懷裏蹭了蹭,擡起頭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想什麽?”有琴挑眉。
“自然是殺回皇宮,奪回屬于我們的一切。”她說着說着就開始激動起來:“你真的不想嗎?不想救救這萬千百姓?”她那侄兒上臺,保不齊又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我沒那麽想報仇了。你想不想?我覺得就是你造反做皇帝,都比我那瘋子侄兒好。如果你想的話,我也自當奉陪到底。”
有琴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以示安撫:“我啊,我想,我們一起去。”
“啊?”她盯着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明天再說,先睡覺”。有琴輕而易舉地鎮壓了她的反抗。
是他想要海晏河清,也是他想要這天下大治。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們終究是懂了。原來忍讓只會招來步步緊逼,權力也是有好處的。用得好了,至少它能活萬千百姓。
夜昙過往那些話,初聽總是覺得離譜,細細思量後,卻總有些是正确的,譬如那些必要的流血、犧牲,譬如權力并非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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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瓊娘這樣地位的歌伎,每隔一段日子便要選擇接待一位有錢有貌有地位的王孫公子,以作入幕之賓。價高者得之。
看着這來來往往的追求者,少典有琴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天界和她告別時說過的話,真真是遮都遮不住的綠光。
不行不行,萬不能喪失了理智,畢竟窈窕淑女,寤寐思服。這只能說明昙兒魅力無限,他眼光極佳嘛。
盡管做了心理建設,有琴還是酸得不行。
要不要争呢?答案是肯定的。自家娘子怎好讓于他人。
從前,他好像從來沒想過要争什麽。當然他也不需要争。天帝長子,出生之時便享受諸神供奉,各樣法寶秘籍,基本是予取予求,雖然也有條件。
他好像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真切的嫉妒。
三個神識見面時,他是什麽感覺來着,是不可置信,是憤怒,是傷心。但畢竟也都是他自己,神識合一以後他也沒再多想。
現在,怎麽想,他都覺得這好像是一件應該和夜昙計較一下的事情。
不過先解決眼下之事要緊。
神族不允許在凡間私蓄家産。但是這裏是般若浮生,這陣結在他蓬萊绛闕裏,他們又不是在真正的凡間。
況且……要他拿着真錢去“嫖”自家娘子……這畫面太美,他簡直不敢想。
于是,少典有琴便驅動神法,随手變出幾錠金子來。從今以後,她休想再接待別人。
瓊娘正冷漠地看着老鸨連哄帶騙将上一位用光川資的客人帶離家宅。
下一位客人就是這新貴國師。據說是憑着公主的裙帶關系迅速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樞。
“怎麽了?”不知為何,瓊娘盯着眼前這道長,她本該繼續逢場作戲的,今日卻是連騙他的力氣都想省下來。許是她看不慣方外之人還來這兒勾搭女人的;又許是,她有些累了。
“騙人能讓你開心嗎?”
聽到他的問話,瓊娘哈哈大笑:“我當然開心,看着那些傻瓜,我簡直快樂死了……”
“我就喜歡看別人被騙財,騙色,騙身,騙情……”說着說着,瓊娘聲音漸息,她又開始覺得無聊了。
玄商想起自己還是沒有情和聞人之時的心路,就知道她是在強撐:“跟你商量個事兒呗。”
“什麽事?你說來聽聽,答不答應麽,就要看本姑娘的心情!”
“莫要再浪費精力在他們身上了。”
“所以呢,浪費在你身上?”瓊娘翻了個白眼:“你想要什麽?”
“別無所求,惟願瓊娘日日相伴。”
“相伴,怎麽個相伴法?是撫琴、烹茶、下棋還是吟詩、作畫?”瓊娘一下說出一串,只覺無趣,無趣得很。
玄商低頭沉思了片刻,提議道:“不如就租一方畫船?”
“然後在畫船上笙歌曼舞?”還以為他會說個新鮮的主意,她到底在期待什麽啊!
“具體做什麽,明日再說罷。”
次日,曲江池,畫舫。
“我們倆這是在做什麽啊?”
“發呆。”
“發呆?”瓊娘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也不做,這算什麽相伴啊”。少典有琴看到她在嘟囔。
她話音剛落,玄商就從袖子裏拿出一錠金子,往湖裏一扔。
“喂,你是不是瘋了,你用金子玩打水漂啊。你跟什麽過不去也別跟錢過不去呀,你有這錢你給我呀。”瓊娘快被他的敗家氣瘋了。
你幹脆改名叫“少典有錢”吧,真是錢多燒的。
“你再多說一句我就再多扔一塊。”
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陳阿嬌千金買賦喚君心。眼前這位大爺,真是視金錢如糞土啊。
說來也怪,瓊娘氣結歸氣結,倒是歇了再戲弄他的心思。
将将一月,二人不帶使女,泛舟湖上,日散鬥金,單純的釣魚、喝酒、睡覺……但願長醉不複醒。
“你家究竟是多有錢啊。”瓊娘本想等他沒錢的時候再故技重施的。
“若我說已經沒錢了,你待如何?”
“算了,沒錢就換條小船,然後繼續白天釣魚,晚上發呆。”反正她也有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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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渡自己,就不算真正的圓滿之道了嗎?”妙寂搖搖頭,世上竟有如此迂腐不化的修士。
“我沒有指摘你去幹涉別人的道,你卻偏要來幹涉我的嗎?”這人為何一定要自己從修小乘改為修大乘。妙寂皺眉。眼前之人眉目裏透着一股寬仁之相,緣何要相逼于她這一小小修士。
難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少典有琴接觸妙寂之後,也困惑于究竟是要勸她還俗才算功成,還是要讓她體悟這世間大道才算開悟。畢竟最後三個昙兒得心念合一,想來應是後者,才能讓她們心甘情願。
“己身不渡,何以渡人?”
慈悲沒有敵人,智慧不起煩惱。
妙寂承認,她只要有能自覺的智慧就行了。她的心沒那麽大。這世間的人又太多,一個個去渡,要渡到什麽時候,累死累活不說,這世間多的是中山狼,別倒是渡得連自己的心都丢了。
“你既承認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為何又堅持對不同的人說一樣的法?”
“你既體認需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法,又為何連自己的道都說不出來?”
兩人針鋒相對。
“我哪裏說不出來?”四界修為第一的玄商君不甘被娘子如此鄙視。
“無非是普度衆生罷了,天道無為亦無情,不幹預才是最公平的。”妙寂一副你境界這麽低,還是別跟我說話了吧的表情。
把少典有琴噎得夠嗆。
“哪怕世界都毀滅了,你有能力,卻眼睜睜地看着它毀滅嗎?哪怕,你自己也要死?”他們以前沒有談過這些,倒不如說都自覺地在回避這些問題,以便牽連出那些沉痛的往事。聽妙寂這般說,有琴還是很是震驚。
“大家一起平等地面對死亡,我有什麽好怕的?”妙寂疑惑于他的問題:“這麽想想,我覺得還挺刺激的,畢竟我能和諸天神佛一同滅亡,豈不快哉?”
這倒像是她會說的話。所以歸墟那次,就真的只是為了救自己吧……不能再想了,不然他怕真的控制不住落下淚來。
面對能言善辯的妙寂,玄商實在沒有太多的辦法。這人無欲無求,油鹽不進。所謂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也想過,用瓊宇真相來引誘于她,朝聞道,夕可死,她像是這樣的“瘋子”。但天道渺茫,他也未曾得見。難不成編個假的麽,妙寂如此聰明,又怎麽會上當。
“我沒有錯。若有一日我覺得我真的錯了,我會及時改正,你不必擔心。
你也沒有錯,不管你怎麽選,那都是你自己的道。”
妙寂走到窗邊,擡手剪了剪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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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朝公主,位高權重,依仗權柄,玩弄人心,終究還是識得了黎庶之苦。
坊間花魁娘子,夜夜笙歌,騙術卓絕,金錢美貌,只求秉燭夜游,其樂無窮,終究仍明了大自在并非蜉蝣享樂可得。
法覺庵裏帶發修行的修士妙寂,大道無情,唯願青燈古佛,只待來日以有情道,換無情法,以大乘志,移小乘心。
此時,一陣鏡花水月泛過,三個夜昙齊聚一堂。場面頓時有些尴尬,頗有些夢回缤紛館的意思。
“有琴,她們是誰?”三位美嬌娘同時發問,他這次恐怕至少要挨兩頓打。
“你是怕被朝廷的追兵發現嗎?這究竟是給本公主找了多少個替身啊?”
“哦,你難道就是和我相貌相似的公主?”瓊娘打量着她,開始思忖自己的身世,莫非她是因為宮廷權鬥才被發送到教坊司的。她的腦子裏瞬間塞滿了各式鄉野傳聞的宮闱秘辛。
“都說佛有三身,法身、報身、化身,真真是佛法無邊。”妙寂眼睛都在放光。
聽完她們的發言,少典有琴都沉默了。他家昙兒這腦回路是天上地上的獨一份,真真不同凡響啊。
“呃,其實,就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們先試着閉上眼睛,摒除心中雜念。”般若浮生的秘訣就是心念。一念佛,一念魔。
三個夜昙雖然覺得有些蹊跷,有些懷疑,但好奇心勝過了一切,她們還是嘗試着按少典有琴所說的做了。
片刻之後,妙寂睜開眼睛。少典有琴注意到,她的眼神已經變了。
“你的來意,我已明了。心念合一,則神魂合一;然神魂合一,尚需玄商神君做一件事。”
“什麽事?”不知怎麽的,妙寂悠遠的聲音竟莫名地讓有琴有些心慌。
一陣光芒略過,他的清光劍竟然出現在眼前。他明明沒有召喚自己的命劍。劍是妙寂的心念召出的。
“你選擇吧,選擇一個,殺了另外兩個,然後夜昙就會回來。”妙寂是她們三人裏最近大道的,她看着其他兩人,面上無波,已是勘破“般若浮生”之陣。
“我不選。”我憑什麽要選,我憑什麽不能都要?有琴有些生氣了。
“都想要,你不覺得太貪心了嗎?”
便是貪心又如何?
“少典有琴,你不是說,我們都是她嗎?那選誰又有什麽不同呢?”
他竟是無言以對。
不一樣,自然是不一樣,讓他舍棄她的一分一毫,他都不願意。
“般若浮生是假”,比丘尼妙寂如是說。“所以即使你殺了我們,我們也不是真的死了,但你能渡這般若浮生裏所有備受苦厄的靈魂,豈不是很劃算嗎,這不就是你說的大道嘛!”妙寂循循善誘,似是誓要逼他殺妻證道。
“我這個當事人都不介意,你在猶豫什麽?你若不肯殺我們,我們便會永遠困在此處,這黃粱一夢永遠不會醒來。”
就算你願意,我也不願意。夫妻一心,你又憑什麽自己就都做主了?就像你擅自做主去赴死一樣。
原來他心裏終究還是有怨的。
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的,雖然這辦法有些冒險,但算來把握也有八成。既然般若浮生一切為假,那他就是冒險一次又有何妨?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便是假的我也要讓它變成真的。”這一刻,少典有琴強行催動神力,欲讓花靈合一,他就只想讓夜昙先回來,回來了再做其他計較。
我偏要與這般若浮生裏指示的天道賭一把。
“你瘋了,你不怕影響真實世界嗎?”妙寂永遠平靜的臉上出現了裂痕,
“你真的有把握嗎?”
“那便是任性一回又如何呢?”
伴随着“妙寂”口中話語的改變,少典有琴知道,他的夜昙回來了。
般若浮生中神光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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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已是“物是人非”,少典有琴仍躺在蓬萊降闕的榻上。
一切如常,如他所料,對外界沒有影響。
如此便好。
不遠處的幾上,離光夜昙枕着手臂,背對着他,像是睡得香甜。
只是睡着了嗎?他起身下榻,靠近她身邊,捏了捏她臉上軟肉。手感一如往昔,便放下心來。
此時,玄商君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流轉的法力似乎與以往相比,又有精進。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看向離光夜昙,再顧不得憐惜她還在與周公下棋,拍拍她的肩将她喚醒。
離光夜昙一臉心虛,證明他猜想無誤。
這本來就是神君的心劫。
那将夜昙劈成三瓣的劫雷本應是來劈他的。
卻被離光夜昙虛晃一槍,聯合司命、三清、青葵,把他騙得團團轉。
玄商君的情劫是早就渡了,而且還買一贈一。只是渡劫的時間有點長,生生熬到雙花複生成人。
“離光夜昙,騙我好玩嗎?你是不是沒有心啊。”
“有琴,你知道嗎,将離未離之時,我在般若浮生看到了什麽?”夜昙暗道不好,馬上轉移話題。
“什麽?”
“是我們的另一個結局。”
“?”
“我看到你瞞着我,又去補歸墟了。還讓嘲風把你的屍體埋在月窩村,不讓我知道,嗚嗚嗚。”夜昙開始賣慘。
反正有琴一定會原諒她的。
果然,夜昙一哭,他有理卻也變得沒理了三分。有琴有些無措地把她抱在懷裏哄:“那都是假的,不過昙兒,你以後可不準再吓我了。”
“好~”答應起來她一向爽快得很。
下次還敢。
少典有琴,你以為你是誰,不是放棄性命,就是放棄權位,你當真是富有四海嗎,你真的以為自己有這麽多東西可以一次次地放棄嗎?
好在你終于明白什麽是凡人的欲望,凡人的抗争,凡人的任性,凡人的感情。
便是知道注定失敗,她離光夜昙也是要争一争的,不蒸饅頭還争口氣呢。偏就他少典有琴是個大傻子,總是委屈自己,成全那不相幹的別人。
什麽另一個結局,那都是她編的,夜昙把臉埋在有琴懷裏,借此擋住臉上狡黠的笑容。
最後還是我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