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鐵扇公主與牛魔王
鐵扇公主與牛魔王
夜昙的戲瘾一向來很大。
自從她見識過般若浮生陣後,一直對這陣法興趣很大。白日裏少典有琴去議事之時,她就一個人偷偷地試圖改造這個法陣。
按照夜昙的設想,改造過後,她就能把“般若浮生”變成一個可以随她心意提前設定好各種類型劇情走向的法陣。畢竟現有的“境随心動”只是被動接受幻境中已有之物。
到時候演起戲來,那效果,啧啧,肯定能讓人身臨其境。
她離光夜昙簡直是個天才。
但她偶然在天界寶庫裏淘到的混沌雲圖上的批注,實在太過簡略些,饒是聰慧如她,學起來也很慢。
夜昙又不想去求有琴幫忙。要是讓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一堆,最後把她的秘籍給沒收了。
法器小神童,法陣奇女子離光夜昙沒想到的是,她改造陣法的時候,新添的那個轉換法陣繪錯了一個符。那天傍晚,她急着去品膳堂研制出來的新菜,小手就無意間地抖了那麽一下。
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誠實的古人從不騙人。要不怎麽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呢!
晚間,般若浮生陣忽然就大放光芒。
在睡夢中,她和有琴的元神被再次吸入了陣中。
一開始,兩人都神識混亂了好一會兒,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今夕是何年。
夜昙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記得自己是在找神識,找到身上只剩下最後一個銅板。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啊,于是在聽到月窩村有個火妖怪亟待收服之後,她毛遂自薦,對當賞金獵人躍躍欲試。
少典有琴也混亂了好一會兒。他的神識還停留在歸墟那一日。
“昙兒,昙兒,昙兒……”可是無論他怎麽喊,都只剩下,大風刮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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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
直到一聲清脆的女聲喚回他的心神。
“你就是月窩村的……大王?”眼前之人正是夜昙。
夜昙正好生奇怪,眼前這人,和昨夜所見的神識簡直判若兩人,他沒有紅頭發,也沒有胡子,就好像是少典空心本人。但她明明才剛剛找到第一片神識啊。夜昙揉揉眼睛。
眼前之人又變回了紅頭發,辣眼睛的模樣了。
奇怪,難道她真的思念少典空心過度,産生幻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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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窩村的火早已熄滅。
在昙兒喊他辣目的時候,少典有琴瞬間施了法,将自己變換成辣目的樣子。
在這之前,他已經去過缤紛館,沒有情住的竹屋,最後又走到這月窩村。
夜昙從前和他開玩笑,自嘲她自己是心有山海,孑然弗倫。如今,他才是既無來處,也無歸途。
昨日也是這個時候,他看到昙兒站在石屋的門口。
他飛奔出去抱她,那一刻早已忘記自己是神仙,還能使得一手好法術。
但她又是那樣微笑着,然後化作一團光在他懷裏消失不見。
任身後之人,無論如何呼喊,都再也抓不住。
之前夜昙在天界窮極無聊,白日裏一個勁兒迷戀着看話本子,還經常拿來當睡前故事跟他顯擺。他也樂得接受,畢竟玄境那一千五百年,飛池只會嘴碎,卻不會講故事。
少典有琴還記得她說,人間有一出戲,叫《長生殿》,講的是帝王和寵妃的故事,愛妃是“六宮粉黛無顏色”,帝王是“從此君王不早朝”,裏面還有句詩她甚是喜歡: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當時他就覺得這故事結局未免太寒涼了些。沒想到自己如今也變相做了一次這故事的主角。
光是看着她的幻影,就能逼得他生生落下淚來,也顧不得什麽神君的威嚴了。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昨日她消失後,月窩村下起了雪,冬天又來了。少典有琴不想離開,他躺在石床上,聽着窗外呼嘯的北風,心裏想的是,或許昙兒還會回來呢?她曾經是那麽的愛辣目。哪怕回來再給他講一次那夫妻分離的睡前故事,也是好的。
從來都是人們向星辰之靈許願。那星辰之靈的願望又該求誰來實現呢?
少典有琴沒想到的是,今日傍晚時分,他居然看見一身紫色單衣的昙兒又出現在石屋門口了。
難道每日傍晚,昙兒都會出現嗎?
他聽到昙兒問他是不是月窩村的大王。
昙兒想要見的是辣目。
那他就變成辣目。哪怕永遠都只是辣目,也沒有關系。
夜昙覺得很奇怪,他們明明才剛見了兩次面,昨天晚上他還把自己當成捉妖人,朝他亂扔火球,現在的辣目居然就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離開,把她都攥疼了。哎,都怪她魅力太大。
“嘶,疼~”她拿手拍他。
“對不起對不起”,有琴忙松開她的手,連連向她道歉。
“呃,你不是火……大王嗎?”夜昙想起來村裏人對火妖的描述,她靠近石屋門口,向裏頭探頭探腦。
啧啧,雖然算不上家徒四壁,那也稱得上是一貧如洗了。她以為自己現在已經夠窮困潦倒的了,沒想到,少典空心這大木頭能把“大王”做到這份上。
“沒想到這洞府,居然如此……簡樸。”夜昙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讓雙方都不那麽尴尬的詞。
夜昙開始制霸月窩村當作她星辰大海的第一步,而這第一步,就應該從裝飾洞府開始。
“你想要什麽,我這就去找。”随便你喜歡什麽,我都會為你找來。
“算了吧,都三更天了,明天再找。”夜昙說完就反客為主,自來熟地推門進去。有琴跟在她身後,腳步輕緩,好似怕驚了這場美夢。
“你不是火妖怪嗎?火呢?沒有火咱們怎麽制霸?”夜昙雙手抱肩,她的冬衣都當來換盤纏了。這石屋四處漏風,她覺得好冷。
“我說,辣目啊,你能不能幫我生個火啊?”
“嗯?哦,好,好。”有琴變出幾團光球來。
夜昙看呆了,“這是……火啊?”這不是小的煙花球嗎?
“你……還冷嗎?”有琴不答反問。他盯着夜昙,按捺住想要抱她的沖動,還有內心泛起的陣陣酸澀。不能碰她,現在,他們之間,還沒有那麽熟稔。況且,要是他碰了她,她若是又像昨日那樣消失了……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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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隆冬的風雪被神君用法術阻擋在了石屋外。屋子裏變得溫暖如春。夜昙來到月窩村這幾天,頭一次睡了個好覺。
她爬起來,發現辣目有琴目光灼灼,還在盯着她看。
拜托,她才剛起床哎,臉都沒洗。
“不許看我,你轉過去!”夜昙命令道。
有琴坐在石桌旁,盯了她一夜。她到現在都沒有消失。應該……沒有這麽長的幻覺吧。
“轉過去,哦,順便給我打點水來,本姑娘要洗漱一下。”
離這最近的井在村東頭。
有琴不是很想離開她,他怕自己回來這屋裏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可以用法術變出水來,不僅是水,想要什麽都能變出來。也可以給她直接施幾個清潔術。可他又怕她懷疑,懷疑他不只是辣目。
從前尚未修補歸墟之時,夜昙曾不止一次說過,她讨厭他。
罷了,若是幻覺,自己總不能日日夜夜地盯着她。幻影遲早會消失的。
“好,我這就去,你在這……等我,哪兒也別去好嗎?”
“本姑娘現在這幅邋遢樣子,外面又冰天雪地的,能去哪兒呀!哎呀,你快些去打水吧。”
直到辣目三步一回頭地出了門,夜昙才開始打量起這個洞府來。嗯,她得好好想想,待會兒如何按照自己的品味改造一番。
有琴打水回來的時候,遠遠就瞥見石屋裏的夜昙背對着他,在沉思什麽。
她沒有消失!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難道這裏還留有地脈紫芝的殘魂遺魄不成。也許,也許昙兒也還眷戀着這個地方……
是她,她真的回來了!仿佛困守沙漠的旅人突然望見那一方綠洲,他的心裏突然湧上一陣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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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夜昙開始她的改造計劃,每日石屋裏都會多出一些東西來。
每次夜昙使喚有琴,讓他離開的時候,其實他就待在一個離石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上,看着夜昙忙上忙下。然後每隔一段時間,變出她指定的那些東西,回到石屋,模仿記憶中辣目的表情,遞給夜昙。
石屋內。
夜昙忙着布置,動起來就覺得有些熱。她看着爐邊,爐火燒得正旺,還是脫件衣服吧……
火……對了,天光绫能隔火。她的天光绫呢?
咦,她為什麽會想到天光绫。夜昙晃了晃腦袋,整理了一下內心亂七八糟的雜念。
還是先用花來裝飾一下洞府好了。
夜昙在石屋一處角落找到幾株彼岸花,就粗暴地把它們連根拔起,想着裝飾一下洞府。
但彼岸花就那麽幾株,她才裝飾了一個窗戶就用盡了,完全不夠。
彼岸花……
慢慢……
想到這裏,夜昙不寒而栗。
慢慢不在她身邊,慢慢去哪兒了?
彼岸花,花葉終是兩不相見。她那時候怎麽會想起讓慢慢去采這不吉利的花來裝點辣目的石屋的?
辣目……辣目其實也已經死了。夜昙頓時有些神傷。
那這些天的一切,算什麽?是她的一場大夢嗎?
有琴遠遠地看着夜昙忙碌的身影,手裏把玩着從路邊撿來的石頭。眼下正值冬季,鮮花好像不太夠的樣子,是不是該給娘子雕些花用來裝飾。
這次要雕個什麽花送給娘子呢?
辣目先前雖不知道娘子的真名,一開始用來道歉的石花居然就是昙花。無獨有偶,聞人給她取的花名也是月下美人。
仿佛冥冥之中的命運天定。
昙花,過于短暫的相遇。
不好,和窗戶上的彼岸花一樣,都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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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夜昙已經基本做好了火王旗,這次沒有慢慢幫忙,她的手工一向來就差,縫縫補補了整整三日。辣目也在石屋裏陪着雕了三天的石花。
這回都是些牡丹啊,荷花啊,臘梅什麽的,唯獨不見昙花。罷了罷了,反正那石頭昙花已經被她收藏在天界了。夜昙看了看石花,又看了看自己扯的旗,不得不承認,辣目這手藝,比她是好上太多了。
夜昙一邊摸着旗幟光寒的緞面,一邊想着她和辣目這洞府好像還缺點什麽。
她望着空蕩蕩的大門,對了,是缺個牌匾!她之前是用什麽裝飾來着?
是一個碩大的牛的頭骨。
這頭骨原是慢慢在村外安置牛羊屍骨的墓地發現的。
夜昙想都沒想,拉着辣目的手撒嬌,哄他幫自己去拿來。
辣目朝她點點頭,出門了。
夜昙開心了,她渾然不覺“辣目”的眼神中透着一股異樣,辣目本就什麽都會為她做。
村外的墓地邊。
少典有琴的潔癖很嚴重,還有些……讨厭蟲子。
他本可以再如法炮制,用法術變出一個挂上去也就是了。
而辣目是不會怕這些東西的。
他盯了牛骨頭顱上那兩個黑色孔洞中爬着的蛆蟲半晌,還是認命地蹲下身來,拿出手帕将骨頭上的蟲子與泥土拭盡。
城頭變換大王旗。
南柯一夢終會醒。
世上所有的好夢都易醒,離光夜昙對此深有體會。
不過,既然終究會醒,天崩地裂也要等她醒了再說。
“火王旗——”,夜昙待辣目挂好那碩大的骨頭,又迫不及待地扯着旗幟向辣目獻寶:“大王大王,咱們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利用南明離火,制霸月窩村!”這次她離光夜昙一定要當個真正的惡煞,好好修理修理月窩村那幫見錢眼開的刁民。
辣目在她身邊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但在夜昙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皺了皺眉,複又恢複獨屬于辣目的一臉憨态。
入夜時分,少典有琴等到夜昙睡熟,替她掖好了被子,然後走進石屋裏的那座火山。
南明離火早就熄滅了。
四界之□□有十火,天界太上老君煉丹常用六丁神火,與之相比,真金火不過只是尋常之火。除此之外,照明用南明離火,金烏用太陽真火。他們星辰一族善用紫薇天火,此乃是星辰本源之火。
這次,少典有琴點的是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是木中火、石中火與空中火。此火非同凡火,乃是精、氣、神煉成三昧,養就離精,威力更勝于南明離火。
從前,南明離火掉落月窩村,本就全是他的過錯,還因此害死了月窩村孩子。
宵雨仙尊的羊脂玉淨瓶裏的水能滅得了南明離火。而這三昧真火卻沒那麽容易熄滅。要滅三昧真火,只能用真水。唯乾坤玉露可滅,或者用盡四海海水亦可。故而此次點火,他慎之又慎。
點燃這危險的三昧真火,不僅是因為夜昙的要求,為了不讓自己身份暴露而作的戲。
就在今日,少典有琴感覺到了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異樣。他敏銳地感覺出,他們身處的這個“空間”,或者說這與玄境類似的“境界”,可能就要撐不住了。
這是他不能承受,也承受不了的。
玄境是他的心境。而此方境界,他亦不知由來。但構造境界的原理他早已爛熟于心。
現在,少典有琴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用三昧真火淬煉自己的神魂,轉化為加固這方境界的力量,以維持境界不滅。他不敢冒險嘗試其他看起來比較安全的方法。
當然,為了不讓夜昙發現,他還需要稍稍改變一下三昧真火的顏色,至少讓它在外表上看起來與南明離火類似。
但這火終究是太過危險,絕對不能讓昙兒碰到。
所以,少典有琴就地取材,取了石屋裏剩下的幾片用來遮擋夏日陽光的芭蕉葉子,煉制了三把芭蕉扇,将三昧真火與這些法器相連,一把能生火,一把能生風,一把能滅火。
他收好能滅火的扇子,把能生火和生風的扇子給了夜昙,扯了個謊騙夜昙是在山上采石料的時候順手撿的扇子。
離光夜昙不信天、地、人、神、鬼,只是從來沒有懷疑過姐姐,還有辣目。
一開始她覺得這禮物莫名其妙,大冬天的幹嘛送她扇子啊。難道是怕南明離火熱着她?辣目只是反複跟她說,這扇子不是用來扇風的,千萬不能用來扇自己。
他固執起來,夜昙也拿他沒轍。
她把玩了幾日扇子,終是發現了其中的玄妙之處。
所以她美滋滋地收下寶貝,還感慨了半天,她家辣目的運氣真是好,當然了,還是她離光夜昙的運氣最好。辣目是她的,寶貝順利成章也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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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夜昙想要做的,不管有多離譜,她都會慢慢地将它們付諸行動。比如,她的惡煞計劃。
月窩村村後的山,名曰翠雲山。夜昙嫌棄石屋這名字太過樸素,一點都沒有占山為王的架勢,也不符合翠雲山的格調,随即以芭蕉扇為名,重新命名了石屋。
“以後咱們就管這兒叫芭蕉洞吧~”
明明這也不是洞,也沒有芭蕉。昙兒怕是聽西游故事聽得走火入魔了。有琴在心裏吐槽,但不好叫他家娘子發現,連連點頭:“取得好!”
離光夜昙順理成章地當起了山大王。
她離光夜昙是誰啊,那可是做過沉淵厲王的女人。
她先是用“南明離火”威脅月窩村那幫刁民,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得給她上貢食物。
看着村民跪拜她和辣目,還連連口稱“多謝仙長”,夜昙坐在石頭雕的大椅子上,心裏覺得美滋滋的。這回的夢可真是長啊,簡直太過瘾了!
有琴就站在一邊,望着她,縱着她用三昧真火威脅平民。
烽火戲諸侯。
這是多大的罪過啊。
若是有報應,便全加在他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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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過一月,有琴都會用三昧真火焚燒自己的神魂,如此反複,只是為了讓境界中的時間能夠永遠循環。這痛和當初在歸墟被混沌之力侵蝕的感覺并不一樣,一個是撕裂元神,一個則是噬骨蝕髓。
他小心地安排四季輪轉,為的只是想留住她再久一些。以往那總是顧全大局的腦子裏,竟是半點都沒有想起過其他。譬如他若是死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昙兒了。
間隙閑暇之時,有琴會定期偷偷去修複那些被夜昙殺雞儆猴燒毀的村中白地。
夜昙又做了什麽呢?她當然知道,辣目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去料理南明離火。趁着這段時間,夜昙便潛回皇宮去偷盜自己家裏的寶貝,用這些當作村民們陪她演戲的酬勞。
那些演戲造成的損失她都折算成了銀兩抵付了。
所謂取之于民,還之于民嘛。
夜昙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她意識到,以月窩村為中心,時間好像每隔一段就會循環。這一定跟辣目要守護的那個秘密有關。
每次她都微笑着送辣目一個人去處理南明離火,卻絕口不提自己能幫他滅火的事。
夜昙不想看清真相,她隐約知道,一旦揭開真相,這裏的一切都會消失的。
而且她很忙,時間每輪轉一次,她都需要準備不同的戲碼。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跳出時間的循環。
在哪裏活不是活呢?
有時候夜昙一個人待在石屋時也會恍然,她莫不是又中了那會致幻的沉淵寒毒?
但是她一點也不冷。火一直在燒,每天都熱得很。
夢裏什麽都有,那就活在夢裏好了。
這戲就這麽一天天做下去,假的也能成真。
夜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族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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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
在翻閱了夜昙桌上的混沌雲圖後,三清們反複查看了房內的般若浮生陣。按理來說,夜昙這一點點小小的失誤不可能使空間維持這麽久才對。
紫蕪和清衡望着陷入沉睡的兄長和嫂嫂,還是和從前一樣,全無主意。
帝岚絕多次嘗試過解開地上的法陣,怎奈都以失敗告終。
天後只能再三懇求三清,再去翻閱玄黃境的故紙堆,看看有無解決的可能。她握着長子的手,明顯能感受到他神魂不穩,甚至有越來越弱的跡象。
昙兒倒是還好,但有琴和昙兒多陷在陣中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險。
天界離了玄商神君,都快要亂套了。
這消息不胫而走,終是傳到了沉淵。
驚動了嘲風和青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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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風是受三清請托來“捉妖”的。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他一個魔頭也來伸張正義了,這都要感謝小姨子的“大恩大德”。
他那永遠不安分的小姨子就是最大的妖怪。這下好了,還把青葵也給牽扯進來。好在青葵現在恢複了花靈之力,又勤于修煉,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有琴是在積雷山中遇到青葵的。此時青葵故意扭傷了腳。
作戲就得作全套,這是夜昙經常挂在嘴邊的。
歷了一遭生死,青葵的演技也早已經與當年阻攔嘲風尋找神識之時天差地別了。
青葵和嘲風約好,他們一個裝病調虎離山拖延時間,一個直接去會會夜昙。青葵不敢貿然喚醒他們。據法卷記載,貿然強行喚醒陣中之人,有害無益,容易累得他們神魂俱創。
夫妻倆一致認為,先喚醒夜昙會比較好。原本青葵提議由自己去喚醒昙兒,畢竟她們姐妹心意相通,但嘲風卻說自己沒把握制住少典有琴。
只是,在他二人兵分兩路,分別見到少典有琴與夜昙前,誰都沒想到,“般若浮生”陣中等待他們的是月窩村的故事。此時的辣目不過是一片神識,嘲風完全可以輕易拖住他。
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按照之前商議的行事了。
少典有琴看到青葵的那一刻,是由衷地感到喜悅的。上天垂憐,青葵公主她沒死,昙兒也會很高興的。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他迫不及待地問青葵,雖然之前少典有琴早就探過夜昙的神魂狀态,很是完整。而青葵的經歷顯然能幫他更好地确認夜昙的狀況。
但是他忘記了此時他是以辣目的樣子出現在青葵面前的。
青葵一下就察覺到不對,因為辣目說話的方式太不一樣了,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她很快收斂了情緒,繼續向神君微笑:“青葵,也不知道呢。自青葵醒來,就在這山間了。青葵試了很多辦法,都走不出這積雷山,便在這安家了。今日一早,青葵本想上山采藥,卻未想一不小心将腳崴了。不知……不知可否請您扶我回家呢?”
“我家不遠的,就在前面二裏開外的摩雲洞”,青葵怕他不肯,又補充道。
有琴怎會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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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風打聽到這翠雲山有個芭蕉洞,村人傳說,芭蕉洞裏住着牛魔王和鐵扇仙。
他何曾想過這牛大王居然是夜昙。
這怪不了嘲風,他整日在沉淵裏勾心鬥角,哪裏像夜昙那樣有心情看遍這人間的許多話本子。
“你就是那牛魔王?”他故意上前叫陣。
“你放p。”夜昙直接一扇子過去。
“南明離火”的焰尾把個嘲風燎得哇哇亂竄。
“喂喂,你……你瘋啦?”嘲風本想大叫“謀殺親姐夫了”,但轉念一想,此時的“他”本應正和青葵鬧掰。
夜昙看到嘲風,突然就想起當時他刺辣目那一劍之仇,他那時還惹得姐姐以淚洗面了好幾日。她登時大怒,準備好好教訓他一番,直到他真心悔過。
夜昙心念一動,能引狂風的芭蕉扇立刻出現在她手中:“哈,你叫嘲風,可惜你沒有定風珠啊~不知道本公主這一扇子下去,你究竟能飛~多遠?”
嘲風盯着她手上的扇子,隐約覺得那一定也是個好寶貝,不敢輕舉妄動了。
但嘲風是什麽人,即使被動封印了武力,他又怎會善罷甘休,自然是要攪弄攪弄風雲的。
“你少來威脅我,那個不堪入目的辣目,現在可是在我手上。”
“哦?你抓他做什麽?”
夜昙連表情都沒變一個,像是根本不信的樣子。
“你不相信?”
“到也不是”,夜昙挑起眉毛:“你若真的抓了他,想必早就殺了他,用他的命去換取那沉淵儲君之位。而我于你的儲位毫無用處,你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卻不會對我怎麽樣。那麽,你又怎會用辣目來威脅我?”答案只有一個,虛張聲勢罷了。都是她玩剩下的伎倆。“看來本公主若是真的去了沉淵,随随便便都能君臨天下。”
夜昙大放厥詞後,又斂起所有的表情。
“嘲風,我知你想要殺神識,只是為了做那沉淵儲君”,夜昙不想再跟嘲風繼續糾纏下去了:“不就是厲王寶座嗎,本公主我有一萬種方法幫你實現願望。我警告你,不要打神識的主意,不然儲君之位和我姐姐,你都得不到。”
話音剛落,嘲風猛然驚醒。他沒想到,夜昙居然是清醒的。月窩村的小姨子不可能真的對厲王之位如此不屑,但吸幹了厲王的離光夜昙會。
得趕緊回去告訴葵兒,再做定奪。
他不再戀戰,化作一道黑光而去。
夜昙雖然篤定嘲風剛才是在虛張聲勢,但到底是被嘲風的話影響了心神,等辣目等得有些心焦。
傍晚時分,有琴安撫好青葵,回到了石屋。想起青葵曾囑托他:“腳傷未愈,煩請神君暫不要将我的情況告知昙兒”,便收斂起心間的疑惑,像往常那樣将飛奔過來的夜昙抱個滿懷。
夜昙吸了吸鼻子,聞出辣目身上萦繞着一股香氣。她雖然對香道沒有研究,但這花香太濃郁了,又好像透着若有似無的熟悉感,總之,就是很不對勁。
“辣目,你身上為什麽這麽香?”
“啊,香?”
“對啊對啊,你自己沒聞到啊,你方才去了哪裏?”她笑吟吟地擡起頭跟他撒嬌。
“哦”,有琴一把将她圈進懷裏:“可能,可能是積雷山,山後桃花,香。”
“積雷山桃花開得這麽好?那改日我得空一定要去賞賞。到時候你得陪我去!”
“好。”
一定有問題,夜昙收起假笑。
積雷山,摩雲洞。
夜昙趁辣目外出的時間,調查了好幾天,終于順藤摸瓜找到這裏。
摩雲洞不用說是嘲風的手筆。
洞中,嘲風和青葵還在計較應對之法,嘲風說要告訴夜昙真相,青葵還有些猶豫,不敢冒險。兩人僵持了幾日。這天一早,忽然就聽到洞外有人罵陣。
“這都是哪裏來的狐貍精,慣會勾引人家男人,還不快速速滾出來受死。”人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但離光夜昙可不會尴尬,尴尬的永遠是別人。
罵他也就罷了,居然敢罵他家葵兒,氣得嘲風提起鞭子就要去幹架,卻被青葵攔住。
青葵自然聽得出洞外是昙兒的聲音。她的到來終于讓青葵下定了決心。
在嘲風嘲笑的眼神中,夜昙的表情變幻莫測。
她一把撲進青葵懷裏。青葵摟住她,輕輕撫着她的背。這下子嘲風笑不出來了,他的嘴角直抽抽。
“昙兒,你說誰是狐貍精呀?”青葵松開她,嗔怪道。
“嘲風!”夜昙當即甩出一口大鍋。可惜此時頂雲已經死了,再不能為沉淵三殿下背鍋。三殿下只好面帶微笑,自己背起這口鍋。
“啊呀”,夜昙拉起青葵的手就開始撒嬌:“姐姐若是狐貍精,便是玉面狐貍,我是九尾狐貍,咱們就是狐貍兩姐妹。我便化作那禍亂乾坤,翻雲覆雨的妖女妲己。姐姐你就是修仙得道的好妖精……”
“昙兒……”青葵摸摸她的腦袋,打斷了她的話頭:“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夜昙将她如何在辣目身上聞到花香,又是如何依靠聰明才智,其實是靈敏嗅覺,找到這裏的前因後果一一道來。
“怎麽樣,我是不是智計無雙!”
她說完,親昵地靠在青葵肩上,讨要姐姐的誇獎。
“我們昙兒真聰明!”不僅僅是聰明,夜昙的心智之堅,青葵自是明白的。
“昙兒,你聽我說……”青葵在夜昙面前蹲下,拉起她的手,就那樣看着她的昙兒。青葵眼裏的溫柔溢了出來,然後流進夜昙心裏。
“怎麽了,姐姐?”
青葵将一切原委都向夜昙和盤托出。
原來,這就是真相。聽罷姐姐的訴說,夜昙只覺大夢一場,饒是她早就猜得八九不離十,心裏也有些空落落的。
據三清們研究,夜昙偶然間改出的這法陣,其精髓是将所有人帶到他們自身靈魂最脆弱的那一刻,然後直擊心魂。
這果然是她離光夜昙能煉出來的陣。
夜昙随即開始懊惱,都是她不計後果地亂玩法陣,才把自己和有琴通通都玩進去了,甚至将姐姐也給連累了。
“姐姐,對不起,我……”
須臾之間,一切當初她忽略了的詭異感一瞬間湧入她的腦海。
當初,她第一次叫有琴“辣目”的時候,他問都沒問,就知道那意義不明的“辣目”是在叫自己。
她急忙趕回石屋。
趁着辣目不在,夜昙披上從姐姐那得來的天光绫,走進石屋內部,走向那燃着南明離火的火山。
火焰還在灼灼燃燒着,一股熱風逼得夜昙不能再靠近這火焰半步。
有琴回到石屋,發現夜昙竟然不在。這麽晚了,她能去哪裏呢?
屋裏有些熱。
他一扭頭,看到了連通火山洞口階梯上,映出的人影。夜昙的身影在這紅色的光影中慢慢出現。
三昧真火的秘密……她發現了?發現了多少?
“你……你……怎麽了?”有琴看着站在洞口的夜昙喃喃問道。
他的表情竟透出幾絲惶惑。
夜昙将他的神色盡收眼底。
必須要主動結束這一切,夜昙幾乎在見到他的瞬間下定了決心。
“你覺得呢?”她要想辦法從他嘴裏套出全部的真相。
夜昙突然就扭頭沖回洞內。
她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前站定,面無表情地将手抽出天光绫的覆蓋範圍,向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火伸過去。灼熱的氣浪和三昧真火卷起的火舌要把她淹沒,她幾乎都站不穩。
“你幹什麽?”有琴被她這突然舉動吓到了。
他的眼神,和當日在歸墟一樣。
望着那雙眼睛裏的灼灼盈光,離光夜昙都開始不忍心,于是她收回手。
“神君,我聽三清說,被三昧真火燒到,銅頭鐵腦都承受不住,修為差些的更是會魂飛魄散。”這裏的時間為什麽會循環,她稍一聯想,就已經明白。
“我嘗試過打破此方結界,但是失敗了。到底為什麽我出不去,神君可願意為我解惑?”夜昙在上書囊的書不是白讀的。天界無中生有,制造和維持幻境的方法攏共不過那麽幾種。在這空間裏,什麽材料寶貝都沒有,他是怎麽做到的,不言而喻。
用三昧真火煅燒神魂,将之轉化為可以維持境界的能量。真是個絕妙的主意的啊,要是有琴用的是周圍妖物或沉淵魔物的內丹或者元神,離光夜昙絕對能給他豎個大拇指,再由衷地贊幾句他幾句高明。
“不愧是四界修為第一人……”把自己的命當兒戲。夜昙怒極反笑。
她一邊笑一邊計算,一邊憤怒着,一邊清醒着。到底如何才能逼有琴放手,是跳三昧真火結束這一切,還是……
“神君顯然是不想結束呢。”夜昙對着“辣目”露出一個嘲諷的譏笑。
有琴只是搖頭,他移步到夜昙跟前,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跟她解釋,甚至不知道該開口喚她什麽。
自始至終,全都是他的錯。若不是他大意,月窩村的孩子不會死,她不會為了滅南明離火而四處奔波……雙花花靈不會被喚醒,歸墟封印自然也不會被破解。昙兒不會死,花靈也不會被困在這裏……
“公主……”
夜昙看到他眼裏的淚意。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幾乎要忍不住翻湧的情緒。
夜昙用力揪着自己的手背,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這境界已經成了他的心魔。要破解心魔,夜昙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大破大立。
青葵永遠想不到的,即使想到了她也做不到。她總是善良到不願意傷害任何人。
姐姐……
有琴……
離光夜昙,只需讓他恨你,他就會放手,幻境也就會結束了。
“神君,你究竟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我在你眼裏就是個小醜,是個傻瓜,對嗎?”
她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離光夜昙。她可以騙盡天下人,但她讨厭被人欺騙。
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無視那一切善意的付出,給摯愛自己的人最致命的痛擊,甚至不管這是個殺敵一萬,也自損一萬的損招。
夜昙凝視着有琴的眼睛,似乎在等他給一個答案。只是還沒等他開口,夜昙就一把抱住他,同時心念一轉,美人刺召之即來,埋入他胸口。
劇烈的痛楚蔓延開來,即使痛,他也不願意放手。
如果這就是代價,他願意承受,只要能留下她。“騙你……對不起……不要……走……,求你……”有琴的聲音,帶着痛楚,與溫柔。一點點腐蝕着夜昙的決心。
離光夜昙,你要冷靜,你這是在救他,你必須要救他,你一定要把他的元神安全地帶出去,絕對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篑,不然一切就都白費了。
她抽出美人刺的瞬間,上神之血濺到她臉上,還帶着溫度。
她掰開有琴緊握不放的手:“我不想死在這裏。”言下之意,他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離光夜昙面無表情,此時火光照在她身上,為她渡上一層血般的紅,把她照得如同紅蓮業火裏生滅的地獄羅剎。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因一己之私就千方百計地困住你。
美人刺上的毒順着氣脈流向全身。
有琴終是支持不住倒了下去。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擡起頭,深深地凝望着夜昙的背影,像是要把她望穿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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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昙走出幾裏開外,距離遠到再也看不到月窩村的那座石屋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她眨巴眨巴眼睛,試圖讓眼眶裏蓄着的淚盡數流光,然後随手用衣袖擦去。
她離光夜昙,至始至終,都該是兩眼流淚不流情的主兒。
但此時的她不敢回想任何細節,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夜昙,你清醒一點,別再矯情了!親手傷了摯愛,你活該心痛,活該被怨恨。
周圍的空間突然開始扭曲。
一陣鏡花水月般的紋路蔓延開來。
有琴,你是不是恨我了?
他最終還是成全了她,只要這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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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
睜開眼睛,所有的傷害都仿佛不存在了。
夜昙看着有琴強撐着起身,向她露出一個和平時一樣沒事人的表情。
他到底是知道自己用心的,不會真的恨她。
夜昙剛想松了這提起的一口氣,嘴上扯出的微笑卻突然被定格了似的。
她分明看到有琴似是踉跄了一下。
一個尋常的動作在她眼裏好像突然就被放慢了。
就好像有一層無形的網突然包裹住了她,幾乎讓她快要窒息了。
她忽然就兩眼發酸。
不是吧,莫不是她離光夜昙被三昧真火燃燒帶起的神風熏出火眼金睛了嗎?
她仿佛突然福至心靈,擁有了那一雙能夠洞穿萬事萬物真相的慧眼。
她看着有琴還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但她就是又看見了,看見他們逃離天界的那晚,他身上那些被天雷劈出來的傷,有不少深可見骨。那時候她還知道伸手去接他吐出來的血。
沒想到重活一遭後,現在的她反倒還嫌那傷不夠重似的。
他到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流了多少血?
夜昙沖過去,一把抱住他。
受過的傷永遠都會有痕跡,即使自己以為已經痊愈。
就像被她當作刺青的,手上那道傷疤。
用三昧真火焚燒神魂,虧他想得出來。
怎麽會不痛,小時候她亂玩青葵的藥爐被燙到過,于是到現在還是很怕火。
她又做了什麽?
先是自作聰明,故意隐瞞。
又是亂改法陣,禍及親朋。
然後沉迷在夢境裏不能自拔。
最後也是她,不惜一切地想要回來,逼他恨她,即使是刺傷他。
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終于認識到自己過去犯的那些錯。
從前在天界,我不該明知道你要去歸墟送死,還每天都故意氣你,折磨你。
之後在人間,我不該為了複活你而騙你。
雙花的身份暴露之時,我不該懷疑你的真心。
在歸墟時,我不該一句話不說就推開你。
我不該自作主張擅自抛下你。
我不該對你說,說不定你會等到我的轉世,給你這虛無缥缈的希望,除了困住你,又有什麽用呢?
我不該,為了再多和辣目待一會就假裝沒發現這一切。
我犯了太多錯,不該到現在才向你道歉。
之前的離光夜昙怨天尤人,覺得遲來的公正不算公正。
那麽現在,遲來的道歉還算道歉嗎?
從小到大,她撒謊成性,鮮少有覺得愧疚的時候。
離光夜昙,你真不是人啊。但後悔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那她現在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好受些?
“有琴,對不起。”她一貫能說會道,如今卻只能說出這蒼白而無力的三個字。盡管這三個字在她過去的人生中,一直被視作沒有能力的蠢材經常會挂在嘴邊的話。
“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我就原諒你。”
“我保證。”
這是她離光夜昙這輩子說得最真誠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