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傀儡術·六
傀儡術·六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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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在世上飛了這麽久,自然見過許多世面。大多數生靈,都很無聊。
所以,他是真的有些欣賞離光夜昙這個女人,她絕對算是個有趣的玩意兒。
若是能想個法子得到她……
可是,她的夫君是少典有琴。
天界戰神,大鵬當然聽過他的事跡。
正如夜昙所言,少典有琴身後是整個天界。
離光夜昙現在是正牌的天妃,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力,他當然都占不了便宜。
殺了身為凡人的少典有琴,他就會回到天界。
事關天界和佛界,鬧得出格了,如來老兒自也不會幫他。
所以,僅僅是殺了身為凡人的少典有琴是沒用的。
不過如果玄商君認為天妃已經死了,那他返回天界後,也就不會再去找天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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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想好了怎麽對付少典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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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随手甩出一個禁制,将夜昙鎖在寝殿內;又心念一動,便來到了琴師房間。
少典有琴不在房間。
夜昙晌午時分打發他出門,讓他再去幫她買個挽發的簪子。
雖然她變了個假的暫時糊弄過去了,但那真的花钿是有琴送她的,自然意義非凡。丢了她還真有點心痛。
“必須要比現在,比頭上這個更好看!”
她不管,他一定要再送她一個。
這城裏,從上至下,都是妖魔,又能有什麽好看的飾品。
可少典有琴總是不願他的昙兒失望的。
他找了許久。
終于找到一個還算能夠入眼的。
倒不是說樣式有多新奇。
饒是玄商神君見多識廣,也說不出這花是什麽名字,大約是不知名的野花。
只因那簪子上綴滿了紫色小花。
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待他回轉,已是黃昏。
少典有琴回房欲先整理儀容,再去尋昙兒。
打開門後,他看清了屋裏的身影,迅速收起了臉上的溫和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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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翅大鵬雕在等待少典有琴的時候,就已經在心裏将計劃全部算過一遍。
他拿出那被妖精啃了皮的“青葵”的人頭,附上夜昙的法相,将之變為天妃離光夜昙的頭骨。
反正玄商神君現在是看不出來的。
但光是這樣并不夠,既然做了這個局,便要面面俱到,不然他怕騙不過去。
他複又掏出二物。
這骨笛法器蘊含神力,可化凡骨為仙骨。
這花钿麽,原是他擄來夜昙那日随手撿的,上面還有個虹色碎珠。
大鵬記得,那日,和尚堆裏的紫衣天妃腦袋上放的就是這種光。
于是,大鵬特地點起一把神火,将從夜昙那搶來的骨笛和花钿,與這凡人頭骨放在一處,煅燒了兩三個時辰。
這樣,故事顯然看起來更真實些。
望着頭骨,大鵬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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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有些玩膩了。”大鵬将一個骷顱頭扔在地上。
“你殺了她?”自打他們來到此地,白骨随處可見,仿佛稀松平常之事。
少典有琴望着眼前骸骨,聽到這魔頭說那是昙兒的……他心神俱震,驀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在大堂那随風飛起的簾子上。
大鵬見他已經信了幾分,繼續火上添油。
“你要感謝我,花靈本來只是靈體,又怎麽可能燒出骨頭來呢?本來你連這個骨頭都得不到的。只是她身上好像還帶着幾樣法器……”大鵬故作漫不經心地提起。
“本王好言相勸,她以為她是誰。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居然膽敢在我混天大聖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大鵬漠然踢了踢地上的白骨。
那骷髅頭順勢滾向少典有琴。
“僅僅是殺了她豈不是太便宜她了”,大鵬臉上又泛起無所謂的笑容來:“不過啊,她好歹也是本王的女人,本王還是心疼她的。本王用來煅燒她神魂的火,那可是當年釋迦牟尼佛得道之時,焚過他身的涅槃之火。這火後被孔雀大明王菩薩保留下來,又傳給了本王,是天上地下獨此一份聖火。
“此火燒得出天地人神的修行功德。”
他字字句句,皆為誅心。
“可惜了,她的真身本是那地脈紫芝花靈。本也是難得的,但終歸不是那可以涅槃的鳳凰。離光夜昙行走于人間,倒尚有些功德,卻也如這燒出的骨殖一般,盡是些被面目可憎的惡意包裹的可笑善念。”
說得頭頭是道。
少典有琴本是不相信的。
但這魔頭大有來歷……不論做什麽事,向來都是肆無忌憚,真的會刻意花心思編造一個這麽真實的謊言,只是為了騙他嗎……
他眼眶通紅,試圖将自己的心神集中在眼前的頭骨上。
不可能的,他的昙兒不會就這樣死掉的。
直到他看到還頭骨上還嵌着塊虹光寶睛的碎片。
他撲過去抱住那頭骨,試圖把這塊痕跡擦除。
但是那碎片就跟紮根了似的,怎麽都擦不掉。
虹光寶睛在她奮不顧身為三片神識擋下沉淵王後攻擊之時就已經碎裂。
在天界昏迷之時,少典有琴查探她的神魂時,發現她體內有虹光寶睛的碎片,就取了出來,綴在蓬萊降闕的筆架邊,當個紀念品。
神君着實是有些愧疚,愧疚于從前答應她,過一個月就幫她解開的,沒想到最後直接就過了一年多。她慣會想些壞念頭,這一年多,也不知道她該多疼啊。
但更多的是慶幸。若不是虹光寶睛替她擋下了致命一擊。
她恐怕早就死了。
後來他們互通心意。
夜昙眼多尖啊,搜刮起蓬萊降闕的寶貝來從來都不手軟,就歡天喜地把這殘片拿去當個綴流蘇的發飾。
他也覺得,這總歸是比襪帶要好看些的。
她死了。
由不得他不信。
昙兒,我想求你放過我。
從小,所有人都誇我天分奇高,又贊我勤奮好學。
傳說中的十重金身都能讓我練成。
昙兒,可你說得對,着實是我不夠聰明。
我看不分明,若真如你所說,你是愛我的,為何又總是要如此待我呢?
為何總是要留我一人在這世間枯等呢?
一刀又一刀,恍若淩遲,傷口怎會結痂。那刀鋒帶出的血還未滴盡,便又來剮他的心。
可你又好像真的很愛我。
就如你所說,分開也許會讓我們都很難再快樂。
但至少我們都還活着。
我們都知道,對方還活在這四界之中的某個角落裏。
我知道,“活着”這件事對于離光夜昙的意義。
你受過太多的苦,被這世道傷過一次又一次,也就不由地怨恨起這世道人心來。
這不是你的錯。
對你而言,僅僅是能活着,就是至高的幸福了。
我幫不了你,盡管我很想抱抱那個還沒有那麽鋒利的昙兒,好好地安慰你。
但我辦不到,我越不過那時間的鴻溝。
于是我也只能單純地希望你能所願皆所得。
即使你不再陪着我,不做我的妻子,即便……即便你喜歡別的什麽人……也沒有關系。
我總是那麽沒用,護不住你。
傻昙兒,那魔頭若是以你性命相脅,讓你做他娘子,你答應他就好了……
我只求你能活着。
因為我知道,你就像那九死還魂草,不論身處何方,一定會盡力讓自己活得恣意潇灑的。
少典有琴沒有辦法。
凡人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何況對手是那金翅大鵬雕,甚至絕大多數的仙人也沒有辦法降服他。
即使玄商神君修為通天,然而“愛”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他只能去死。
死了以後他就會恢複神力,回歸天界。
但是死了之後,他就又要做回天界的玄商神君。
玄商神君是不能肆意妄為的。他只能為天界舍生忘死,四界卻容不得他為愛人奮不顧身。
四界甚至容不得他辭了神君之位。
他該怎麽辦呢?
要怎樣才能救她?
還能救她嗎?
若地脈紫芝的根須還在,就還能救她。
這是他們在東丘等花靈複生時就問過的問題。
東丘的花靈,是用地脈紫芝的殘根召喚回來的。
當時蘇栀手中的殘根被釘在歸墟裏夜昙的身上,也釘在他的心上,是他輾轉反側午夜夢回時最深切的痛楚,刺得他鮮血淋漓。
然後那殘根就和她,和青葵的花靈,和歸墟一起消失了。
當時他和嘲風抽取了天界那盞聚靈神燈裏的殘根,埋在東丘,日夜守候。
天可憐見,終是種出了地脈紫芝。
地脈紫芝的根須就是當初神燈內部,那根可牽引神魂的引線。而失去殘根的聚靈神燈也就一直放在天界的玄黃境裏吃灰。
雙花複生後,為了謹慎起見,夜昙提議,把真的地脈紫芝給封在聚靈燈裏。
畢竟,樹哪怕還活着一點點,花也還能複生。
反之,樹若是死絕了,花已經成熟,也一樣會活得好好的。
但若是花死了,樹也死了,誰來告訴他,花要怎麽複活?
地脈紫芝的母株是最重要的,它與夜昙命脈相連。
現在東丘的地脈紫芝其實是假。
它花枝招展被制成了四界的英雄豐碑,滅世的罪孽搖身一變就成了救世的圖騰,時時刻刻都要綻放,好展示自己的仁慈給它的衆生。
就像玄商神廟,就像神族的名稱和那天帝的禦座。
“他們不配看到真的。”當時的夜昙和嘲風交換了一個眼神,如是說。
少典有琴和青葵都沉默了。
這事兒除了他們幾個知情人,誰也不知道。
所以當初夜昙擅自做主吸引劫雷,花靈散成三片之時,他心念一動就能召來神燈,神燈又能召回散落的花靈。
天知道他布置了多少個結界在這盞燈上。
看守的三清雖然不明覺厲,但也知道這盞一無是處的燈對神君而言,非常重要。故而當初神燈突然“失竊”,他們也有些焦急。
可是下界以來,這個集神君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燈,一直是夜昙帶着的。她當時害怕青葵渡劫會有危險,為了以防萬一特意貼身帶着。
若這神燈還收在乾坤袋裏,就不會被涅槃火輕易燒盡。
夜昙總是罵他古板蠢笨,這次下界卻沒有多帶幾個乾坤袋。
只帶了這一個,還讓她拿來給他當護身法寶。
屍體經鳳凰涅槃之火焚燒,燒得只剩下個頭骨。
“這就是惹惱我的下場。”耳邊是金翅大鵬的聲音。
即使真能有“自無中有”,憑空感召出地脈紫芝來的手段,枝頭之上的雙生花也不會是她,而是別的花靈。
玄境裏,昙兒對他說,他可以不必羞愧于對死的恐懼。
歸墟裏,他領悟到,要以懼死之志喚不滅金身。
而鑽破陰陽二氣瓶,他必須要克服對自己,對愛人,對衆生,對萬物之死的恐懼,
他不得不接受,他的昙兒已經不在了。
不如,不如此刻就随她一起死。死了就不會覺得傷心了……
若是……若是真的有辦法,他相信,青葵公主也定會不遺餘力複活昙兒的。
他自然也可以不管不顧地去報仇雪恨,去不死不休。
哪怕掀起神佛大戰也在所不惜。
可無論如何,上天入地,也換不回一個離光夜昙。
他到底如何才能既為她報仇,又不用再勉強地活着了呢?
只因“死”亦是一種圓滿,一種離苦得樂的途徑。
可他求不得。他的身份,他的責任,他的愛人都不允許他去死。
他輕輕地貼着頭骨,不知究竟該何去何從,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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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在屋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她想出門找有琴的時候才發現門竟然打不開了。
為什麽大鵬要把她關起來?
是不是要對有琴不利?
她想起來之前他曾質問自己與那琴師的關系。
大鵬一定會殺了有琴的。
然後再拿着這消息來向她炫耀。
他幹得出來。
這事兒她居然又沒想到。
她居然又把有琴置于危險之中了!
離光夜昙,你個笨蛋!
她真的好恨吶。
夜昙瞥到窗外的天色。
天已經黑了。
有琴去買東西,傍晚之前一定會回來的。
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一陣金光閃進她的房門。
大鵬心裏很是暢美,計劃非常順利,真真是兵不血刃。
夜已經深了。
夜昙仍是坐困愁城。
幾刻之前,那大鵬來到她房裏,嘴角噙着一抹笑,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夜昙不管不顧地沖着他吼:“你究竟把他怎麽了!你要敢傷他,我跟你沒完!”
“放心,他還沒死,至少我走的時候還沒死呢!”大鵬撂下一句讓夜昙心肺都要驟停的話。
“我沒動他一根毫毛哦。我就是啊,把你姐姐那頭骨扔給他,然後騙他說你已經死了。”
見夜昙雙眼血紅,大鵬複道:“你知道嗎,大哥和二哥抓了個和尚,邀請本王一同赴宴去”,大鵬試圖拉夜昙的手:“你想不想一起去?”
“去?
我去nm個頭!”
大鵬不顧夜昙的跳腳,駕雲而走,複又将她攝來這屍駝洞,關在二重門裏。大鵬還是那麽貼心,親自給她附上了一個結界。
夜昙怔怔地盯着他化作金光穿進三重門中。
這妖怪也不知道何時會回來。她必須要分秒必争。
但這結界,她又要如何才能打破呢?
夜昙身邊沒有乾坤袋,完全沒有辦法用法器斬斷結界。
她嘗試着使出召喚術。
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有琴,你不會笨到相信這個大魔頭的話吧。
離光夜昙六神無主。
她像個沒頭蒼蠅那樣繞着桌子又轉了幾圈,終是把心一橫,直接催動體內的傀儡符。
嘲風,你還不快給本公主死過來!!!
此時,意外的人出現了。
是谷海潮。
你tm還真敢過來!夜昙恨不得直接活劈了嘲風和他。
“嘲風讓你來的?”
谷海潮點頭。
“他自己怎麽不來?”
谷海潮到這裏來替他家殿下承受離光夜昙的雷霆之怒,完全是被迫的。
真的是,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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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夜昙來不及跟他算賬。
來不及解釋了,她得先去搬救兵,否則他們可能都會死的。
她需要保住有琴,以及自己的性命,還要讓青葵成功渡劫。
夜昙朝谷海潮比出一個中指,又繼續将已經逼出大半的傀儡符驅離體內。
傀儡符離開體內的一瞬間,被夜昙一把扯下,趴地一聲貼在了谷海潮身上。
谷海潮目瞪口呆。
大鵬現在不在,正是出逃的最好時機。
剩下的是,命劫……所謂命劫就是青葵必須死。
青葵……
等等,
頭骨!
只能一試,反正總歸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她就試試看用假青葵的頭骨欺瞞天道好了。
夜昙把谷海潮盯得發毛。
谷海潮的臉變成了青葵的臉……身子也變成了姐姐的樣子。
但還不夠。
“你那還有別的沒用過的傀儡符嗎?”
夜昙接過他遞來的符,在符紙上又繪了個法陣,複又将之打入谷海潮體內。
……
他招誰惹誰了這是。
“谷海潮,這符能傳音,你待會兒就配合我說的,聽到了嗎?”
夜昙公主恍若惡煞,他怎敢不從。
夜昙的計劃是,讓貼上傀儡符的谷海潮返回屍駝城宮殿裏找有琴,當她的傳聲筒。
她自己則奪門而出。
究竟有誰能對付那禽獸?
夜昙沒法子,她思前想後,只能想到一個辦法。
這禽獸原是西方佛國的,不如她就去請請看法會上給她講韋陀故事的那尊老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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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琴……你沒事吧?”
少典有琴以為是鬼魂附身。他聽到青葵公主嘴裏傳出昙兒的聲音。
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他就流下淚來。
“昙兒……是你嗎?對不起……我……不該這麽想的……可是……我真的好痛啊……”
“你受傷了?你傷到哪兒了?哪裏痛?乾坤袋裏有金丹,你快點拿出來吃呀!”
夜昙一邊焦急地吐出一連串問題,一邊及時出言阻止了有琴的靠近。
“你先等等,別過來。”
怎麽着都不能讓有琴抱着谷海潮哭吧。
谷海潮真的沒辦法,他自己夠不到後背上的傀儡符,沒法把它撕下來。
只能繼續裝蒜。
“有琴,我沒事,我現在得去請救兵”,夜昙算了算自己的腳程,選擇報了一個保守的數字:“七日,七日之後我就回來。”
少典有琴破天荒地沒有回答她,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發出夜昙聲音的“青葵公主”。
她又來騙他。
自從他來到屍駝城,在宮殿見到夜昙後,她整日戴着手套,用披風将自己裹得嚴實……似是在遮掩什麽。
那時他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來,極有可能是青葵公主裝作昙兒的樣子。
可是……那一舉一動,音容笑貌又分明是他的昙兒無疑。
莫不是,莫不是那時昙兒就已經死了,是她的魂附在了青葵公主的身上……
那七日之後,她真會回來看他嗎……
他想不明白,也終是無力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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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海潮費了番神通,終是撕下了那張傀儡符,又将它貼到少典有琴死死攥着的那個頭骨上。
那頭骨得享青葵的身份,又被大鵬精雕細琢了一番後,居然還有“奇遇”。
谷海潮貼上的那張傀儡符,因多日在夜昙體內,浸潤了雙生花花靈的感應之力。這張符與第一張傀儡符疊加,終是将它與真青葵的神魂緊緊聯系在一起。
如夜昙所願,那頭骨真正成了青葵的替身。
“他現在怎麽樣了?”夜昙急切地問谷海潮。
“神君沒事,只是昏過去了。”
“那你先去把那頭骨埋了。”夜昙不想再讓有琴看到它。
他按照夜昙公主的指示,先将那頭骨埋在洞外一僻靜處,又将心神俱創,終是力竭倒地的玄商神君帶回夜昙公主指示的屍陀林半山腰處,那早已廢棄的山間獵戶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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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睜開眼睛時,他正躺在蓬萊降闕寝殿的榻上。
他勉強坐起身來。
“有琴,你覺得如何了?”天後見他唇色發白,擔心地将手伸過來,被他一把拉住。
“母親……”
霓虹上神不知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了。她為神後,有琴從來都畢恭畢敬地稱她“母神”,喚她“母親”的時刻,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昙兒……昙兒她是不是死了……”
少典有琴就這樣怔怔地盯着她,泫然欲泣,不敢松開她的手。
他是那麽渴望一個好的消息。
她終是将自己的長子抱在懷中,輕輕地撫着他的背。
“沒有……沒有死……她去了西方大雷音寺,算算日子馬上就會回來的……”
“不……我不相信……不相信……”他忽然松開攥住天後衣衫的手。
清衡與紫蕪也在一旁附和:“兄長,嫂嫂真的在西方世界,她去請佛菩薩了。”
可是少典有琴什麽也聽不進去。
西方世界,可不是嗎?
“不,你們在騙我。”他緩緩搖頭,神色倉皇,委屈又無助:“你們都在騙我……”
她死了。
花靈死了,就如燈滅,會消散殆盡。就像那日自刎于歸墟陣前的青葵公主那樣。
但是昙兒的魂魄說了她七日以後就會回來。
她會回來看他嗎?
還是又在騙他。
昙兒的頭骨呢?
對神族而言,短暫的七日如白駒過隙,簡直不值一提。
但少典有琴等不及,也不想等了,他化作一道藍色星光,沖出天門,絕塵而去。
他神識散亂,孤身一人穿行九萬裏,也不知自己是要去哪裏,又來到了哪裏。
直到汗濕衣衫,體力不支,終是滑倒在地。
他以手掩唇,不住地咳嗽,血就随着他咳嗽的動作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骷髅堆砌的山巒上,眼望之處,盡是灰黑,卻有一個散發着白光。
他就這麽遙遙地盯着那束光,只覺肝腸寸斷。
突然,自身後傳來一陣足令神魂搖蕩的力量,少典有琴緩緩轉過身來。
金光普照的道路突然出現,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身後堆積如山的屍骨開始咆哮、哭嚎,骨頭滾動帶起的聲響,有如洪鐘,和着缥缈佛音傳來。
地獄門,靈山道。
皆是死地。
這佛光過于耀眼,少典有琴不想看了。
他走回那黑色的骨頭山,化出犧氏琴,開始彈奏。
琴聲悠遠、空靈又熟悉。
正是《蕩穢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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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夜昙已輾轉到了佛界,正忙着拉關系,搬救兵,也顧不得詢問谷海潮了。
谷海潮在照顧少典有琴。
他已經昏迷了一整天,渾身都在發燙,應該是在發燒。
這就是人善被人欺啊。
谷海潮不敢不管呀。
我的殿下啊,你這回可真算是缺了大德了。
這哪是青葵公主的命劫呀,分明是玄商神君的命劫啊。
就算他家殿下機關算盡,到頭來,這夜昙公主果然是無論如何都當不得渡劫“替身”的。
第二日傍晚,少典有琴終是醒了過來。
“神君,您醒了啊。”谷海潮終于松了口氣,他的小命可算是保住了。
少典有琴止不住咳嗽,臉色極其蒼白。
他還沒死啊。
“已經過了幾日了?”
“神君,不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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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這幾天都在掩埋屍駝林半山腰橫積的遍地屍骨。他一邊埋,一邊等昙兒的那個七日之約到來。
就這樣從早到晚,從日落到日出。
“神君,您還是休息一下吧。凡人可不能像您這樣不吃不喝的,會死的。”這幾句話像滾車轱辘那樣被谷海潮翻來覆去的說。
“我吃不下”,少典有琴蹲在地上埋頭挖坑,他用手掩住嘴咳嗽了幾聲,複又擡頭看了眼谷海潮:“你放在那裏吧,待會兒……待會兒我會吃的。你且去吧。”言畢,他就回過身去繼續刨坑,掩埋,填土。
谷海潮那是多會察言觀色的魔吶。
若是以往,他定會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若是嘲風這樣被人騙得團團轉,他還一定會在旁邊幸災樂禍,贊幾聲,報應啊。
可是今天他卻沒有走,就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守着。
凡人的身體脆弱。若真是出了什麽岔子,按照夜昙公主的性子,定是要找後賬找得叫他和他家殿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玄商君看起來真的很不好。
魔頭也生出幾分恻隐來。
等少典有琴回過神來,想找人問問,厘清前因後果的時候,偏生谷海潮卻“病”倒了。
怎麽魔頭也會生病的嗎?
少典有琴盯着昏睡着的谷海潮,親自給他把脈。
谷海潮通常只在該喝藥的時候醒過來,然後又暈過去。
玄商神君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整件事情又關竅頗多,這讓他怎麽敢醒啊。
少典有琴身邊沒有一個能問的人,他的心就這樣在懷疑這又是幻夢一場,與相信他的昙兒七日之後就會回來之間,反複地撕扯、煎熬。
陰陽二氣瓶中,他能參透死的意義,逃出生天。
但果真面對摯愛之死時,道心無疑會動搖。
這就是凡人。
少典有琴此時就像那月窩村的辣目,日日只重複做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逝者的屍骨掩埋,試圖讓自己忙碌到想不起其他。
“有琴”,夜昙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這次她蹦到他身邊,拉起他的手撒嬌:“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