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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大理寺地牢。外頭暴雨傾盆, 地牢裏潮濕寂靜。陰郁的空間裏還充斥着發黴、腐朽或排洩的臭味。孟子維捂着鼻子,抱怨:“怎麽關在這麽個鬼地方,大理寺不至于窮得連個像樣的地牢都沒有吧?”領路的牢役讪讪解釋:“近日犯案的人多,其他地方關滿了。”他手提食盒, 領着兩人穿過狹長的走廊, 來到一座牢門前。“狀元郎, 起了, 你同鄉來看你!”這稱呼十足的諷刺意味,連孟子維聽了都嘴角抽抽。但牢房裏, 尹紹歆只眉毛動了動。他的家鄉遠在淮州, 在京城無親無故, 能有誰來看他“快起來,還給你帶了吃的。”那牢役說:“你不是嫌這裏的飯馊嗎?吶, 這就給你送了新鮮的來。”尹紹歆睜開一只迷糊的眼, 卻看不清楚。牢役啧啧:“想不到你一個落魄狀元郎竟還有人惦記。”孟子維開口:“少啰嗦, 放下東西,出去。”牢役立即閉嘴,放下食盒, 離開了。大理寺地牢的牢役有多猖狂, 尹紹歆是知曉的。不論你在外有多少關系或多少本事, 進了這個地方, 就得認他們做大爺。不然吃不飽穿不暖,還會時不時羞辱你。他起初進來的兩天, 還存着幾分傲骨,後來這些牢役在他膳食裏撒尿他也沒了罵人的鬥志。曾經那些巴結他的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今日來的這位又是誰?竟能令這裏的牢役乖得跟孫子似的。他緩緩坐起,打量适才說話的紫衣少年。約莫十五年紀, 面容生得桀骜,看着是個不好相與的。片刻,他視線又移向紫衣少年身邊那位穿靛青錦袍的人,比之年紀更小,估計才十三歲。可他身上的氣勢卻比紫衣少年壓迫,雖面色平靜,但那份從容與運籌帷幄的鎮定,令他猜出這位才是今日來看他的人。“你是誰?”尹紹歆聲音沙啞。他在牢中這些日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連站都困難,平時都是爬着行動,可今日,對上這少年,莫名不想令他瞧不起。是以,他靜靜坐着,也從容淡定地審視對方。容辭觀了會尹紹歆。盡管他已窘促至此,可坐得筆直,仍舊不掩其風華。他暗自贊嘆,不愧是能坐上首輔位置的人,氣度不同凡響。容辭走近兩步,緩緩開口:“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尹紹歆一怔。容辭繼續道:“我清楚尹公子是被人誣陷,也清楚誣陷你的人是誰。”尹紹歆沉默須臾,卻是問:“你到底是誰?何故幫我?”孟子維打開門,容辭走進去,走到尹紹歆跟前,停下來。“告訴你也無妨,”他傾身道:“睿王府世子,容辭。”尹紹歆瞳孔一震。眼前這個少年,看着是個長在富貴中不谙世事的公子。可他舉手投足從容不迫自成一股氣勢,溫潤的眉目間藏着幾分睥睨衆生的霸氣。睿王府和當今聖上看似和諧,但內裏的糾葛誰都清楚。尹紹歆雖還未入仕,可天下局勢早已看得明白。他登科入仕,立志為新朝鞠躬盡瘁,想效忠的是龍椅上的那位。不料,今日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這位不及弱冠的容世子。頓時,心下遲疑。“尹公子聰明,想必已猜到我此來的目的。”容辭道:“尹公子才華橫溢本該宏圖大展,卻被小人構陷入獄,難道就甘心認命嗎?”想必尹公子也明白這件事牽扯甚深,若無人相助,你難以翻身。你是聖人欽點的狀元,卻被曝出科考舞弊,民間輿論越大,打在聖人臉上的巴掌越響。你說,這種時候,還有誰願意冒着聖怒救你?”“或許還寄希望于你的恩師常大人,但我前兩日得了個消息,他老人家已經上折子告老還鄉了。”聞言,尹紹歆面色僵硬容辭道:“敢問尹公子,事到如今,除了我,你還能找誰人?”其實尹紹歆本事不小,此時他确實陷入絕境,但不代表他不能翻身。前世,尹紹歆托關系找了楊太傅,聖上潛邸時曾拜楊太傅為先生。尹紹歆在獄中寫了一份《萬字申冤狀》,其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先是獲得了楊太傅的賞識,後又傳到了皇帝手中。皇帝惜他才學,又命大理寺重審此案。只不過這事發生在半年之後,容辭便也是窺得先機,利用時間差讨了個巧。果然,尹紹歆思忖了會,問:“我憑什麽相信容世子?”容辭笑了笑,淡淡道:“不急,尹公子可慢慢考慮。”禦馬巷的宅院裏,阿黎正在蕩秋千。丫鬟們怕她凍着,給她添了件鬥篷,領口處一圈白色絨毛,越發襯得她玉雪可愛。容辭的宅子裏有許多好玩的。往回,容辭常常将阿黎接來這裏,便着人給她精心打造了處“趣園”。秋千、滑梯、木馬等等應有盡有。阿黎蕩了會秋千,還想再去玩木馬,婢女趕忙勸道:“姑娘該回屋了,免得吹多冷風受寒。”阿黎抿唇,不大願意,她還想玩婢女又道:“好姑娘,您就疼疼奴婢們吧,若是您真病了,世子鐵定會罰我們的。”如此一聽,阿黎只得點頭:“好吧。”她往回走,半路上遇見婢女領着個陌生的婦人過來,婦人後頭還跟着兩個小丫鬟,小丫鬟手上捧着幾匹布。阿黎問:“夏煙姐姐,她們是做什麽的呀?”夏煙是大丫鬟,管後院婢女。她笑道:“姑娘,這是世子請來的繡娘,給姑娘裁衣裳的。”阿黎歡喜,壓着唇角問:“我又要做新衣裳了?”夏煙心下好笑:“世子說過不久是姑娘祖母壽辰,裁幾套新衣屆時穿用。姑娘,咱們進去量身吧?”“嗯。”阿黎提着裙擺,率先跑進門。
容辭回來的時候,就見小姑娘像蜜蜂似的這裏飛飛,那裏飛飛。
“夏煙姐姐,這塊布也是給我做衣裳的嗎?這個好看。片刻,她又跑去匣子裏挑選珠花:“哇,我喜歡這朵粉色的,夏煙姐姐,我能戴去學堂嗎?”五歲的小姑娘已懂得愛俏。衣裳要穿好看的,頭花要戴鮮亮的,小姑娘雖不攀比,但不妨礙她們穿好看讓旁人誇贊。不過小姑娘的首飾很簡單,不喜金銀,倒酷愛那些精巧的花鳥動物。譬如蝴蝶,譬如兔子,又譬如絹花等等。阿黎選了一對碧玉蝴蝶珠花,照着鏡子戴在圓溜溜的發髻上。她梳着雙丫髻一邊一個,左右對稱。走路時,蝶翅搖搖晃晃,宛若翩翩起舞。再配上她嬌憨的模樣,招人稀罕得很。容辭站在門口,靜靜瞧了會,才擡腳進門。“容辭哥哥。”看見他,阿黎飛奔過去。她在他跟前停下,歪頭問:“我好不好看呀?”這話惹得婢女們紛紛笑起來。童言無忌,也虧得阿黎年紀小,若是旁的姑娘這般問未來夫婿“我好不好看呀”,必定會羞死個人。容辭莞爾,蹲下去,認真道:“好看。”阿黎高興,抿唇腼腆笑了繡娘量完身後就離開了,眼下不過酉時,離用晚膳還早。容辭帶阿黎去了書房,教她寫字。阿黎每天要認十個字,再寫五個大字。認字倒還好,可寫字就有些難為小阿黎了。她提筆不甚熟練,寫的字也歪歪扭扭。
一個“柒”字,在容辭寫來俊逸好看,但阿黎卻寫滿了整張紙,威猛得很。
不過容辭很有耐心,一筆一劃地教小姑娘。
“對,這一點落筆可重些......”
“這一撇無須太長,到這便可結束......”
“握筆放輕松,這樣......”
他自己示範了下,告訴她:“腕放平,筆固定,手心虛空。來,你練習一遍。”
“嗯。”阿黎小臉認真。
肉乎乎的手握住毛筆,如臨大敵般,寫字。
她一筆一劃慢慢寫,漸漸地,神态有模有樣。
容辭誇她:“阿黎真聰明!”
“嘻嘻.....”阿黎露出潔白貝齒,還有兩顆小虎牙。
書房內焚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煙沿着精致汝窯香爐旋轉而上,落在春光裏,落在韶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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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靜谧。
容辭督促她寫了會字後,自己拿了本書坐在一旁,而阿黎坐在她的小矮凳上,提筆專注練字。
小孩子都是好動的。
阿黎也是如此,她練了會字後趴在桌上左右四顧。一會悄悄看容辭,一會又去瞧窗外樹梢的鳥。過了會,又在紙上畫圈圈。
容辭看了幾頁,問她:“阿黎寫好了?”
阿黎就等他這句話呢,立即捧起宣紙:“容辭哥哥,我寫完啦!”
她将紙捧得高高的,生怕容辭瞧不見,臉上一副“你快誇我啊”的表情。
神色分明急切,卻故意隐忍,但又不怎麽忍得住的模樣。
容辭默默看了會,憶起上輩子阿黎也是如此。
曾有段時日,阿黎愛上了作畫,心血來潮于午後畫了支翠竹。她等了他一天,待他下職歸來歡歡喜喜問他畫得如何。彼時他忙于一樁焦頭爛額的案子沒留心,隔了數月後,無意中在箱子裏瞧見那幅畫,才想起來她那日是在求誇獎。
回想前世,諸多事都成了他的遺憾。他的阿黎優秀,他卻常常錯過她的美好。
“寫得非常好!”容辭收回思緒,誇獎道:“阿黎越來越聰明了!”
果然,小姑娘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然後高高興興又鋪開一張紙,說:“容辭哥哥,我再寫一個字給你看啊。”
“好。”
在禦馬巷用過晚膳後,容辭親自送阿黎回襄陽侯府。
阿黎回府時,他爹爹還沒回來。
長椿堂的老夫人得知了,派丫鬟來請她,于是阿黎又去長椿堂給祖母請安。
“你娘親身子怎麽樣?”老夫人問。
“娘親好着呢。”阿黎說:“娘親還說屆時來給祖母過壽。”
老夫人等了一天,就等這個消息。聞言,頓時放心下來。
她問阿黎在禦馬街玩了些什麽,阿黎一一說來,最後又道:“祖母,容辭哥哥誇我寫字寫得好吶,我拿給祖母看。”
阿黎身上背着個小布袋,她從布袋裏取出寫的幾張大字放在桌上:“祖母,這是阿黎寫的。”
實際上她一下午寫了許多,只不過從中挑了幾張最好的帶了回來。
這點小心思瞞不過老夫人,老夫人笑得眼角皺紋又細又長:“好好好,阿黎寫得真好!容世子也教得好!”
阿黎腼腆笑,悄悄轉頭去看一旁的宋槿芝:“三姐姐,阿黎寫得好不好哇?”
冷不防被點名的宋槿芝:“......”
靖水別莊,下了一天雨後,雲霧如瀑在山岚流淌。
缊白站在角門邊,看着小厮們忙碌地修整馬車。
此前讓小厮回來禀報馬車壞路上後,戚婉月果真派人立即趕來,只不過得知阿黎被容世子帶回城,她便也懶得關心他了。
宋缊白苦笑。
過了會,馬車修好了,車夫抹了把汗上前來:“老爺,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
宋缊白默了默,問另一個小厮:“夫人在做什麽?”
“老爺,聽婢子說夫人一下午在書房看書。”
“還沒用晚膳?”
聽他這意思是還想留下蹭飯?小厮心想,你連大門都進不去,還蹭得着飯麽?
不過,宋缊白也有自知之明,他道:“罷了,還是回去吧,太晚了路不好走。”
所幸後半日雨下得不大,馬車一路順暢回城。只不過,走到柳陽街時,又緩緩停下來。
小厮在外頭禀報:“老爺,李夫人來了。”
李夫人就是李秀蘭,也正是一年前宋缊白從外鄉帶回來的寡婦。
宋缊白拉開車門,見李秀蘭撐傘欲言又止站在外頭。
“有什麽事?”他問。
李秀蘭被宋缊白安排住在附近一座二進的小院裏,還有奴仆服侍。她原本是鄉下人,來了京城後日子富貴了,便也愛穿衣打扮起來。
她穿着件錦繡雙蝶钿花衫,下身配煙水長裙,将腰身包裹得凹凸有致。唇上的口脂紅潤,還着了淡淡的妝容,乍一看,倒有些清麗之色。
再加上她年輕,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如此打扮,宛若未出閣的少女。
李秀蘭盈盈福身,一副膽小模樣:“宋大哥,我出來買布正巧遇到你的馬車,順便問件事。”
一句話讓宋缊白知曉,她不是刻意等他,而是無意遇到,并沒其他心思。
但這裏頭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就不得而知了。
宋缊白颔首:“你說。”
“我聽說下個月就是老夫人六十壽辰,我來京城也有一年多了,除了最初拜見過老夫人,後頭一直沒機會。而且老夫人待我們母子恩情不薄,如今老夫人壽辰,我思來想去覺着該去給老人家磕個頭,只是不知......”
說到這裏,宋缊白明白過來。
他沉默片刻。
李秀蘭見狀,忙凄楚道:“此事可會令宋大哥為難?若如此......”
她神情局促,像是說錯話似的緊張不已:“若宋大哥為難,我不去也罷。我只是想着,我們母子承宋家這麽多恩情,我卻無從回報,旁的不說,至少給她老人家磕個頭也全我一份孝心。”
她說得情真意切,倒令宋缊白不好拒絕。
忖了忖,他說:“并非為難,此事我回去問問母親。”
“哎哎,”李秀蘭高興起來,仔細打量宋缊白,見他面色疲憊,又問:“宋大哥用過膳了嗎?對了,昭兒還說許久沒見宋伯伯了,若宋大哥不嫌棄,且過去吃頓便飯如何?”
“多謝。”宋缊白道:“今日不得閑,我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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