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電子娛樂與虛晃之物
電子娛樂與虛晃之物
“在做什麽呢,阿憐?”
五條悟睜開雙眼,過分清澈的眼眸似乎從未陷入過昏沉的睡眠之中。
六眼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心緒?這個問題的答案,五條憐無法輕易探尋到,也沒興趣知曉。
于是她也扯出一個做作的笑容,卻沒有收起搭在他脖頸上的雙手,指尖只是輕撫過他的耳垂,調皮地捏了兩下。
“有蟲子飛到你脖子上了。”哪怕說出的是謊話,她也一點不臉紅,“已經幫你捏死了。”
“十五層也會有小飛蟲嗎?”
“難道不會嗎?”
五條憐站起身,從他的懷裏抽出靠枕,用手肘輕輕推着他,什麽也沒說。但就算是如此明顯的暗示,五條悟依然裝作忽然不知,惬意地蜷縮在沙發地一角,還故意笑眯眯地望着五條憐,一如既往地讓人讨厭。
“快點讓開啦。”五條憐更大力地推了推他,“你要睡的話,就去我房間吧。”
五條悟誇張地眨了眨眼,仿佛難以置信:“诶?睡你的床也可以嗎?”
“可以。”
這句肯定的答複足以讓五條悟發出“嗚呼”一聲歡呼了。他飛快地坐起身,狹小的沙發豁然開朗,但他沒有就這麽順勢走向更軟弱寬敞的床,仍舊坐着——甚至是很讨人厭地坐在沙發的正中央,只給她留下了一丢丢可憐的空隙。
“你不睡嗎?”他仰着頭,一副好奇的神情,“打算成為東京的貓頭鷹嗎?”
“只是想把游戲打通關而已。”
她可沒有想要成為什麽的偉大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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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游戲機開關,在秋葉原排隊四小時才買到的這臺了不起的機器随即發出轟鳴聲。盡管隔開了好幾米,似乎也能夠感受到排風扇裏吹出的熱氣。
大約等待十幾秒鐘,在一如既往的清脆啓動聲後,藍色小刺猬的頭像從屏幕下方跳出。五條憐縮在沙發的角落裏,曲起的膝蓋只好抱在懷裏。
非得要坐成這副委屈巴巴的姿态,完全是因為鄰座的五條先生放棄了睡眠,決定旁觀她的游戲大業。
在兩分鐘的載入時間後,主角躍入屏幕正中央,在操控之下輕巧地穿越了森林與洞窟,闖入臨河的古老城堡,與全副武裝的雇傭兵激戰不止,而後順利抵達封印在水底的宮殿,好不容易解開機關,卻被迎面而來的蒼白色人形生物突襲,連發兩彈都沒有把這筋肉怪物打倒。
“這是什麽游戲來着,生化危機?”
“不是喪屍游戲。”五條憐操控着主角飛快更換了彈夾,直到打倒了眼前的怪物後才說,“是找寶藏的故事。”
“找誰的寶藏?”
“弗朗西斯·德雷克。剛才劇情動畫裏不是說了嗎,你沒認真聽對吧?”
“是嗎?”他懶洋洋地用手托着下巴,“但這個白乎乎爬來爬去的東西怎麽看都是喪屍。”
“都說了不是喪屍。”
“好的好的,不是喪屍……喂喂喂,喪屍要沖過來了,趕緊往左邊躲呀!”
如果他的提示能夠再提前半秒鐘的話,屏幕上大概也就不會扭動着出現“Game Over”的字樣了吧。
這已經是今晚的第八次游戲終止了,甚至連觀衆五條悟都忍不住發出惋惜的哀嚎,真情實感的模樣,好像他才是操控着游戲手柄的那個人。
“你別發出這種煩人的聲音。”她用力按下重新開始,發出格外響亮的咔噠一聲,“很影響我的發揮。”
“明明是你太菜了嘛。”
“尤其是別說這種話!”
五條憐別開頭,懶得繼續聽他的掃興話,只盯着屏幕中小小的準星,不知不覺間已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在“Game Over”的圖樣再度又出現了五六次之後,男主角這才終于進入到下一輪劇情。她也毫不猶豫地丢掉手柄,煩躁感和困意讓整個大腦隐隐作痛。
緊接着聽到的話語,讓淺淺地隐痛化作了更為真切的實感。
“馬上就是一周年了。”如同不經意似的,他說,“那家夥的一周年忌日,你要來參加嗎?”
他大概是特地等到了現在,平淡的語調也是用來掩飾起這番不合理邀約的工具。五條憐也想以漫不經心的态度應對,但在這件事,上她仍然無法表現出游刃有餘的姿态。哪怕想要說些動聽的拒絕,一張口,吐露出的也只有嗤笑而已。
“你覺得我會來嗎?”
用問詢作為答案,必須回答的一方似乎又變回了五條悟,而他心裏早已經有答案了。
聳聳肩,他倒也不在意:“你嘛,肯定是不樂意賞臉的。”
“那就沒必要問我了。”
“想對你表現得禮貌一點嘛,這樣才更有哥哥的樣子。”
她依然想笑,只是這一刻無法笑出聲。沉默凝結在唇齒之間,一度讓空氣也變得稀薄。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還需要有“禮貌”了?
不知道,五條憐的心中沒有答案。
她也不願知曉。
她不再說話了,只想裝作未曾聽過他的言語。屏幕上,重疊交錯的光影過分眩目,主角的背影卻愈發遙遠,一點一點,緩慢卻也迅速地從視野地邊界消失無蹤,只餘下空洞的陰暗。
意識沉入困倦,今晚她沒有做夢。
究竟是在什麽時候睡着的,她記不起來了。睡醒時她已經躺在了床上,她更情願是牙仙在悄悄幫忙,雖然她并未提供掉落的乳齒,也并未收獲牙仙送來的金幣。
游戲機還啓動着,轟鳴如發動機。亮起的屏幕裏,昨晚打到一半的游戲居然通關了,實在叫人生氣。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無蹤,連半點蹤跡都沒有留下,仿佛昨晚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還是相信是有牙仙在幫她吧。她想。
收拾好背包,随便往嘴裏丢兩塊巧克力。上午九點的西方世界史是一定趕不上了,索性就不如了吧。
五條憐慢慢悠悠地出門,目的地當然不是大學的教學樓。
在校園最角落,那間廢棄的小倉庫直到今年都還沒有拆除。偶爾會有謀求寂靜氛圍的年輕情侶躲來這裏,不過最近這類人的出現頻率大幅降低——他們都被倉庫裏傳來的吉他聲吓怕了。
五條憐并不打算創造新一代的都市怪談。選擇這荒蕪的地方彈吉他,純粹只是因為很合适而已。
公寓裏是不能發出太大噪音的,否則會被四面八方的鄰居送上最真摯的投訴信。如果去樂器教室,那麽她的表現一定會被老師們從頭到腳盡數批評一遍。
如此看來,能夠随心所欲地折磨吉他這一樂器的地方,也就只有此處了。盡管她也沒有那麽喜歡吉他。
正如她一直說的,只是打發時間罷了。
掃過螺旋的弦,顫動會在同時傳達到指腹,随即是整個手掌。
起初還能聽清的和弦,在麻木的掌中一點一點扭曲了音調,逐漸變成音符的碰撞,而非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對此渾然不覺的演奏者,直到倉庫大門兀然敞開,吹入室內的暮春的風讓她停住了一切動作。
瘦高的男人站在門外,是未曾見過的陌生的臉。
在自我介紹或是說明來意之前,他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無意識地扭着後背,皺巴巴的西裝于是壓出更多褶皺,冷徹的煙蒂落在鞋尖,呼吸中都是陳舊的尼古丁氣味。
“五條憐小姐,對吧?”
他說。反問更像是一種陳述。
有種不好的預感,盡管眼前的人不像是什麽大惡之徒。
五條憐不想和他說太多,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垂下手,任由吉他碰觸地面地灰塵。
“好的。”
他依舊是那副毫無波瀾的神情,從懷中掏出小小的黑色方形皮革物,攤開在她的面前,随即迅速收起。
“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可以和我們來一趟嗎?”
盡管是詢問句,他的口吻仿佛否定的答案絕不允許存在。五條憐莫名感到抵觸,哪怕面前站着的男人已坦白了正派的身份,她也只覺得不自在。
悄悄後退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不,可還是想要抵抗一下——哪怕毫無用處。
“是為了什麽事?”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接下來還有課。不着急的話,我可以晚點再過來嗎?”
“抱歉,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接受拒絕之人,卻能果斷予以拒絕,其理由是——
“昨日與你發生沖突的山田小姐,今晨被發現陳屍于租住的公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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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2008年5月25日,東京都,五條宅—
許久未造訪的這座宅邸,今日彌漫着哀戚的意味。能聽到壓抑的抽泣聲,還能聞到很惡心的眼淚的味道。
在回到這裏之前,五條憐從不知道死去的家主居然如此受尊敬。意識到這個事實也讓她覺得惡心。
穿過石板鋪就的小徑,兩側見不到多餘的鮮豔色彩,許是為了映襯家主落葬的氛圍,曾經栽種了數棵的山茶花盡數消失無蹤,零散綻放的繡球也是應景的淺藍色。
于是,她昨日剛染成鮮豔紅色的頭發在庭院裏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刺鼻的氨水氣味尚未消散。但令周遭人露出嫌棄目光的,并不只是刺鼻氣息在作祟。
“那就是另一個‘satoru’嗎?”
聽到了細細簌簌的聲音,女眷聚在樹蔭之下,故作漫不經心,卻明目張膽地斜睨着她。
“是的,就是她。家主與侍女生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生’出來的。知道嗎?她本不應該活着的。”
“诶?”
“她呀,是在那侍女斷氣之後才從肚子裏剖出來的。”
“呃啊……真不吉利!”
“就算是作為咒術師,也根本不出彩,倒也好意思在這日子回來。”
“血脈是不變的,她畢竟是悟大人的妹妹。”
咦?
在這個家裏,對五條悟的稱呼,已經從“少爺”變成了“大人”了嗎?實在無法想象他作為“大人”的模樣。
繼續邁步。
鑽過流言蜚語的間隙,盡頭小院的正中央,蒙着白布的人形躺在棺木之中,被咒靈撕開的傷口仍在淌着血,哪怕他死去了七天。
不知道他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已經想不起他原本的模樣了。
倘若每個人都有一千副面孔,那毋庸置疑的是,他袒露給自己的一定不是名為“父親”的模樣,可能連“家主”也不是。
當他注視着自己時,總是冷酷的、如同看着蟲豸的目光。
記不得也好。與他牽連的記憶,沒有一段是值得回想的,也不願再看。
五條憐扭過頭,卻撞上了五條悟的視線。他大概很早就在這裏了,就站在近旁,但直到現在五條憐才注意到他。
也許早就看見他了,只是不太願意去想到他而已。
想來從今天起,他就是家主了——這是按部就班的展開。
就連見到她時的問候也仿佛既定程序。
“你來啦?”
像句廢話。
她停住腳步,避開他的影子。背在身後的吉他硌痛了脊骨,點頭的小動作變得比平時更困難。她呆滞地依舊險些,只輕輕地應了一聲“嗯”,視線盯着地面的縫隙,仿佛其中能生出庭院裏見不到的豔麗的花。
自從去年年末很突兀的沖繩之旅匆匆結束之後,今日是他們這一年來第一次見面。
盡管眼下不是最恰當的場合,但能夠見到她,倒也不錯。
她打了新的耳洞,甚至還是三個,不對稱地穿過右耳,卻完全沒和他說過。明明第一次打耳洞時,她痛得半夜都會給自己發短信的。
她耐心地等待棺椁合攏,看着手掌長的鐵釘沒入木材之中,直到墓碑豎起,才對他說,她要回家了。
除此之外,她什麽也不曾對他說。
這并非是只此一日的沉默,如同她不對稱的耳洞與背後的吉他,還有難聞氨水味中摻雜的本屬于她的氣味。
好像有什麽東西已經錯位了。
太過虛晃,看不真切。
于是他想,錯位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