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惶恐之夢與切膚之死

惶恐之夢與切膚之死

突然下起了雨,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味道。樹葉在積水中腐爛,遠處的雷聲與落雨似乎蒙着一層水汽,恍恍然聽不真切。

衣袖大概是淋濕了,沉沉地壓在手臂上,但感覺不到冷,濕漉漉的觸感也遲鈍。垂低眼眸時,看到了積攢在足下的鮮血,攏成渾圓的一汪水澤。無數只蒼白的手耷拉在血跡的邊緣,緊緊攥住了淺蔥色和服的下擺,印上鮮血的掌紋。她不自覺地也擡起了手,小小的手掌裏滲出了紅色。

真奇怪,這雙手看起來像是個孩子?

沒記錯的話,今天也不應該下雨。

五條憐好想說點什麽,發出的聲音卻消失在了雨水之中,只有一聲尖銳的笑穿透雨幕,落入她的耳中。

不知從何時起,未曾見過的陌生男人站在她的面前,纖瘦卻高大的身形,她幾乎要将脖頸完全彎折,才能看清他那惡毒的面孔。他得意地獰笑着,拿了一把刻有蛇紋的匕首,叫嚣般嚷嚷着自己居然能夠幸運到親自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銀色匕首的邊緣映出了她的模樣——那是年幼孩子恐懼的面孔。

啊。是夢呀。

在窺見倒影的瞬間,她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但奇怪的是,夢境并未在意識清醒的同時瓦解,繼續按部就班地上演着。思緒空空蕩蕩,恐懼亦不存在。她似乎只能這麽看着,無法挪動身軀,任由自己呆滞在原地。

雨水從睫毛的邊緣滾落,滲入了眼中。酸澀的實感不存在,但她還是難受得眯起了眼,視野被水澤擠壓成渾濁的一片。

再次睜開雙眼。

眼前高大的男人變成了小小的孩子。她不得不垂低頭顱,才能對上這孩子仰首的視線。

啊……這孩子,有點像小時候的阿悟呢,但不如他看起來機靈。

閃電在背後落下,一瞬間明黃色的光在身後閃爍。不知是什麽促使着她舉起了手,掌心中的蛇紋匕首映出兇惡男人的面容,卻是呆滞的模樣,鋒利的銀色刀刃顫抖着,或是說她的手顫抖着,抵在脖頸跳動的血管上,輕易便劃破了枯黃的皮膚。

有點疼——尖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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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緊了匕首,讓蛇紋全然沒入血肉之下,而後才緩慢劃動。好像聽到了割裂的聲音,刀刃鋸斷經絡時會有“咔嗒”般的觸感,掌心裏暖暖的。

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無法呼吸。

雷聲落下。

五條憐倏地坐起。

心跳還是好快。午後的日光熏得臉頰發燙,襯衫卻冷冰冰的黏在皮膚上,懸在頭頂的風鈴聲依然清脆。她下意識地擡起手,指尖抵着溫熱的脖頸。

沒有裂口,也沒有鮮血,更不會有蛇紋的匕首刺入其中。

“做噩夢啦?”

五條悟的手掌拂過她的鼻尖,将她落在額前的碎發盡數捋到了耳後。

沒有了發絲的遮擋,視線倒是清爽了許多,心跳卻尚未平緩。五條憐用手按住胸口,其實這樣也不會讓自己舒服多少,但至少心跳就在她的掌中,這足以給予她些許安寧。

究竟是如何睡着的,睡了多久,又是在哪一刻起陷入了意識渾濁的境地,她完全想不起來了。她猜想這連綿的睡意一定要歸咎于午後恰到好處的溫度,以及昨夜缺席的不充足睡眠。

有噩夢陪伴的睡眠毋庸置疑是最糟糕的。五條憐根本不覺得自己汲取到了足夠多的精力,疲憊感仍踟蹰在她的大腦裏。倒是這來得突如其來的睡眠不知不覺間為記憶蒙上了一層薄霧。在沉入夢境的前一秒中所發生的事情,她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似乎是在聽和子說着另一個五條家的人的往事,那人的名字她一直看不清。

……對了,當時和子是怎麽描述那人的來着?完全沒有印象了。

五條憐左右張望了幾眼,才發現和子都已經不在這裏了,只有五條悟坐在自己的身邊。異色瞳的小貓團着身軀睡在不遠處的樹下,微微晃動的尾巴尖倒是沒有同它一起遁入睡夢之中。她也蜷起了身子,躺回到木廊上。

她一定是睡了足夠久,久到身下的這片梨花木都沾染了她的體溫,同夢中的掌心一樣,帶着膩人的溫熱感。

“嗯。”她悶悶地應着,“做了個有點吓人的夢。”

“夢見哥斯拉了嗎?”

“沒有。哥斯拉又不吓人。”

“那你夢見的是什麽?”

我忘記自己的夢了。

這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不知怎麽的,五條憐下意識想要給出的竟然是這般遮遮掩掩的回答。她确實也很想這麽說,卻又覺得,不能用謊言搪塞五條悟。

她當然還記得那個夢,割裂的痛感清晰得直到此刻還停留在她的脖頸上。

“我夢見我殺死了自己。”她小聲說着,試圖讓聲音消失在風鈴聲的遮掩之下,“我用刀切開了脖子。”

“怎麽連做夢都在想這種事情?不可以喲!”

說着這話的五條悟,語氣中也仿佛添上了幾分苦悶,氣惱地輕輕戳着她的腦袋,這無聊的小動作也像是對她的數落,總覺得接下來的話語就該是他的抱怨或是教育了。

畢竟是立志成為教師的家夥,把自己作為從業生涯中第一個教育對象,也是意料之中的展開。五條憐可不打算被他念叨。她向來是最讨厭長篇大論的。

趕在他的咕哝聲脫口而出之前,她匆忙用另外的話題堵住了他的傾訴欲。

“剛才和子說什麽了?”這也是她在意的問題,“我一點也沒聽到。”

“不可以在上課的時候發呆呀,五條同學!”

他的念叨果然還是躲不開。

許是有點無聊,五條悟玩弄起了她的長發,指尖穿過發間,觸碰好像分外遙遠,卻也進入咫尺,只讓人覺得不自在。灰色的發絲纏繞成了奇怪的卷曲模樣,只有淺粉的發梢攏在他的掌心裏。

“關于解離術式的持有者,和子說不出什麽。她不知道關于那家夥的事情。”他告訴她,“我原本以為,以那家夥的怪名字,應當有人會記着他才是。”

“我說了吧,口述歷史是最不靠譜的。”

她習慣性的聳聳肩,肩膀抵着身下堅硬的木板,不知不覺間磨出遲鈍的痛感,她不打算将這放在心上。

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家漫長的歷史不可能全部凝聚于後人的言語與記憶之中,只有具有價值的才能被傳述……在這個家,只有六眼擁有被傳頌的價值。

除卻六眼以外的,皆是可以舍棄的對象。

倘若在短暫的幾十年中,未能擁有半點建樹,便只會伴随着死亡徹底消失,連成為歷史的資格也不存在。如此鮮明的事實,也是于她而言的未來。

她的存在還能被銘記多久呢?她甚至都無法成為家譜上的一個名字。待到知曉她的人将她忘卻,她會迎來徹底的死亡。她想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說不定會在十年後,或者是明天,也有可能就在今日。

但現在,她不是很樂意去思索這件事。

還是回到這個由自己挑起的話題吧,假裝自己真的有那麽在意。

“就是說,這條線索斷掉了?”她咕哝着,不經意的話語像是在嘲笑着,“對于六眼的事情也沒談聽到多少,這一趟完全是撲空了嘛。快把汽油費還給我吧,五條先生。”

“多少還是有點收獲的。你最近零花錢不夠用嗎?感覺你總是在壓榨我。”

“有嗎?沒有吧。錢也很夠用。”

“有的。你天天想着花我的錢”

“沒有。我本來就是靠你的接濟過日子。”

“就是有。”

“沒有。別總是反駁我。”

五條憐甩甩腦袋,想抽走他玩弄着的發絲。可下一秒,他的手掌又撫上了她的長發,無聊的搗鼓行為已經進化成了不知所謂的編織動作,天曉得他究竟是想要把她的腦袋變成什麽模樣。

算了,不管了,只要不讓她的頭發打結,不管是哪種難看樣子,她都能勉強接受的。

“也就是說,開膛手五條就是解離術式的所有者,對吧?”她擡起眼眸,但只短暫地瞥了五條悟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我的咒力同他的殘穢相似……你說他有個怪名字?”

“對。他叫‘了’。”

“了解的了,五條了?”

“沒錯。”

“确實挺怪的。”

不過比劃很少,一筆就能寫完。

要是她也能有個比劃很少的名字,倒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難得能有這麽一個正經讨論這樁事件的機會,五條悟難得的格外坦誠,順勢又說了許多。

譬如像是,他覺得這起事件只牽扯了三方而已。

“六眼、開膛手,和不能被記錄下來的詛咒。”

他豎起三根手指,在五條憐的眼前晃來又晃去,似是要跳起舞步,晃得她又開始犯困了,趕緊把五條悟的手掌拽到視線的死角裏,不讓他再動來動去。

“我不也是關聯者嗎?”她有點不服氣,“就這麽把我除名了?”

“咦,你原來這麽關心這件事嗎?”

五條悟竊笑着,仿佛發現一樁了不起的大事。五條憐只覺得他大驚小怪。

她可是從一開始就表達出了足夠明顯的在乎,不是嗎?

“多少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我關心一點也沒關系吧?”她生硬地說。

即便是得到了這樣的答複,五條悟還是笑了好一會兒,而後才說:“那你覺得這一切會是怎麽回事?在你聽了這麽多線索之後,肯定有點想法吧。”

“啊?”

支吾着,五條憐不知道應該怎麽回複才好。有些不好意思直說,但她還沒有正經地思考過藏在殺戮背後的會是怎樣的真相。

她只是看着諸事發生,感受情緒流動,除此之外的行動全都是零。

就繼續這麽注視下去,也許能夠看到真相。她只懷揣了這般愚者的念頭。

至于電影裏慣有的套路和論點,在這時候也沒辦法用上了。她可沒有忘記,就在幾小時之前,五條悟還對此發表過不滿。倘若在這時候堂而皇之地說出“如果是電影的話”,他絕對會笑得更加過分。

“呃……要我說的話,開膛手五條說不定是想要釋放那只不被記載的咒靈。‘讓此世之惡重新降臨人間吧!’,大概這種感覺?”

她還是只能想到這種中二病又俗氣的展開——好萊塢商業電影最喜歡這麽演。

就算是這麽俗的推測,五條悟還是認真地挑出了錯。

“你根本沒提到六眼嘛!”他輕輕揪着她的耳朵,“扣分!”

“什麽時候開始計分的?好吧……非要我說的話,那我的猜測是,其實六眼就是咒靈。屠龍者變成惡龍了。”

“聽起來還是有點不太靠譜,有種十年前動畫片的感覺?”

五條憐佯裝不在乎地擺擺手,飛快道:“哎,動畫片的套路也是這樣的。”

“你在其中算是什麽角色?”

“我呀?”

她盯着風鈴垂下的尖角,莫名想起了剛才的夢。

“開膛手五條用來複活詛咒的容器……之類的?”

唯獨這個猜想,是不曾與電影挂鈎的,可依然能夠逗笑五條悟。

他的脊背在不知不覺間被笑聲壓彎,垂在額前的碎發快要觸碰到了她的臉頰,呼吸之間盡是他的氣息。五條憐愣了愣,她想她好像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但四肢比任何時刻都更加僵硬,或許她所感覺到的短暫抽動只是來自于心髒的痙攣。視線依然僵硬在木廊的邊緣,不敢落向他的目光。

不想看到他眼裏映出的自己。那一定是醜陋的模樣。

經常會覺得,六眼能夠看透他的內心,但在在這一刻,五條憐确信五條悟一定看不見她的想法,否則他不會很忽然地低下頭,輕輕抵着她的額角,幾乎要将鼻尖也與她輕碰。他的輕笑與呼吸聲扭曲着,像是穿透皮囊的尖叫。

啊——你正在竊喜着什麽吧!你到底是在期待着什麽呢?

尖叫的聲響如此說着,熾熱的羞恥感爬上脊椎,藏在薄汗之下的是她冰冷的骨頭,正在不知不覺地顫栗着。

她想她一定漲紅了臉,從來都藏不住的情緒将盡數在她躲閃的目光中展開,他也能窺見……他會看見的。

倉惶般,五條憐從身旁的間隙鑽出。所有的氣息與聲響消失無蹤,她看不到自己蒼白的面孔,如同石膏像一般,只有日光投下黑色影子生硬地凝在她的臉上。

好想說點什麽。她必須要說點什麽。

想要說拒絕,哪怕盤虬在心裏的抵觸根本比不上更醜陋的另一種情緒。

不能說期待。她根本不期待——她怎麽能期待?

責怪也不行。他所想的一定與自己全然不同,他不可能抱有同樣的感情。

……真惡心。

“哎呀。”

穿透了自我厭惡的,是他的嘆息聲。

“阿憐真是一點也不願意和哥哥要好!”

被醜陋的情緒包裹着,誰也不會覺查到話語中不自然的停頓。無意間揚起的尾音,很像是想要驅趕走什麽似的,鮮明卻也突兀。

是了……

是“哥哥”。他總這麽說。

因為是哥哥,所以能夠枕在他的腿上。

因為是哥哥,所以他說可以握住她的手。

因為是哥哥,所以收到的巧克力全都給他。

因為——

好像緊緊攥住了心中最悲哀的那一抹色彩,她想要放聲大笑。

當然,她沒有辦法笑出聲。

她只能說:

“正因為是我的哥哥,所以你才不應當對我做出這麽不妥當的動作……不是嗎?”

■■■

—1991年8月3日,東京都,目黑區—

突然下起了雨,空氣中彌漫着金屬與汽油的味道。遠處落了雷,轟轟隆隆,似要将山丘劈開。

衣袖被雨水淋濕了,沉沉地壓着肩膀,渾身上下都好疼。剛才坐着的轎車側翻在路邊,空轉的發動機發出怪異聲響。侍女的手抓緊了淺蔥色和服的下擺,蒼白如蠟像。

五條憐立足在紅色的這汪雨水中,屍首環繞于她。

她不會知道,自己遭遇了來自于詛咒師的襲擊。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五條家的下人們早已停止了呼吸,金屬氣味與腳下鮮紅的血是死亡的證明。

更不可能知道,站在眼前的瘦高男人将要奪走她的首級,就用手中這把蛇紋的匕首。

無知者不會恐懼,但她還是有點害怕。

誰也不在身邊,誰也不會把她擋在身後。就連讨人厭的、總是在穿衣服時弄疼她的老嬷嬷也躺在地上睡着了。所有人都在睡覺,雨水也好冷。

“真幸運啊!果然嘛,殺死一個小屁孩沒什麽難的!”

她聽到獰笑的聲音。

“要拿六眼人頭的賞金做什麽呢?有了有了,先買把好刀,然後——”

話語戛然而止,猙獰的面孔也停滞了半刻。他猛得抽搐了一下,四肢僵硬在雨水中,如同斷線的發條玩具。

遠處的雷再度落下,明黃閃電撕裂了五條憐所見到的深色天空,将男人的模樣籠上一瞬間逆光的黑影。想要捂住耳朵擋住雷聲,可男人也在同事動彈起來。她不敢動了,呆愣愣地看他擡起手,散在空氣中的水汽讓呼吸也變得沉重。

她看着男人舉起匕首,銀色刀刃刺入脖頸,面目空洞。他握緊了刀柄,機械一般割開脖頸,噴湧而出的血柱在空氣中褪去溫度,撒在她的臉上時,仍然帶着熱意。

雷聲落下,地面被砸得動蕩,似要将鼓膜震碎。

從此刻才蔓延的恐懼,她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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