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稻荷神社與不可被愛

稻荷神社與不可被愛

——因為是哥哥,所以才不能這麽做。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五條憐已經感到了後悔。可就像是被某種熾熱的、不可直視的情緒追逐着,她只能急急地将這話脫口而出,卻也并未因此感到釋然。

為什麽非要這麽說呢?難道在奢求着可以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嗎?這怎麽可能。

五條憐坐起身,将膝蓋攏在臂彎間,緊緊抱着,只盯着身下木板的裂紋,連他的影子也不敢窺探。這個別扭的姿勢讓呼吸也變得扭曲了些許,難以喘息。

說不定在自己将一切挑明的瞬間,沉悶的窒息感就已經包裹住了她。

發梢仍落在五條悟的掌心之中,卻感覺不到他的觸碰了。他似乎也只是這麽僵着,無聊的小動作消失在了風鈴聲中。

不知是否在許久之後,也許只是過去了短短的幾秒鐘,她聽到了五條悟發出了很微弱的咕哝聲。他大概是想要笑一下,拉扯着的嘴角并未能順利牽扯出一如既往的笑意,就連發絲也從掌中滑落,亂糟糟地搭在他的後背上。

“是啊,是嘛,大概是這樣吧。”幾乎是一字一頓的,他說,“确實有點,不太合适。”

本以為他會以一如既往的散漫調性說出些逗弄她的話語用作搪塞——比如再次強調一下他作為她最親愛的哥哥的這個事實,哪怕她從來都不喜歡聽她這麽說。

但是沒有,五條憐猜錯了。他難得的坦誠,只讓她覺得格外扭曲。

不想聽謊言,也不願意聽見事實。她現在只能感到後悔。

真不該把那句話說出口的,當下的沉寂肯定會一直蔓延到未來。倘若到了以後,他們也只能像現在這般無法對彼此說出任何一句話,那麽……

五條憐閉緊了眼,将臉完全埋在臂彎間。

這種未來,她一點也不想要。

可是已經沒有辦法回到過去了,哪怕是近如咫尺的幾秒鐘之前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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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只會推着她往前走,從未留下過後退的餘地。她親手刻在既定歷史之中的劃痕将永遠留在原處,就好像此刻沒有辦法再對五條悟的話語做出任何回應的她的沉默。

她倏地站起身來,背對着五條悟,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視線的死角裏。心跳還是在過分激昂地躍動着,她知道,這是她将要撒謊的心虛感提前降臨了。

“好困啊。我回車上睡一會兒。”

她試圖用上輕快的口吻,說出的話語卻莫名像是在空氣中漂浮,顫抖着找不到落點。

如同逃逸一般,她跳下木廊,沉沉落在石板路上的聲響驚動了樹下熟睡的小貓。它“噌”一下平地跳起,疑惑般盯着眼前的兩個不速之客,連尾巴都不再晃悠了。

小貓的注視并不重要,他的反應也不重要。除了腳下的路面以外,她什麽都不願再看了,只想趕緊逃出這座沉悶的古舊宅邸。

“車裏太難聞了,別去那裏。”他的語氣已恢複了了往常平穩,“你在家裏找一間空房間睡吧,随便找個人幫你收拾下床鋪就行。”

“……知道了。”

确實如他所說,那輛破車只會彌漫着汽油的臭味,絕不是最佳的睡眠場所。五條憐也知道,倘若自己當真坐進了那輛車裏,她一定會抑制不住踩下離合和油門的沖動,如同在沖繩時那般倉惶逃離,沖上渡海的輪船,懊惱得兀自捶打車窗。

逃跑只會讓她顯得像是個心虛的小偷,哪怕她什麽也沒有偷走……不,她也根本不心虛。

她沒有懷揣多餘的情感,也不曾說出奇怪的話。她對五條悟的質問是理所應當的,是正确的;她的羞恥感也全是虛假的,是大腦自行制造出來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感觸。

既然如此,為什麽窒息感還是盤踞在心口,讓她無法喘息?

五條憐蜷縮在被窩裏,沉浸在自己也不知應當怎麽描述的懊悔之中,盡管早已經閉起了眼,睡意怎麽也不肯造訪。

想要睡着,實在有點困難。她連內心的平靜也無法尋回,意識伴着情緒動蕩不安。她也不想說她後悔了,承認這份酸澀的感情只會讓她更加不适。

要是以後都只能和他保持今天這樣的狀态,那該怎麽辦呢?

不受控制的,她又開始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好不容易才能與他回到過去那般自在的相處方式,才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然破滅。要是五條悟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好,可回憶着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字與每一重語氣,她想他不可能只把自己的質疑當做不必在意的話語。

——作為哥哥,你不可以對我做出超乎常理的行動,所以以前的你全都是不妥當的你,你也是罪惡的你。

她那時說的話,分明就是這樣的意思。

“啊……要是不說就好了。我可真是……”

是個混蛋,也是個蠢材。

五條憐把自己埋在被褥裏,吐息盡數積攢在了棉花的空隙間,她終于切實地感覺到了無法喘息的窒息感,匆忙擡起頭,重新大口呼吸着室內清澈的空氣,知覺似乎也因此而清晰了些許。

毋庸置疑的是,她對現在以及未來都充滿了後悔。與五條悟再次冷淡的未來,也絕不是她想要的。

那麽……要向他道歉嗎?

對他說,其實我不是故意說這種話的,在心裏你永遠是我最愛的……最愛的哥哥,這樣就可以了嗎?

他或許會接受的,倘若她願意随道歉的話語一同附上央求般的撒嬌。但五條憐對自己太了解了,她知道自己只是個連道歉的第一步都無法邁出的膽小鬼。

“對不起”,這句話她經常說——會對下電車時無意撞到的行人說,會對盯着她垃圾論文的授課老師說。哪怕是在餐廳裏不小心連抽了兩張紙巾,都會習慣性地對空氣念叨一句“不好意思”。

可道歉從來都不只是對不起或是不好意思而已。沒有歉意的道歉,是純粹的謊言。

五條憐的心裏沒有歉意,她只是覺得後悔與自我厭惡。這些情緒不足以構成她的道歉。

咔嗒咔噠——房間的角落裏響起細碎的聲響,有些惱人,雜亂的思緒也被這噪音打亂了。

五條憐從被窩裏探出腦袋,循着聲音望去,卻見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正在房間一角。

異色瞳的小貓不是何時摸進了這間房裏,正調皮地啃咬着懷裏的墨鏡,小爪子抵在黑色鏡片上,印下一個又一個重疊的梅花形爪印。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好像是五條悟的東西?

在腦海中跳出“五條悟”這個名字的瞬間,一度被抛開的心緒倏地又回到了五條憐的心裏。她忽然很想鑽回到被褥裏,這層棉花足以藏起一切情緒的存在。但她确實躺了太久,久到她都覺得不舒服了。

五條憐站起身,披上外套,慢吞吞挪到房間的角落。

聽到足聲迫近,小貓也無心玩鬧了,匆忙抛下爪子中的有趣玩具,鑽進了另一處角落,伏着小小的身子,分外警惕的模樣。

要是有辦法和貓咪對話,五條憐真想告訴它不必害怕。她可不會為了小小的一副墨鏡同毛茸茸小生物置氣,況且這也不是她的所有物。

用紙巾擦淨鏡片上的雜色貓毛與爪印,這幅墨鏡終于重生了。幸好小貓的牙齒不算多麽尖銳,并未在鏡腿上刻下小圓洞般的咬痕,否則它大概真的要遭受問罪了。

還是物歸原主吧。她想。

當然了,她才不是打算借着這幅墨鏡與五條悟創造溝通的,肯定也不可能順勢觀察下他現在到底處在怎樣的心情之中,又是否真的對自己相當生氣。

她就只是想要替小貓歸還他的所有物罷了,僅此而已。

嗯。就是這樣沒有錯。

将上述的念頭在心裏反複滾了五六遍後,五條憐終于站在了五條悟的房間前——假如她的記憶沒有出錯、且這個家的格局沒有變化的話,這間栽種了矢車菊的小院就是夏天時五條悟在京都的住處了。

接下來,只要敲響大門,把墨鏡丢進去,告訴他有只小貓偷走了他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了。太簡單了。

這麽想着的五條憐,舉着手在空氣中停滞了足足三分鐘,指節卻依舊沒能敲打在木門上。

要是他不在這裏怎麽辦?撲空倒也就算了,倘若開門的是陌生的其他人,那她一定會尴尬到想要立刻沖出五條家的。

正是這難得的警惕心情阻擋住了五條憐的動作——肯定不是其他別的念頭。

琢磨片刻,她後退了小半步,繞到了小院的另一側。紙窗合攏着,但她應該能想辦法弄開一條小縫。

似乎恰是在冒出這一念頭的同時,窗被推開了,直朝着她的臉襲來。躲避不及,只聽到“砰”的一聲,眼淚比鼻梁尖銳的疼痛先一步出現了。

“你來找我呀?”

五條悟伏在窗框上,對着她皺起的可憐面孔笑個不停。

“鼻子被打到了?”

懷揣着百分之百的疼痛感與羞恥心,五條憐捂着鼻子,用力點了點頭。

太疼了,疼到簡直無法呼吸。她甚至懷疑自己的鼻梁骨是不是已經被撞歪了。可五條悟還是肆意笑着,輕快的笑聲聽了就叫人覺得生氣。

“不要站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嘛。”他翻過窗臺,跳到她的面前,“偷偷摸摸可不行。”

“我沒有偷偷摸摸……呶,這個,還給你。”

她攤開手,墨鏡躺在掌心裏。五條悟“啊”了一聲,許是沒想到自己的墨鏡居然會在她這裏。

“你是說,我的墨鏡被那只貓偷走了?好吧。”他罷休似的聳了聳肩,“那貓在這個家裏太受寵了,沒辦法。貓就是這樣子的。”

重新戴上墨鏡,這次五條悟終于能有閑心好好留意一下她的情況了。他伏低了身,湊近她的臉旁,卻保持着恰好好處,只是認真打量着她的表情而已。

“很疼嗎?”

“呃……有點吧。”

最開始被打到時,确實是相當疼。這痛楚來得猛烈,消失得倒也挺快,現在只剩下了一點麻木感而已。五條憐依舊捂着鼻子,這動作稍稍能給予她一點安全感。

偷摸摸打量他一眼。他的眼裏沒有臆想之中的緊繃或是更僵硬的情緒,不管怎麽看都與平常無疑,是她早已熟悉的萬事輕松般的姿态。

大概真是自己胡亂琢磨太多了吧。她想。

“對了,你餓了嗎?”很忽然的,他問道。

這句分外平常的詢問中是否藏着什麽深意,五條憐猜不出來。磨蹭着,她點了點頭。

饑餓感踟蹰在空蕩蕩的胃裏,雖然她現在什麽也不想吃。

“那我們出去找點吃的吧。”五條悟說着,不忘添上一句,“記得把你的天沼矛帶上。”

“為什麽要帶上咒具,我們還要去做什麽很危險的事情嗎?”

“以防萬一啦。你也不想開膛手五條突然跳出來打你吧?”

到了那時候,你保護我不就好了嗎?

五條憐下意識地冒出了這念頭,随即又飛快地搖了搖頭,短促的自我否定消失在了沉悶的一聲“知道了”之中。

趁着誰也沒有發現的當口,他們鑽出了無人看守的後門,蹑手蹑腳的動作像是小賊,而五條悟對此的理由是不想被家裏的其他人發現他們出門了。

“那群家夥很煩的啦,明明一年都見不上一回,總愛對我指手畫腳的,好像我真的會聽他們的建議。”他聳聳肩,滿是嫌棄,“剛才還說着要讓幾個長輩來見我。難道見到我就能進化成‘究極讨人厭老爺爺’了嗎?”

“就是不想和長輩見面,你才跑出來的吧?”

“你這麽說也沒錯啦。”

原來是這樣啊。

五條憐了然般輕輕點頭,關東煮的小攤擦肩而過,無論是她還是五條悟都沒有為此停留。背在身後的長矛有些笨拙,不可忽視的重量壓在肩膀上,酸痛感格外顯著。

既然不是為了食物而離開,這段路途也因此變成了漫無目的的散步。

坐落于郊野的京都五條家,周遭的風景有些過于“生态化”了,用讓人想不此處在過去曾是朝代的都城。他們穿過了小鎮最熱鬧的大路,邁過狹窄的小徑,無聊地繞着的這附近唯一的湖泊晃悠了一圈。走得累了,就在長椅上坐一會兒。從湖上吹來的風偶爾會成為他們之間的對話,除此之外他們好像也不曾說過太多什麽。

這一切應該很正常,似乎也不正常。五條憐還是無法探明五條悟的想法。

不過,他們還能一起坐在這裏,也算不錯。

五條憐呼出一口濁氣,攏緊身上的外套。臨近傍晚的空氣裏還殘留有午後的暖意,風也停下了,湖面吹皺的漣漪重歸平靜,如同被撫平的畫幅,繪有近旁低矮的山丘與樹木,現實的深淺綠意映在其中,鍍上了同湖水相似的淡黑色。

隐藏在山木之中,水面露出一點小小的紅色,突兀地被深綠覆蓋。她擡起眼眸,在正對着這點褐紅的上方,山丘的腳下,見到了黑紅色的鳥居屋檐,飛揚在空中,栩栩如生般。

“鳥居怎麽跑到山腳下去了?”五條悟嘟哝着,“稻荷神社不是在山頂嘛。”

“可能是因為地震吧。”

“然後鳥居就轱辘轱辘從山頂上滾下來啦?又不是輪胎。”

“不然呢?”

五條憐覺得自己的推測沒什麽問題,事實顯然也是如此沒錯。

伫立在山腳樹叢中的鳥居正架在一顆松樹上,豎直的兩支柱已斷了半截,只有貫木完整,尚且保留了它作為鳥居的姿态。斷掉的半截木頭究竟滾到了什麽地方去,這就無從得知了。

至少立足在這座鳥居下方,目之所見的區域都只有綠色而已。另外也有煙霧般焦黑色的圓形痕跡,邊緣漾着一圈藍色,印在草地上,仿若踏着樹根處積攢的落葉,從鳥居的影子處作為起點,一路延伸至山中,飄飄忽忽似要被風吹走。

這是詛咒立足過的痕跡——像是要将大地也腐蝕的殘穢。

五條悟眯起眼,注視着從此處也難以窺見的山頂。

“殘穢是從山頂下來的。”他說,“六眼是把不可言說的詛咒封印在了這裏吧?”

“你打算去看看嗎,那我先回去咯?”

五條憐攥緊了縛着天沼矛的布帶,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小半步,卻被五條悟氣惱地瞥了一眼:“這可不行,我們當然要一起去啦。”

他說着,幾乎是習慣性的想要拉起她的手。也是在同時,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指尖在樹影中停滞了半秒,又藏回到了他的口袋裏。五條悟轉過身,自顧自邁出步伐。

“走吧。”他只這麽說。

“……知道了。”

沿着林間小路攀上山丘,直至臨近頂峰,才見到了又一座鳥居。碎石鋪成的參道坑坑窪窪,連日的晴天将裸.露在路正中央的泥土曬得幹裂,伴着風吹散出泥色的大顆灰塵。走到小路的盡頭,石雕的狐貍神使正等待着迎接他們。

這是早已廢棄的稻荷神社,沉悶的色彩搖搖欲墜。用以洗淨雙手的手水舍也幹涸了,連青苔的蹤跡都見不到。小小的一座本殿木門大大敞開,被風吹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不知何日就将徹底斷裂。

擺在殿前的塞錢箱徹底腐朽,陳舊古幣撒落滿地。一大片焦黑的污跡潑灑在錢幣紙上,如不是知道這是詛咒的殘穢,或許會以為什麽人打翻了墨水吧。

一扇小小的木門藏在錢幣與漆黑之下。用力拉開,通往地下的臺階重見天日。

考慮到此處是山頂,或許習慣性想到的“地下”,并非是真正的“地”之下方,也不知将會通向何處。從地底吹來的腐臭的風也讓人讨厭。五條悟捂住了鼻子,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轉過頭來問她:“現在你想回去了嗎?”

“想。”這是真心話,“但都已經走到這裏了,我應該也不能回去了吧。”

攥緊的布帶把五條憐的掌心勒得發疼,心髒也不由自主的狂跳。

一定是錯覺,在不曾留意的內心的一角之中,居然誕生了些許的期待,分明這一切本不應當值得期許。

但都走到了這裏……或許能夠找到一切的意義——死去鯨魚與烏鴉的意義,和她與過去的意義。

五條悟将木門完全踢開,踏入漆黑的污穢之中。

“那麽,我們就下去啦!”

沒有盡頭的、直直向下的石板臺階,光亮無法滲入此處。大約在走到第七十三步時,那扇敞開的木門也消失在了背後。唯一的光源是手機屏幕的光,只能照亮腳下兩厘米的路面而已。

戰戰兢兢的,在确信自己的這一步确實踩得相當結實了,五條憐這才扶着身旁的牆壁,慢悠悠地邁出下一步,像個膽小鬼。

五條悟就不會如此膽怯,也不知道是他想來毫不畏懼,還是有六眼的協助,此處的黑暗和潮濕空氣對于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如履平地般沿着臺階走下。清脆的腳步聲不時會停頓片刻,是為了等待五條憐追上。

狹窄的空間裏空氣渾濁,摻雜着泥土的腥臭味,水汽無處釋放,只能凝聚于此。外套潮嗒嗒地壓在身上,發絲似乎也吸滿了水分,黏糊糊貼着她的脖頸。這大概是第一次,她希望變回小時候和悟一樣的短發。

“說起來啊……”她的聲音也顫顫巍巍的,找不到合适的落點,“你能看到這條階梯的盡頭嗎?”

“看不見诶。說真的,這裏有點奇怪。”

“呃……奇怪,是指哪方面的奇怪?”話語抖得更厲害了,“是那種會鬧鬼的奇怪,還是對于你們咒術師而言的奇怪?”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怎麽了,你很害怕嗎?”

“我?我怎麽可能害怕啊!”

“好嘛,知道你很害怕了。”

就算是在這種時候,五條悟還是能夠情況地笑出聲。他停住了腳步,向五條憐伸出手。

倘若握住他的手,無疑就是徹底承認了自己怯懦的事實。在五條悟的面前,如果可以的話,她多少還是想要保有一點自尊的。

但不誇張地說,現在确實是性命攸關的時刻,在僅剩無幾的自尊心面前,五條憐更不希望慘兮兮地一腳踏空摔下臺階。摔得腦袋開花不說,她的尊嚴絕對會消失無蹤,簡直是最糟糕的結局無疑。

上述心理鬥争耗費約摸十八秒鐘,雖不太果斷,但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那你要抓緊我哦。”她嘀咕着,“摔倒了的話,醫藥費你出。”

依然是他的輕笑:“知道啦!”

得到了他的承諾,稍稍安心了些。五條憐又向下邁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似乎已然觸碰到了他溫暖的指尖,這絲暖意卻未停留多久,她踏空了一步。

……不,不是她的步伐落在了錯誤之處。她根本還沒有邁步呢!

腳下的臺階消失了,失重感拉扯着她向下。手機屏幕的光在暗色中墜落着,無法照亮周遭的任何一寸空氣,難以宣洩的尖叫聲沉悶在心中,直到碰觸地面,才化作短促的一聲“啊”。

“疼疼疼疼死了……嘶!”

捂着後背,五條憐艱難地直起身子,懷疑自己的脊椎骨都被長矛撞碎了。

早知道會遇上這種事,就應該把天沼矛提在手裏的。真是失策。

痛感一時半會無法消除,在原地坐了好久,才勉強能站起身。手機掉在了三米遠地方,屏幕還亮着,正在正常運作中,這絕對是今天最大的幸運了。

五條憐松了口氣,可惜這點安慰微不足道,她依然沉浸在焦慮之中,不得不再次舉起手機,繼續将這精密的電子産品當做純粹的手電筒,真是暴殄天物。

屏幕的淺淺熒光照亮了有限範圍內的幾米路面,有些崎岖不平,像是碎石堆積而成的路面,而非平整的人造路面。原本狹窄的兩側牆壁也消失了,莫名讓人覺得這會是一處空洞的巨大空間。她試着呼喚五條悟,聲音蕩了好遠,怎麽也聽不見回應,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很不想承認,但最糟糕的情況确實出現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五條悟不在這裏。

意識到事實的瞬間,周遭的空氣一定要陰冷了幾分。五條憐僵硬地搓搓手臂,停在原地,猶豫着不知道該怎麽才好了

還沒來得及思索出作為合适的解決路徑,捏在手中的手機猛然震動起來,突兀得差點害她原地跳起。随即來電鈴聲才悠悠然響起,“最後的吻帶着尼古丁的味道”的歌詞蕩在巨大空間裏。

還不等唱到“是苦澀而令人心碎的香味”,五條憐立刻接起了電話。

“喂喂,是阿憐吧?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是五條悟的聲音,從沒想到他的話語居然能如此讓人欣慰。

總感覺鼻子又開始疼起來了,五條憐用手掌蒙住臉,用力捏了捏眉心,這才說:“不知道,也是個黑漆漆的地方,但是好像很寬敞?我看不到邊界。”

就連頭頂都見不到盡頭,神社的地下真能夠容下如此龐大的空間嗎?

“你呢,你在哪裏?”她不安地追問道。

“我就在樓梯上。”

“诶?你站着的那塊臺階還在嗎?”

“什麽叫‘還在’呀,這條樓梯就沒有崩塌過嘛。”他嗔怪着,“倒是你,突然消失不見了。你還好嗎?”

“……這要看你怎麽定義‘好’這個詞了。”

話雖如此,但不管從那個角度進行定義,五條憐都不覺得現在的自己可以稱得上有多好。

簡直就是糟透了,今天的運氣可真爛。

人生最爛的一天,就是今日。

“這裏确實挺奇怪的,空間好像在變換……不過別擔心,我會想辦法找到你的。”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自信,“你先盡力照顧好自己吧,好嗎?”

“有辦法找到我嗎?”

“跟着你的殘穢就行。放心,你很顯眼的啦。”

顯眼,這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形容詞?

五條憐一時也搞不懂他這是在褒獎自己,還是單純的嘲弄而已。

算了,就算是嘲諷也無所謂。好快找到她吧。

“那我就待在這裏等你,好嗎?……喂,阿悟?哈喽?喂喂喂,能聽到嗎?”

不知從她說出的哪一個字開始,聽筒另一段的聲音消失了。屏幕上的信號标志消失無蹤,通話被強行中斷。

發生這種意外,真是……絲毫不讓她感到意外。

不甘心地重新撥打了五條悟的電話,聽到的卻只有機械女聲說着“請稍後再試”。他的聲音與他的回答,一并消失在了電波的盡頭,餘下她留在無知之中,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要繼續待在這個連路标都見不到的地方嗎?說真的,這裏雖然空曠,但分外沉悶,也不知道渾然一片黑暗之中是否藏着無法窺見的兇獸,待在這裏就像是尋死。

那麽,想辦法找到五條悟呢?這也是頗有難度的行動。她沒有六眼,除非是明顯到堂而皇之的殘穢,周遭的一切在她眼中與平常的物什無異。要是走得太遠,反而會讓他找不到自己吧。

一如既往的糾結,無論哪個選擇都不會是康莊大道。是想要安于現狀還是邁出一步,現在只有她能做出選擇。

“好煩……真的好煩。怎麽會這麽麻煩?”

五條憐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抱怨過這一切了。她懷疑苦惱早就刻進了骨髓裏,所以今日才不得不遭遇這離奇的一切。

用力扯開縛在咒具上的黑布,散落的驚鳥鈴碰撞出清脆聲響。她想起了矛尖下垂落的紅色符咒,暗自期待其中一張會是阻擋襲擊或是護她平安的咒文。

重新确認一下手機電量。25%,岌岌可危的數字,幸而勉強夠用,還是把亮度調暗到剛好照亮腳下的程度吧。

深呼吸一口氣,讓狂亂跳動的心髒平息半刻。懷揣着咒罵,向前邁步。

咒罵自己、咒罵今天、咒罵五條家,也要咒罵這該死的世界。

五條憐并不是真的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可逆轉的憤恨,只是想讓咒力滿溢,沿着足跡留下鮮明的痕跡而已。

她知道,自己将成為不被銘記的歷史。但絕不會是在今天。

曾經聽說過,如果蒙着眼睛的話是無法筆直行走的,礙于雙腿的強壯程度及視覺喪失的影響,通常會偏向某一側,走成歪歪的弧形。要是走得夠久,最終足跡會畫下一個寬闊的圓形,回到最初的起點。

對于現在的五條憐來說,這番經過科學認證的理論顯然是最可怕的恐怖故事無疑。她謹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每一步,暗自在心裏告訴自己,她的行動軌跡肯定不會成為原地畫圈的無用功。

在黑暗之中,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緩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足音充當打點計時器,可惜也不能告訴她準确時間。摔落的手機後知後覺地直到這時候才發生故障,文字和圖案全都消失了,屏幕亮起豎直的灰線,所幸亮度沒有變化,否則她真的會咒罵到這一整片區域都充滿她的殘穢。

籠罩視野的黑暗在第五千六百三十一步時稍稍驅散了些。低下頭,五條憐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當邁出六千七百十二步時,不經意踢到的土包絆倒了她。能夠看清罪魁禍首,是一塊細長的白色石頭。

……咦,真的是石頭嗎?

五條憐伏低身子,手掌抹了抹白色石頭,格外光滑的觸感不太像是自然的造物。用力搬起白色石頭,才發現它遠比見到的更長,下半部分被埋在了土地裏,只露出了渾圓的一部分。在拔出它時,空洞的空間似是發出了一聲低吼,也有可能只是風的聲音。

這不是什麽石頭,而是一塊骨頭,蒼白色的,血肉早已消失無蹤,很像是來自于人體的一部分,帶着滲人的陰冷。深色的殘穢印刻其中,不知是誰人的痕跡。

她在生物課上總是發呆,人體骨架的圖片也沒仔細看過幾回,無法确信自己随意想到的推測是否正确。但拿這塊骨頭同自己的小臂相比,無論是長度還是粗細都格外相近。

這裏不會是什麽亂葬場吧?

五條憐不害怕死人和屍體,對于風水或是詛咒也沒有太多的講究。不過,亂葬崗什麽的……這種地方她可真不樂意造訪。

胡思亂想着,手中的骨頭仿佛更陰冷了些,哪怕只是攥着也叫人覺得毛骨悚然,真想趕緊丢掉,但她實在做不到如此輕易地松手。

就假設這是人的骨頭吧,不知主人是誰,既然沉寂在這古怪地方,顯然比她的處境更慘。她不能對相似遭遇的死者如此不敬。

想了想,還是把骨頭揣進了口袋裏,五條憐加快了腳步。

這裏是會死人的地方。如果不想籍籍無名地消失,如果還想再……她必須要離開這裏。

手機屏幕的微光晃晃蕩蕩,在連續幾次的閃爍後消失無蹤。視線的盡頭,細長的光透入黑暗。

藏在這道光的背側的,會是什麽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不那麽重要。

能夠見到光,至少意味着她到達了下一個階段。

奮力奔跑,眼前的光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從狹長的形狀拓寬成了長方形。光的邊緣穿透了岩壁的破洞,碎裂的岩石尖角一點一點清晰可見,細碎的白色石頭踩在腳下,她已無心觀察。不是錯覺,她聽到了水的聲音。

鑽過岩壁上的洞,從天頂落下的微光明亮得讓她睜不開眼,也完全忽視了腳下的高度差。

又是很慘淡的“咚”聲,整個身體撞向地面。

草葉剮蹭着脖頸,癢得讓人一秒鐘也躺不住。五條憐費勁地支起身子,映在眼中的灰綠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天空是灰色的——岩石阻擋了真正的蒼穹,光與水流從一角漏洞中撒下,卻看不見天空的模樣。身下是青草,高高得足以蓋住她的身軀,連綿到了視線的盡頭,仿若沒有邊界。

這裏是……山體的內部嗎?

茫然感沒有消失,此處仍是充滿疑問之處。五條憐握緊了手中的天沼矛,驚鳥鈴摩擦出不安聲響。

再一次環顧四周,她還是無法猜出究竟是什麽地方才會擁有這樣的地貌。也順勢發現了,這裏不只她一個人而已。

被高草遮擋着,一開始五條憐并未注意到數米之外躺在草叢裏的男人,她匆忙鑽回到草中,用草葉擋住了身軀。

男人應該正昏迷着,能看見他胸膛的起伏,雙眼卻禁閉着,安寧卻怪異的神情,看起來倒就像是個普通人,一時竟也找不出什麽值得單獨言說的特點。

難道是和她一樣,非常不小心地迷路到了這裏嗎?不太可能吧,賽錢箱下的木門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那就是,從很久之前他就在這裏了——那就是怪異山洞中的原住民?可他的服飾分明就是普通人的穿搭,絕不是原住民會鐘意的粗犷風格。

疑問未能得到解答,五條憐也不打算貿然同這人打招呼,尤其是在他很突然的發出了“咕唔”一聲之後。

他抽搐了一下,四肢顫抖着。微微凹陷的瘦弱腹部猛然拱起,頂破了純棉T恤,将皮膚撐開血紋。

隔着薄薄的皮肉,有什麽東西正在他的腹中翻滾,在沖破桎梏的瞬間,她一定聽到了血肉撕裂的聲響。

鑽出來了,從男人的肚子裏。半透明的、人形的影子。

五條憐看不見影子的面孔,但那細長的手腳、橢圓形的頭顱,分明是人的模樣。

影子與破裂的肚皮,一齊在空氣中漂浮着、扭動着。湧出的內髒染紅了草地,能夠嗅到髒器的臭味 。五條憐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

毆打了她的樂隊主唱、死在路邊的流浪漢、擱淺于靜岡海邊的鯨魚,以及從空中墜落的烏鴉,他們都是這般死去的。

影子兀自站着,不知是否在望着周遭。她将身子壓得更低,心髒仿佛快要與翻滾的胃液一齊湧出。

要是被看到了怎麽辦?這種問題,她已經不想去考慮了。

她的猜想不重要,事實才最重要。

透過重疊的草葉,尚且能夠看清影子的模樣。它停在原處,不知在注視着什麽,或是根本無法注視。

哈,畢竟它的臉上看不到眼睛嘛!

它只能像這樣折疊起四肢,如同跪坐般在屍體旁縮起身子,橢圓的頭顱觸碰在地面上。

如同跪拜一般,影子在血泊中蜷縮着,數秒鐘後,它才展開身軀,慢慢吞吞地邁出細長的腿,向不可窺見邊界的遠處走去,直到地平線的邊緣出現又一重人形的影子。

是人。

這是真真正正的、不透明的人類,沉睡般跪坐着。束起的淺灰色長發垂落在胸前,已積攢了薄薄一層塵土。仔細注視了幾眼,五條憐這才确定,這應當是個男人,還很年輕,二十多歲的模樣,長相很秀氣,不像是扭曲的怪人,但也不能只從這幅面孔窺見真心。

他穿了很陳舊的一身和服,衣擺下繡着連綿的松紋圖案,影子穿過了他的身體,驟然消失無蹤。

……這就是罪魁禍首嗎?

五條憐站起身來。

追随着影子的足跡,她已走到了人形的面前。這個距離下,對方也能看到自己,躲躲藏藏沒有意義。她也想要好好觀察對方,為此她只能先将自己擺上臺面。

她想,她已經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誰了。

按理說,接下來應當是彼此之間的對峙,或是比這更猛烈些的激鬥,可想象中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始終維持着這跪坐的姿态。她試着靠近了幾步,用天沼矛的尖端抵在他的脖頸上。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曾醒來。

收回天沼矛,五條憐拂過矛尖,觸碰到的只有金屬冰冷的溫度。他究竟是活着還是死去了?

猜不出來,也無法看穿。男人蹙着眉頭的神态,在她看起來很像是正沉睡在噩夢之中,可暴露在空氣之中的肌膚卻又失血般蒼白,仿佛早已失去了生氣。

再仔細看看,他的指尖也開始慢慢腐爛了,泛着幾乎快要液化般的淺綠色,藏在其中的淺白應該是手指的骨頭吧,白色布條夾在指尖,暈開的墨跡與褶皺讓文字幾乎消失殆盡。

「………稻荷神…

…空間……………

……………可笑…

………失敗的話,

傳達………………

……六眼…………

謝謝你。」

只能看清這些,破碎的字句拼湊不出意義。

從這個距離,無論是呼吸的聲響還是心跳的鼓動聲,都不可能聽到,只能勉強看清他的懷中的一支脊骨。與他的皮膚同樣蒼白的骨頭早已幹得開裂,彎曲的弧度抵在胸前,連接在頂端的空洞頭骨輕貼着他的臉龐。

他緊緊擁抱着不完整的這幅骨頭,從夢裏醒來。

在憐的注視中,他睜開了眼眸。

■■■

—1990年2月28日,東京都,五條宅—

嬰兒睡在搖籃裏,一直瘦弱的紅色臉龐,到了最近才終于變得與正常的新生兒無異。難以想象她剛出生時那皺巴巴的模樣,能活下來可謂是奇跡。

倘若母親沒有暴斃身亡,倘若家主沒有勒令産婆剖開子宮,這孩子本應在今日誕生——而非12月7日。

輕拂過她的掌心,她會緊緊握住手指。盡管知道這是幼兒的生理反應,仍會為這小小手掌的碰觸而心生歡喜。

“……明光大人,真的要這麽做嗎?”

家主站在房間的陰影裏,似乎沒有聽到這話。片刻之後才聽到他說:“你有疑問嗎?”

“不敢不敢……”

當然是沒有疑問的。

這是繼承了家主血脈的女兒、是托了家主的福才誕下的生命,還能有什麽疑問呢?

但是——

“真的要讓這孩子作為六眼的替身嗎?恕我直言,這兩個孩子的面容确實很相似,可要是長大後變得不一樣了,那不就……”

“只要能多擁有一日的相似,就已經足夠了。她的母親和我長得本就很像,他們之間的相似會持續得比你預料得更久。這一代的六眼不會再重蹈覆轍,他會帶領這個家回到頂峰。在此之前……任何代價都值得。”

在嶄新的1990年,只有今天他才注視了這個孩子。她揮舞着小小手掌,似是也想要攥住父親的手指。但他不想對這孩子伸出手。

“為了這一代的六眼,哪怕是要付出我的生命也不可惜。而她正是為了六眼才誕生的,這就是我賦予她的意義。你不必多麽愛她,多餘的愛會成為她的詛咒。”

“……我明白了。”

向不知何日就将死去的孩子給予愛意,多麽愚蠢。

倘若他想要愛她的話,會為她取名為“愛”。

但她不能被愛,所以叫做“憐”。

從最初起,家主便放棄了對她的愛。

在那之後,他與這個家,再也不曾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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