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浮光

浮光

窗簾浮動。

如薄紗,似海浪。

房間裏沒開燈,只有夜晚城市霓虹燈的微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模糊的影子投落在床對面的牆上。

月色忽明忽暗,若隐若現。

司舟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不那麽平穩的呼吸聲。

身下人眼尾濕紅,衛衣領口被扯開了,線條流暢的鎖骨橫亘其間,皮膚卻像奶油一樣白,和月色一同流淌在純白淩亂的床單上……

那晚像是一場夢。

訓練室內光線很暗,司舟坐在電腦桌前,修長手指輕輕放在鼠标上,機械鍵盤閃爍着冰藍的光芒。

他淺淡的瞳仁沒什麽焦距,似是有些恍神,手不自覺揉了揉後頸,那裏靠近耳後的地方長着一粒黑色小痣。

因為膚色冷白,這顆痣便生得格外顯眼。藏在隐秘處,無端更增了幾分禁欲的美感。

此刻,他指腹正無意識地摩挲着自己耳後那顆小痣。雖望着電腦屏幕,卻好像穿過那層阻礙越往了別的地方。

遙遠的夢境。

這個位置,曾被那人反複撫過、吻過,狠狠磋磨過,炙熱又滾燙。

“你是不是困了?”TSS戰隊經理尤八乙拍了一下他的肩,催促道:“哥問你話呢,怎麽也不吱個聲兒?”

司舟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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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秒後才從回憶裏抽身,往電競椅背上一靠,沒什麽情緒地敷衍應道:“嗯。”

尤八乙:“???”

“啊!?”尤八乙差點破音,瞪大眼睛,急了:“我剛問你是不是真的和chen有過節,你給我來句‘嗯’什麽意思?”

chen,常年穩定在巅峰榜前列,近幾個賽季連續霸占榜首的神秘路人王。可以說玩巅峰的人,大多都熟知他的ID。

這樣一個人物,外界自然有很多關于他的傳聞。

據說各大職業電子競技俱樂部都曾聯系過他,但這個chen派頭很大,似乎并沒有打職業的興趣。

這次不知怎麽的,竟然主動給TSS戰隊投遞了簡歷。

戰績和各項歷史數據都很完美,但網絡上衆說紛纭的帖子裏,尤八乙最在意的還是那篇《扒一扒國服路人王chen和PPL “死神”的愛恨情仇》。

這是一篇爆帖,熱度居高不下。電競圈粉絲們在休賽期也頗熱衷于讨論八卦,順便探尋一番如今正大殺四方光芒萬丈的電競職業選手背後不為人知的過去——

樓已經蓋了三千多層。

Death選手在秋季賽的出色表現讓他名氣大增,憑借一手神出鬼沒身法詭谲的刺客打野豔驚天下。

由于腳步走到哪,哪裏就出現死亡通報,被網友戲稱為“PPL死神”。

尤八乙皺眉,歪着身子瞧司舟,神情嚴肅。他腦海裏飛速掠過種種猜測,以至于撐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用了力,顯得有些急躁。

有風從窗外彌漫的夜色裏吹進來,涼涼地侵入骨髓,另一人的沉默讓此刻變得漫長而靜谧。

嘀嗒、嘀嗒……

時鐘走到淩晨兩點整。今晚卻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

早些時候俱樂部剛開過緊急會議,研究為TSS現任一隊中單選手vv招替補的事。

vv是個挺溫柔的大男孩,今年已經23歲,在電競行業裏談不上年輕了。從戰隊成立之初就跟着一路打下來,整整三年,直到取得今天的成就。

不管怎麽說,多少拿了個秋季賽的冠軍獎杯,比去年好不少。

但這只是起點而非終點,少年們的路途才剛剛開始。

隊伍正處在沖擊世界賽的關鍵時期,比賽一個接着一個,一輪接着一輪,vv的手傷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二隊和青訓營都找不到能替他上場的隊員,整個俱樂部——特別是尤八乙,急的團團轉。

恰逢秋季賽結束,有一個短暫的轉會期。很多選手被挂牌出售,各戰隊之間調整策略,為角逐巅峰冠軍杯,獲得世界邀請賽資格而拼盡全力。

當然,除挂牌選手之外,也有隊伍會選擇買進新人,或者從現有的青訓營裏挑選良将出征。

尤八乙想得很遠。

就TSS目前的情況,新中單招進隊裏,肯定是要作為一隊首發中單來培養的。

如果萬一關于他們的那些種種傳聞都是真的,隊員之間關系尴尬,還怎麽朝夕相處,怎麽去打配合?

尤八乙思來想去,特地挑了個其他人都不在的時間才敢開口問。而司舟的回答卻模棱兩可,看來并不太想提到這件事。

正如此,尤八乙更加覺得奇怪。有問題,肯定有問題……

司舟沒說話,也不搭理旁邊站着個人,殺瘋了似的,又開了一局rank(排位)。

夜很深,其他隊員早已走了,整個訓練室就只有他這一臺電腦還亮着。片刻後,有暖橘色的火光照亮了司舟線條流暢的側臉,他慣常帶笑的桃花眼裏映着刀光劍影,沒有一絲溫度。

剎那火光,僅僅在黑暗中閃現一瞬,就悄無聲息地熄滅——尤八乙帶頭違反俱樂部規定,點了根煙。

“First blood!”

游戲界面出現提示,司舟操作的英雄經過中路河道,在敵方中單還未反應過來之前,瞬間完成擊殺。

尤八乙眯眼瞧着電腦屏幕,吐出一口煙。他默了許久,忽然道:“本來呢,我也只是随便一問……”

司舟握着鼠标的手一頓,心底蔓延起連自己都難讀懂的情緒。

“你現在這副反應,更讓我覺得有問題了……”尤八乙彈了彈煙灰,補充道。

耳機裏的游戲聲開得很小,司舟能夠聽見他的話,稍一分神,他操作的游戲英雄雙殺倒地,卻放走了對面僅剩的殘血。

倒計時,屏幕陷入一片灰寂。

司舟垂下眼眸,漆黑的睫毛如同蟬翼一般,微微顫動,遮蓋住那雙迷人的深灰色瞳孔,在臉頰投落一小片陰影。

他輕嘆。

尤八乙也愣了,即将燃盡的火星差點燙到他的手,他連忙摁滅了煙,又心有餘悸般吹了吹自己的拇指。

“操,”尤八乙說,“你剛才怎麽回事?這可不像你的正常水平啊!”

司舟仍舊望着電腦屏幕,倒計時還剩十多秒。

由于他前期打野創造的經濟優勢很大,隊友們勢不可擋,很快推到了敵方基地,在山峰插上旗幟。

游戲勝利。

“前男友。”

司舟鼠标一推,聲音很輕地說,“這樣你懂了嗎?”

尤八乙:“……”

尤八乙僵在原地,像是沒能理解司舟在說什麽。他一動不動,足足愣了有八秒,才慢吞吞地開口:“……啊?”

等等,他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你、你你……你居然喜歡男的?”

尤八乙曾設想過很多可能,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不是,你這,你也沒跟我說過啊。”

其他興許還好說,不是殺父之仇,又非奪妻之恨,大家坐下來把話說清了,還能一笑泯恩仇。

偏生沾染了情字,最纏亂、最難解,哪裏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但客觀來講,chen無疑是TSS戰隊目前最佳的選擇,他不想放棄。心念電轉間,尤八乙隐隐感覺不對,忽地又想起一件事。

敲了敲桌,道:“秋季賽奪冠的那天晚上,你……”

司舟沒接話,側過肩伸出他那指骨分明、修長白皙的手,說:“來根煙。”

尤八乙深吸口氣,摸出根細煙,遞給他。斟酌片刻,還是沒忍住,又問:“就是我們一起去吃烤肉那天,你提前離席,到底是去幹啥了?”

說着,他語氣逐漸變弱,從原本的好奇探究化作了小聲嘀咕,“第二天回來失魂落魄的……”

司舟聞言擡起眼皮,似笑非笑:“失魂落魄?你從哪看出來的?”

或許是來自眼前男生的壓迫感過于強烈,尤八乙沒來由地感到背脊發麻,“我那個……我我我瞎猜的嘛,哈哈哈。”

說來奇怪,司舟今年不過21歲,作為TSS的隊長兼指揮,他有着驚人的決斷力,說一不二。

三年前就是如此。

雖然尤八乙本人要比他年長幾歲,但在重大事情的決策上,總會下意識去聽他的看法。

甚至心裏面還有點怵他。

“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吧……可從沒在你臉上見到過那種表情。”

司舟轉過頭去,視線落在虛無缥缈的煙霧裏,他指間夾着細煙,火星子在昏暗的環境裏忽明忽滅。

“你可以理解為……”他輕描淡寫,清冷的聲音似機械鍵盤散發的冰藍微光一樣,襯得這夜涼如水,

“我被甩了。”他說。

尤八乙震驚:“連你這樣的都會被甩?”這人是沒長眼睛還是瘋了啊!

司舟輕輕一笑:“有機會的話,你不妨問問他。”

尤八乙:“……”那還是算了吧。

外邊風聲漸大,樹枝葉亂晃,看起來像是要下雨。二人良久無話,司舟關了機,拔掉電源,走到那頭拉上窗。

四下裏驟然漆黑一片,尤八乙點開手機屏幕——11月10日,距離冠軍杯剛好一個月。

巅峰冠軍杯,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必須快點确定人選,不然今年……”尤八乙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們很可能會再度無緣世界邀請賽。”

手機屏幕仍亮着,從這個角度,能夠看見男生幹淨英挺的鼻梁,薄唇淺淡,繡着TSS徽章的隊服外套不染纖塵,逐漸淹沒在黑暗裏。

他沉默着不發一言,唯有呼吸讓肩膀微微起伏。

“你也知道,v的手傷一天比一天嚴重,我們不得不做一些準備了。”

目前PPL正在被挂牌的中單合适的并不多,尤八乙不願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放棄一名有潛力的選手。

尤八乙語重心長:“司舟,對于電競圈來說,你也不年輕了……說句不好聽的,咱還能有幾年?”

“……”

“俞忱他……”尤八乙不知想到什麽,突然以一種“你真是個畜生啊”的眼神看着他,“嗯,應該還沒成年吧?”

司舟:“……”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秋季賽奪冠的那天晚上,支離破碎的片段裹着蜜糖,卻無情地、狠狠刺入心髒。

這夢太過荒唐,是水中月、鏡中花。破碎後什麽都沒有,包括那些年少歲月裏的相識相惜,全部成了空。

三年前,司舟還在一家名叫“風暴”的網吧打游戲。那時候他什麽也不是,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網瘾少年。

他對俞忱說:“叫哥哥。”

原以為小孩會抗拒,沒想到耳機裏傳來一聲軟糯糯的“哥哥”,氣息似乎透過電流傳過來,撩得人耳朵癢。

三年後的重逢,曾經的小孩長大了,音色比當年愈加撩人。他又叫了“哥哥”。不過這次聽起來不一樣了——是在床上叫的。

“……快了。”

司舟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喑啞,“明年三月。”

尤八乙心下一驚:連生日都記得這麽清楚?md,果然是餘情未了!

他見有所松動,只得暫且按捺住八卦的心,不着痕跡瞟了司舟一眼,狀似無意地說:“很年輕,前途無量嘛。”

司舟不答,他望着玻璃窗外,已是瓢潑大雨。那雨淋濕了枝條,半枯的葉簌簌然落下去,不見影蹤。

一夢三年,流離輾轉。

從最初的一無所有到如今手握職業聯賽冠軍獎杯,争奪世界邀請賽名額,他穿越黑夜,也走過荊棘叢生的路。

“讓他來吧。”

司舟面無表情地說,淺淡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波瀾,像是毫不在意。

“事不宜遲,明天就通知他來基地試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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