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Chapter Ⅴ 沙漏（26）

Chapter Ⅴ  沙漏（26）

葉小山永遠會記得爺爺去世的那天和她說的話。

那天晚上，夜很黑，她真的很害怕，只好跪在床前，握着爺爺的手，祈求他能醒過來，和自己再說上幾句話。

眼淚一滴滴落在爺爺如枯樹皮一般的手上，久居病榻的爺爺終于睜開了眼。

“小山……”

“！”還顧不上驚喜，她連忙打手勢問爺爺要不要喝水或者吃一些稀飯。

但是爺爺的目光慈祥的，卻像是要熄滅的燈。

他搖搖頭，“小山，我要話要對你講。”

不詳的感覺在心中升騰，她搖搖頭，請求爺爺不要講，因為她聽說凡人病重的時候，鬼神就在一旁伺候着，病人有執念尚且還好，閻羅王也勾不走他的魂，一旦心願已了，鬼差就要立馬帶他走。

葉小山哭着搖搖頭。

依然沒有改變爺爺的心意，“傻孩子，我的話你到底聽還是不聽？”

她不想現在聽，她想等爺爺病好後再聽，她打手勢說。

“唉，爺爺這不是病，爺爺是老了，病能好，老不能好。爺爺再跟你說幾句話你也不情願，以後就聽不到爺爺說話了。”

葉小山忙說，她願意，她願意聽爺爺說話。

“這才是我的乖孫女……”爺爺又咳嗽了幾聲。

看着葉小山含着淚的目光，“傻孩子，別哭了。以後爺爺走後，沒有人照顧你了，你可不能再哭了，要自己照顧自己了，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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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山一時心緒萬千，但是她不願爺爺擔心她，只好強撐着點點頭。

“嗯，那我就放心了，”他的笑容舒展開來，眉眼也是，眼裏的光也弱下去。

“嗯嗯……”葉小山喊。

爺爺回光返照似的再看了她一眼，“別怕，世界上有壞人也有好人，小山會遇到好人的，爺爺會在天上保佑你的……”說完，他就閉上了眼，再也沒有醒過來。

任憑她再怎麽哭喊，也不能再喚回他。

葉小山真的不想，落在一個沒有爺爺的世界，她只能孤零零的世界。

可是她不想讓爺爺失望，以為她是這麽不堅強，不聽話的孩子。

所以她按時砍柴、燒飯、吃飯、睡覺。

可是每天看到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她還是不可抑制地覺得孤單。

直到有一天，神帶走了她。

把她帶離了山裏，來到了一個充滿人的地方，她隐隐約約覺得這是爺爺的安排，一定是神答應了爺爺的請求，爺爺希望她離開山裏，去見識外面的世界。

她接受了。

她遇到了很多人，見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紛争，意識到會說話的人也不一定幸福，因為他們必須要說假話，說謊話，有時候甚至要像她一樣不說話。

然後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遇到了許婷、黃心穎、藍雯雯、陳柯、姜雲飛、小熊、鄭宏發、許東，她才又一次相信，人可以互相幫助，人本應該互相幫助。

在這個陌生的，她從未完全理解過的世界裏，正是有別人的幫助，她可以認識很多新的事物，學會寫字，用手機打字，肆無忌憚地和別人交流。

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直到那個晚上……

她回到陳柯的家裏，看到靈體狀态的陳柯已經如同手機閃屏一樣晃動，傳達不了一句清晰的話。她穿過牆，進入卧室，看到另一個陳柯扯着床單，面目猙獰，撕心裂肺地叫着，“好痛，好痛……殺了我吧……麗群……麗群你在哪裏……”

葉小山完全愣住了。

耳邊是陳柯不盡的□□和他心愛的貓咪哀叫的聲音。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要幫到陳老。

最後一絲理智在呼喚她。

葉小山哽咽着，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白色藥瓶，和散落一地的藥片。

可當她拿起藥片時，卻聽到貓咪凄涼地叫了一聲。

她困惑地擡起頭：“嗯？”

陳柯依然在不停地捶着頭，甚至去咬自己的手臂，用一種痛苦去替代另一種痛苦。

但是葉小山卻在一聲聲貓叫裏，感覺世界全部颠倒。

不，不會是真的。

她聽到的都是假的。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啊……”陳柯最後叫了一聲，一切戛然而止。

夜從未有過的安靜。

葉小山站起來，看着已經沒有氣息的陳柯，他已經死了，像他的爺爺一樣。

不可能的，心裏有一百種聲音在說。

可只有一只聲音說，是的，他已經死了，她就會被徹底擊倒。

“嗯嗯……”葉小山痛苦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但眼前，依然反反複複重疊着陳柯掙紮的臉和死亡的臉。

甚至還有那張有着恬淡、釋然微笑的臉夾在中間。

耳邊，還是那一聲聲好似嬰啼的貓叫。

她不願面對這一切，選擇奪門而出。

卻一把撞在了過來看情況的姜雲飛的懷裏，“葉小山……”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陳柯老師他……葉小山只是無助地看着姜雲飛。

他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沒有任何猶豫地将她安放在自己的肩頭。

有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港灣，她就可以盡情地哭泣。

用哭聲代替一切她所不能說的話。所有不能敘述的傷痛。

……

直到，天亮。

陳柯的妻子周麗群都沒有回答，不知道躺在家中的陳柯，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葉小山就這麽靠着靈體陳柯最後呆過的沙發，希望能夠跟他更近一些。

姜雲飛将一副披在她的肩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

“……”葉小山眼神呆滞，癡傻似的咬着大拇指。

就在姜雲飛以為她會一直這樣下去時，她動了，從雕塑回來了真人，極其遲緩地舉起手機，打着字，就好像每一個字都需要費盡她畢生的力氣。

姜雲飛明白她有話對自己說，便坐在她旁邊，看着她的手機屏幕。

字一個個出現，竄成一條可怕的信息。

“…陳…柯…是…被…人…謀…殺…”

姜雲飛心一驚，平靜的水面被一顆石頭激起不可收的蕩漾。

“你确定？”

葉小山看着他鄭重地點點頭。

“我們去找她問清楚！”姜雲飛當機立斷。

當他拉起葉小山的手時，葉小山眼中閃過傷痛似的猶豫。

可是她不能讓陳柯老人就這麽白白死去。

于是，她點點頭，如在自己心口劃了一道那麽痛。

兩人離開陳柯的家，一路走，坐上了公交車。

奔赴一場未知結局的旅程。

“如果真的是她殺的，你會怎麽處置她？”葉小山把自己的疑問打在手機上。

姜雲飛搖搖頭：“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是能由我一個人決定的。如果真的是她做的，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公之于衆，撕破她的面具。”

葉小山攥緊了手，她再一次猶豫了。

按照地圖指示，他們必須先下車，再進行換乘。

可一下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十字路口，她就停住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來這裏所看見的地方，如果沒有确定目标，每一次從黑暗空間出來，就會被傳送到這裏。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有些東西好像是變了，有些東西卻好像還是沒有變。

斑馬線，紅綠燈，川流不息的人群。

“車到了。”姜雲飛提醒道。

可是葉小山卻沒有再走，她記得啊，她怎麽能忘呢，他們第一次來到這裏，看到這個廣大的新奇的世界，她們一起坐車，一起去首都，一起去看電影，一起穿那些她從未穿過的衣服……

那些點點滴滴，永遠都不能忘記，觸目驚心。

所以她退後一步，搖搖頭。

姜雲飛走回來找她，“怎麽了？”

所有的痛苦和掙紮再一次席卷了她，她不能，她做不到。

“你沒事吧？”姜雲飛覺得她臉色很難看。

她喘不過氣來，拿起手機打字，“今天不行，能不能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我沒有勇氣。”

姜雲飛看了一眼字，再看着她，沒有責怪，只是說：“拖下去是沒有用的，什麽都不會改變。”

葉小山覺得疲憊，打字道：“先回黑暗空間，好嗎？”

對上她的如煙霧迷茫眼睛，姜雲飛難以拒絕。

他點點頭。

……

再一睜眼，已經是在黑暗空間了，小熊保持他走之前的姿勢，還計算沙漏流完所需時長。

擡頭看他一眼：“怎麽就你回來了，葉小山呢？”

姜雲飛看到自己身邊空無一人，才知道葉小山并沒有和他一起回來。

也罷，她可能真的沒有準備好吧。

“陳柯死了，她心情不好，去散心了。”姜雲飛有些冷酷地抛下這句話。

小熊的動作也只是遲鈍了一秒，這一天，他們早就知道會來了，只是沒有想過來得這麽快，這幾天裏，他們接連失去了鄭宏發、許東、陳柯。生命的死亡對他們不足為奇了，他們已經有些麻木了。

不知道陳柯得病的是許婷她們，希望她們知道這個消息時也能受得住吧。

畢竟大神才剛出車禍死。

想到這裏，他的眼淚像豆子一樣落下來一顆，在他最新更新的記憶裏，已經沒有一個叫做許東的大神了，沒有那個把AS戰隊抗在肩上的遺憾大神了。他所曾經癡迷的那本運動雜志，那一頁也已經換成一位生涯勵志的足球選手。

依然很熱血，可是已經無法激起他心中的波瀾了。

他永遠記得許東，永遠記得遺憾大神，只有他記得這個名字了。

小熊擦幹眼淚，繼續計算，只有這樣，他才能從悲傷中走出來，感覺自己能做成什麽事情。他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

而葉小山，并未如姜雲飛說的那樣去散心。

她去找了那個人了。

“她就是你嗎？”她在學校裏看到一個女孩子，“現實世界的你？”當她展示手機上的字時，她感覺對面的人臉上的面具有一瞬間的破碎。

“我們談談吧，換個地方。”那個人說。

偏僻的草野，樹林地帶，有水流的聲音。

“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葉小山看着周圍偏僻的環境，覺得那個人已經明白了她的目的，但是神情依然自若。

“陳柯死了。”她用手機打字，然後很仔細地看着那個人臉上的表情。

希望那個人能表現出來驚訝錯愕，或者悲傷憐憫。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那個人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所以呢？”那個人問她。聲音是如此冷淡。

“……是你殺的他嗎？是你換了他的藥嗎？為什麽？”葉小山用力地按着手機摁鍵，心中的悲憤沒有少哪怕一分。

“你怎麽會知道的？”

“蝴蝶出賣了你，貓看見了那只蝴蝶……”葉小山拿出自己的設定牌，她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能聽懂所有動物的語言。

“啊……”那個人臉上漏出一些可惜的表情，“我只知道要防人的目光，我沒有想到貓也要防，是我失算了……”

錯愕的那個人是葉小山，眼前這個人在說什麽啊，那是人命啊，是陳柯老人，怎麽能這麽如此若無其事，毫無在意？

“為什麽？”葉小山不肯相信，不肯放棄，“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那個人沒有回應，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她再往手機上打字：“告訴我吧，我會幫你解釋的，如果你真的有苦衷的話，陳柯爺爺不會怪你的，姜大哥也不會傷害你……”

“你告訴他了嗎？姜雲飛。”

葉小山搖搖頭，繼續在手機打字，傳達自己的心聲，“你把苦衷說出來吧，我會相信你的，我會幫你的，就像你曾經幫我一樣！”

那個人笑了，帶着一種黃昏的血色，“我回不了頭了，一切都回不了頭了，時間在我身上無法阻止地流逝掉了，我殺了一個人又一個人，沒有人會原諒我的。”

“而你今天來找我的下場是什麽你想過嗎？”那個人走近葉小山。

葉小山企圖從那個人眼裏獲取一丁點她所熟悉的東西……

可是她等來的，只是那個人掐住了她的喉嚨，“你來找我的下場，是你我都掉入更深的地獄，小山，不要怪我。”

在窒息中，她握不住她心愛的手機，她掙紮着，看不清眼前這個人是面目猙獰的惡魔，還是曾經對着她微笑，一筆一劃教她寫字的那個人……

黃昏，暗夜的黃昏，黃昏裏的最後一抹血色。

眼睛被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