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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午後的陽光絢爛奪目，韓夢潇沉默不語地反省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忍不住看了薛憶年幾眼，對方倒是沒有什麽表示，反而從那場堪稱“詭異”的面面相觑後，周圍的大臣們與戎狄宗、皇後、薛母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宴席從午間持續到晚間，或許是察覺到韓夢潇不太自在，薛憶年向戎狄宗請示早退，得到肯定後，他直接拉着還在自我反省的韓夢潇的手出了龍泉殿。薛母看着兩人一起離去的背影，不由地和許多年前那兩個無憂無慮的師兄弟玩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像啊，不只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薛母在心底嘆了口氣。

等上了馬車韓夢潇才漸漸反應過來，甩開了薛憶年的手：“你有病啊？！”薛憶年看着他這激烈的反應，愣了幾秒——韓夢潇眼底的神色沒有太多改變，就算薛憶年傷害了他那麽多次，還是該笑就笑，該鬧就鬧；只是，那抹時常一閃而過的防備卻一直警醒着薛憶年，韓夢潇從來不是一個以德報怨的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将來也不是。

又是一次沉默許久的同程而行，鶴仙塔已離得不遠了。風中帶着些許腥味，那是盛夏時節特有雷暴雨的前奏。幾乎是兩人踏進塔中的瞬間，一聲雷鳴響起，伴随而來的閃電似乎要把陰沉的天空劈裂。韓夢潇正低着頭，不知在找什麽，薛憶年回頭看了他一眼，見韓夢潇沒有什麽要留他的表示，便無聲地踏出了門檻。等到韓夢潇拿着那把油紙傘要遞給他時，卻只看到馬車緩緩離去，以及那再也回不去的從前。雨點順着屋檐落到那條青石板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像極了韓夢潇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又一次撕裂的聲音——不被需要的幫助，看起來是那麽讓人覺得好笑與無力。

韓夢潇将傘拿回了屋內，靜靜聽着雨打在銀杏樹的枝葉間，原本以為十分靜谧的塔樓此時竟讓他覺得有些死氣沉沉了。韓夢潇将那支玉笛拿出來，笛身上的裂痕像一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又一次刺激着他心中那沉寂多年而又忘不了的回憶，經過三年的沉澱，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平淡地重新看待一切，但他明顯忽略了回憶帶來的沖擊性。

笛音纏繞着塔樓，江南的調子，伴随着雨聲，更能把人帶進那煙雨飄渺的獨特世界。也許是因為塔樓中比較空曠吧，也許是人們被這場暴雨吓怕了吧，這首曲子的音調竟環繞着整個城郊地區，以至于它傳進了薛憶年的馬車裏。這首曲子叫《恨情涼》，是韓夢潇母親韓思湘生前最愛聽的，也難為他記了這麽多年。

“師兄，我求你了，你去告訴師尊好不好……

“祭天陣不是我毀的……

“真的不是我……

“你為什麽就是不信我……

“師兄……”

而回答韓夢潇的，只有薛憶年毅然決然離去的背影。嘴角的血沫擦不幹淨，背上的鞭痕累累難以愈合，雪白的衣袖被染盡了血污。

“連我求你也是無用功了嗎？”韓夢潇的語調轉變的很快，雖是問句，但聽上去卻沒有那麽多的懇求。薛憶年的腳步頓了頓，總覺得韓夢潇這話聽上去有點不對勁。

“好，好一個同門情誼啊……

“簡直可笑至極……

“薛憶年，你知道你那和藹可親的阿娘為什麽不待見我嗎？現在我告訴你，師尊是你舅舅！是你阿娘的幹弟弟！而我，”韓夢潇抹了把臉，“是他和你娘口中那個唱戲的賤人所出的私生子！就因為……因為我娘不配這個名份，因為害怕我跟你搶宗主的位子……所以，那個死婆娘，殺了我娘……我被接到宗門也不過只是她心中過意不去罷了，薛憶年，你們一家人都該死！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娘的亡魂不會放過你們的，到時候，你就是跪下來求我，也不一定能保住自己的狗命……

“呵，你給我等着……”

薛憶年愣了愣，僵硬地轉過身，韓夢潇的臉上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怨恨與猖狂。他從沒見過韓夢潇如此這般銘心刻骨的模樣，可以說，韓夢潇眼中的情緒他并非無法理解，而是一時無法接受這被薛母埋葬了多年的真相。

那天，大雪紛飛，韓夢潇跪在地上，而薛憶年站在他面前。

記憶漸漸模糊，但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卻難以忘卻。

随着夢的驚醒，韓夢潇抓着淩亂的被子，指尖微微發顫。像是被什麽扼住了喉嚨，那時的年少輕狂時時刻刻提醒着他——自己曾犯下的過錯是無法挽回的。韓夢潇揉了揉眉心，手心汗津津的，他嘆了口氣，頭靠在牆上，覺得有些無力。

茶幾上的那支玉笛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潔白無瑕，韓夢潇抿了一口茶，心頭的不安被清冽的茶水壓了下去，但他還是覺得睡不着。窗外那輪明月皎潔，好似祭天陣出事前，薛憶年因走火入魔過于煩躁，失手打破玉笛的那個夜晚。韓夢潇與其是恨薛憶年，不如說是對薛母的不滿與怨恨更為強烈一些，也許是因為這母子兩長得像吧。

大雨過後，風清月朗，月明星稀。蟬鳴漸漸恢複了盛夏時節的熱烈，風吹過銀杏林，發出“沙沙”的聲響。韓夢潇不知為何便濕了眼眶，他攥緊了那支玉笛，在自己心中默默向薛憶年道歉，盡管這份歉意已經來遲了多年。

與此同時，薛憶年靠在椅背上，回憶着剛才驚醒他的那個夢。韓夢潇的聲音還環繞在他的耳邊，他反省着自己年少時的無情與冷漠，他只覺得如果自己沒有站在師尊身後默默無言，而是站在韓夢潇的身前，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可逝去的回憶是再也不能挽回的，現在，他只想好好護着心上人，不再讓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再一次被他傷害。

韓夢潇坐于那塊湖中青石上，望着風平浪靜的湖面下來回游動的魚兒，還是沒能從昨夜那個夢裏回過神來。薛憶年踏着銀杏林中被昨日大雨打落的銀杏葉，走到了湖邊，他看着韓夢潇的背影，輕聲嘆息，不願驚動眼前人。薛憶年踩着水，渡至韓夢潇身邊。兩人各含心事，皆靜默無聲地陪在對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