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短發
短發
斯內普是在棠海的懷裏醒來的,腦袋下是冰涼光滑的真絲軟枕,臉頰隔着一層輕薄的睡衣布料貼靠上纖細的腰肢,那是讓人忍不住想更加親近深陷的溫暖熱源。纖長的手指纏繞了兩圈發絲,随即撩撥上柔軟的耳垂,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掃着,弄得他渾身酥麻發癢。
“醒啦。”
如雪峰上融化的山泉水般清泠的悅耳聲音在頭頂響起。
這一覺睡得太舒服了,斯內普實在是不想起床,他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悶悶地哼唧了兩聲翻過身使勁蹭了蹭懷裏的腰間軟肉,然後伸出長手一把将斜倚在床頭的棠海撈進被窩裏用腿夾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繼續睡。
被切割成數個方塊的玻璃窗如漏勺般過濾陽光,帶着溫煦濃烈的暖意落入蓬松柔軟的雲朵棉被中,在眼前幻化作金燦燦的暈環光斑。
怎麽跟個小孩兒似的,棠海嘴角噙着笑意,抽出被胳膊環住的了手寵溺地揉了揉懷裏那頭淩亂的黑色半長發。
“篤篤篤。”窗外傳來了一陣鳥喙敲擊玻璃的聲音,一只雪白的毛絨團子急躁地呼扇着翅膀撞擊窗戶。
棠海離開的很突然,沒有告知具體原因,只是在閱讀完早上的來信後有些慌亂匆忙地收拾好行李便出發了,學校方面也只收到了她托斯內普給捎帶的短短一句話:
家中告急,歸期未定。
到底有什麽事情,能讓她那麽着急地倉促離開。斯內普有些擔憂地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把棠海留下的鑰匙,神情黯然地鎖上了房門。
“你是誰?”一個東方面孔的男孩兒站在小院兒門口,透過栅欄一臉警惕地盯着這個從鄰居家裏走出來的陌生男人,仿佛對方是行竊過程中被抓了個正着的小偷。
斯內普啞然,只得走過去和他解釋。
“所以——你是小棠姐姐的朋友?”
“男朋友。”斯內普糾正道。
“可是小棠姐姐幾乎從來沒有帶別人來過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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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年夏天就來過。”
男孩兒像是想起了什麽,嚴謹的目光在斯內普臉上和他手中的鑰匙之間來來來回回視了一陣,終于還是選擇了相信他。
“好吧,如果是小棠姐姐家裏來信的話,應該是她師父,奶奶說小棠姐姐在國內沒有別的親人了。”
“師父?”
“對,小棠姐姐家之前是開武館的,中國功夫知道吧?吼哈嘿!”男孩兒有模有樣地擺了幾個架勢。
“......嗯,”斯內普緩緩點了點頭,聲音越發低沉冰涼,“說正事。”
“好吧,”被男人發黑的臉色吓到了的男孩兒讪讪收回了躍躍欲試的手,像被嚴厲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一樣站得筆直,“小棠姐姐是孤兒,是她師傅撿來的。”
“耀耀你在和誰說話?”
隔壁花園裏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
“奶奶,是小棠姐姐的朋友,”男孩兒快步跑到自己家門前攙扶住老人,“你看......咦?人呢。”
上午的街道陽光明媚姣好,不時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走過,可剛剛還站在門口和他交談的黑衣男人卻如一陣風般消失在了視野中,毫無蹤影。
棠海見到徑山的時候,她正坐在病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粥,接滿适溫開水的杯子和幾個打開的餐盒井然有序地依次擺在手邊,被子的每一角都掖得平平整整壓在身下,身上穿着的淺藍色條紋病號服也被清洗打理地幹幹淨淨,絲毫看不出是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
除了那頭失去了的長發。
她戴了一頂滑稽可笑的黑色絨線帽,看起來和這滿目雪白的醫院毫不相搭。
聽到門口的聲音,徑山緩緩擡起頭來,那雙眼睛變得有些渾濁,不再似從前那樣明亮閃爍,可她還是在看清來人時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就和過去每一次看到放假回家的棠海時一樣。皺紋不知何時爬上了她的嘴角、眉梢,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就也随着笑容的拉扯不斷加深。
“小棠海。”
淚水不知何時模糊了雙眼,在棠海面前豎起了一道阻隔視線的毛玻璃,世界倏而安靜,只剩下那聲熟悉的泛着沙啞的呼喚,和隐隐約約朝她伸出的那只手。
“對不起......”手中的提包掉落在地上,她聽到自己帶着哭腔的哽咽,“對不起。”
棠海是被徑山撿回來的孤兒,這在所有街坊鄰裏看來都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一個開武館的獨身女人,和一個身世不詳的半大孩子,在外人眼中這并不是什麽如意的生活,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艱辛。但棠海被保護得很好,沒有缺吃少穿,也沒有被風言風語影響。這個孩子成熟懂事的可怕,說話做事挑不出一點兒錯,從來不讓人操心。或許在別人看來這是再省心不過的了,可只有徑山知道,棠海的內心和外表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存在,至少在她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隐藏在那副所謂美麗聰慧的軀殼之下的,是一個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的靈魂,沒有情感,沒有溫度,只是一具依着慣性機械重複設定行為的行屍走肉。
徑山最終還是抱起了這只被摧殘折磨得破破爛爛後又當成垃圾随意丢掉了的洋娃娃,數年的悉心照料,似乎才終于稍稍暖熱了那顆早已冰封的心髒。
可如今,撿回棠海給了她一個家的人,也要離開她了。
棠海又剪了短發。
坐在理發店的鏡子前,看着一束束提前用皮筋貼着頭皮紮好的頭發被剪刀咔嚓咔嚓剪下時,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沒有那麽在意那頭限制束縛了自己幾十年的頭發了。曾經習慣性地剪短發穿男裝是因為痛恨自己不是一個男孩,無法得到父母的喜愛。後來留長發是因為想要突出自己的女性特征,證明自己已經擺脫掉了原生家庭所導致的心理障礙。可頭發的長或短本就不應該被賦予什麽含義,她的性別也不應該被那頭可有可無的頭發和随心而穿的着裝風格所定義。
那塊曾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石頭,終究還是慢慢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裏。
等在ICU門口的時候,感覺死神就拖着長長的鐮刀在走廊裏走來走去。明明聽不見那利刃劃過地磚的聲音,偏偏就是覺得刺耳。視線兩側是被一塊塊挨着牆角鋪就的地席所劃分成獨立領域的公共空間,生活用品淩亂地堆放着,搭起了重症病人家屬的臨時住所,他們在吃飯時小聲地交談,偶爾接一壺熱水将就着公共衛生間裏的水龍頭沖把臉洗個頭發。
在這裏并不能見到重症監護室裏面的光景,隔着兩道門,生活必需品和藥物也只能通過專人出來遞送。每當有醫護人員經過走廊時,總是會被等待在門口的家屬們團團圍住詢問情況,然後在得知消息後露出或高興或悲傷的表情。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時會有低低的抽泣聲響起,偶爾在情緒逐漸崩潰後演變成嚎啕大哭。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壓抑着內心沉重的心情日夜煎熬等待,即使知道生還的希望渺茫,可他們還是沒有走,至少靠在這裏,或許還能在親人閉眼前見上最後一面。
這裏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每天都有人進來,每天都有人離開,而徑山也終究沒能戴上棠海為她專門訂制的那頂假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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