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葭莩之親

葭莩之親

一日後。

傅教授領着一些沒有出動過的機甲和江迩一起來到了漠城。

地板鐵面上有子彈劃過的痕跡，坑坑窪窪地凹陷下去，有的破開一個口，底下是腥臭腐爛的工業廢水，地面上機甲交戰的痕跡很新，高溫熔煉的氧化鐵也化作了灰塵，洋洋灑灑地飛起，一路上諾拉人民的報廢機甲都還有餘溫，厚鐵皮下是新的角質層。

江迩手摸着這些機甲，感嘆其中頑強生長的強大基因，然後與上空的傅淩浔對講：“他們的身體構造太強了，教授，我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嗎？”

“他們打了這麽久，一定不止在這，再往裏走。”

他所研制的機甲底座是“翔翼”式的懸浮裝置，機身的防彈網同隔能的厚鐵皮連接在一起，整體來說是比以前的能源機器人要更輕盈許多，至少不會顯示出呆頭呆腦的樣子。

機甲駕駛員在其中要承受的是極其厚重的壓力，單憑潦草訓練的那幾個月，人們的技術肯定還算不上是娴熟，但至少他們不像諾拉人民那樣，長期一副機甲皮囊，卻還是戰敗，而是愈挫愈勇，實地修煉。

幽谷那邊的防守點已經停戰幾個小時，人們不再浪費炮火，幽谷處臨時集結的指揮團隊此時也發生了內讧。

“長官，這些‘低等人類’的火力真是非常猛，早知如此，我們就應該在那個時候扼殺他們，而不是為了一點資源就敷衍對待！”

“幽谷防守點一旦被攻陷，我們諾拉人民很有可能就會被他們滅絕，我要逃了。”其中一個人說。

被喊長官的是比普通人更高階層的指揮員：“放屁！‘形式網絡’目前還在可控範圍，現在的首要任務是阻止他們與他們的援軍獲得聯系，就憑這些‘低等人類’？他們還不至于将我們滅絕。”

“你以為你是誰，等你們打完，我再回來占領這裏豈不是更好，你還想讓多少人為你做嫁衣？”

“是啊！快走快走，跟一群螞蟻理論幹什麽？！”

“我們的利益已經被損害，長官，你必須承認你的無能啊！”

“你去！”指揮員狠狠扳過一個人，把他推倒到地上，厲聲道，“你！帶一路人從地下通往水橋那邊，從後突襲，我他媽看誰敢離開？！”

就在這時，全場噤聲，只因有人把槍抵在了他的後腦，這舉動令所有人都怔住了，那人接着說：“沒有誰會服從你的命令了，蠢貨！”

指揮員破罐子破摔，想反手制住身後人，子彈卻比他更快地穿過了腦髓，他“撲通”倒地，倒在先前被他推倒的人的□□，從空洞處流出難聞的腐水。

那人看着其他人震驚又興奮的臉色，裝聾作啞道：“統帥呢？怎麽不見他，現在這場戰争可威脅到他的人民了，他人呢？”

一群人中，有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象征着鄙夷，他吐槽說：“呸，這幾百年的統帥都有個屁用！除了第一任帶領的，後面那些都是個什麽玩意，現在還讓我們自生自滅來了！”

“諸位以為我們應該怎麽做？”那人踩在指揮員流水的頭上，狠狠将他踩成了泥漿。

“當然是聽你的！”

“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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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德洛特正通過“形式網絡”觀察着幽谷的狀況。

統帥之所以為統帥，正是因為他們有形式網絡的控制權。

諾拉人民從來都不需要什麽能源，換個說法，他們的機甲不同于人類的機甲需要能源維持運作，而是直接通過“形式網絡”散發的信息粒子對機甲進行直接控制，雖然主要控制權在人民手中，但是一旦沒有了“形式網絡”的加持，那些機甲就會相當于破銅爛鐵，沒有絲毫價值。

從艾萊開始，“形式網絡”就成了與諾拉人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德洛特在懸浮金塔內部啓動控制權，控制了方才引導人心的那個人，在他腦內投了一句話：“你若是不想死的話，就帶他們到地下營地去，或者假裝求和。”

那人不清楚什麽狀況，只是點頭，然後對衆人說：“你們願意聽我的，向人類求和嗎？”

見衆人面面相觑說不出個所以然，他蹲下去，擡起方才那個被推到的人的下巴，又說了一句：“你願意嗎？”

德洛特控制形式網絡對他發起了超聲波攻擊，刺得他耳膜穿孔，不自覺地流出了少許黑色的腐水，順着他的脖頸流到了身前。

衆人一陣嘩然，紛紛交頭接耳，被他擡起下巴的那個人頓時深感恐懼，不知所措，仿佛下一個指揮員就是自己。

那人蹙眉不滿，然後退至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中心，很快就接收到了德洛特的第二句話：“你在誘導他們對權力的恐懼，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他對統帥說話還是很尊敬的，畢竟普通人還得不到統帥的單獨問候，這說明德洛特在看着他，只見他一笑，在腦內回複道：“統帥不應該幹擾民衆糾紛呀，你在擔心我嗎，害怕我下一秒就會死？”

德洛特無法忍受他的無理取鬧：“斯伽裏，你聽清楚了，再殺一個人你就會被形式抹殺，給我停手！”

“那你可以讓我殺了你嗎，你舍不得我，”斯伽裏對德洛特說，他現在聽不見，視線掃過周圍的所有人，仿佛在尋找下一個目标，“或者你對我說一句我愛你也行。”

“你知道他回來了麽，”德洛特控制他的左手關節，槍立刻應聲掉地，“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加恨你。”

斯伽裏沒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幽谷的衆人有人猜出了是統帥在懲治他，就四散開，褪去了機甲皮囊，露出底下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各種相似樣貌。

衆人恐懼他，因為諾拉人民不允許相互之間殘害同胞，若是一旦發現有人殺了三個人，那個人就會立刻被形式網絡徹底抹殺，死狀相當慘烈。

一命付仇恨，二命為正名，三命給畢生，這是諾拉人民與生俱來就有的三條命的象征。

無人知曉斯伽裏還剩幾命，但他敢殘害同胞，就說明他不怕死，在這人堆之中，不怕死的人還可以超越三條命的限制。

“你們，想活的，都到地下去。”斯伽裏如此說。

衆人聽到這話，比聽到統帥的命令還好使，就紛紛躲到了地下去，德洛特沒想到他會這麽聽話，于是愣了一會，接着，對方的說話聲在他腦海裏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說：“你什麽時候才會喜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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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黎醒時身體僵硬的不行，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暗色的天花板，一偏頭就看見楊修還在查找資料。

聽見響動，楊修很快來到他身邊，并坐到他身旁把他扶了起來：“現在肯聽我解釋了嗎？”

檔案室有個透明隔間，方才他們被分隔開，外邊是查找臺和幾層檔案櫃，裏邊是休息室和交談圓桌。

“你說。”陳黎回應了一句，他現在不想吵架，也不想和楊修吵，不論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于他而言都很陌生，可楊修若是願意解釋，他也會聽，并且會聽得很認真，畢竟，身不由己和蓄謀已久是兩個不同的價值檔位。

楊修握住他的手，見他沒抽走，他心情又愉悅了很多，就把他知道的所有都從頭到尾地說了出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隐瞞和遺漏，邏輯清晰，通俗易懂。

貓咪生氣的話，哄好他就是個十分需要耐心的行為，楊修很幸運，因為他對陳黎的耐心從來就沒有被消磨過，但也僅限此人。

“所以說，你想讓諾拉人民和人類和平共處？”陳黎狐疑地問。

“既然我恢複了統帥的地位，我就必須擔當起一個星球領導人的職責，我們與人類的戰争，要麽你死我活，要麽就是和平共處，別無他法。”楊修輕輕抱住陳黎，他們之間的若即若離實在叫他好受。

“你想怎麽做，若是不成功呢？”陳黎問道。

楊修顫動的喉結卡在陳黎的肩膀處，使他聲音略有些沙啞：“我會和缪裏維多星的現任統帥商量，然後部署好規則和法律，使諾拉人民有平等的權利，再請江迩召集一次權威人士協商會議，力求議和。”

陳黎撫上他的背，撫摸了兩下後，将他推開：“我知道了，也就是說，議和不成，我們就會成為敵人，是嗎？”

楊修見他還有些泛紅的眼角，忽然有些心軟：“不會，我不會與你為敵，你現在這樣，是原諒我了嗎？”

沒等陳黎回答，他就試探着吻上去，還沒碰到臉頰，就被陳黎閃開，但他發覺眼前人沒有明言反抗，就用左手捧起了他的一邊臉，再次吻了上去。

陳黎聽他敘述時，其實有好幾次都希望他不是自己的親哥哥，不然為什麽兩個有血緣關系的人，身份會如此懸殊呢，他又慶幸自己和楊修身體裏流着同一個血脈的血，這樣他們之間就會有他人無法介入的羁絆，可楊修呢，他失去了諾拉人民的永生，他也和自己一樣嗎？

陳黎被他吻的喘不過氣，分開後楊修又吻到他的脖頸、鎖骨，然後在他的抗拒中停下了更深一步的動作：“可…可以了，停下。”

他為自己的及時制止而感到欣慰，因為他并沒有因楊修的一個吻就深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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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楊修和德洛特的共同努力下，四小時後，漠城整頓完畢，諾拉人民和人類雙方暫時進入“共和”階段。

江迩一行人和大部隊彙合後，他接收到了楊修的位置信息，意思是要他們到那處商量一些事，舉行協商會議，但任知新強烈不同意，認為這一去就是他們的鴻門宴。

在有效溝通多次後，江迩說服了一些人前往，并表示分批進入，“懸浮金塔”傳送的位置是統帥事務所。

事務所非常大，楊修在這已經同德洛特商量了好一會兒了。

“前輩，你的選擇還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你應該明白，諾拉人民的文明進程相對緩慢，與人類合作不失為一個進步的好方式。”楊修說道，一邊看着在地下聚集的諾拉人民。

德洛特笑了一聲：“我怕是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不會因為他們的選擇而改變我自己的想法，可現實是，好的選擇與我的未來已經不謀而合。”

“那艾萊的思想，你怎麽看？”

“大新時代主義麽？”德洛特思考了一會，“他致力于極其偏執殘忍的求知方法，我們也是其中的實驗品，在形式網絡的三命規則沒出來前，這兒到處是，屍山血海。”

楊修嘆了口氣，說：“艾萊還沒建立‘大新時代主義’時，諾拉人民還處于一種格外迷茫的狀态，大新時代主義一開始并不是想要宣揚自私的思想，而是利益至上，形式網絡出來後，就很少有創新了，沒有改革，沒有标新立異，沒有文人政客、本土藝術，全靠艾萊一人能發展到匹敵地球，他很厲害，當然，這是客觀評價。”

按照缪裏維多星的歷史來說，艾萊這個人一直都是非常貧窮的，他能當上統帥，也是靠的人民擁戴，那時候缪裏維多星的科技并不怎麽發達，在艾萊成為統帥後，“形式網絡”也由此現世，從那時起，缪裏維多星的科技才一夜騰飛。

楊修又道：“諾拉人民和人類的區別就是，我們的所謂利益就從來不是金錢，我們的階層是秩序的，貧富之分意義并不大，我們的利益——”

“政治大衆化。”

“沒錯。”楊修拍了拍德洛特的肩。

諾拉人民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最大利益，就是政治大衆化，他們之所以自私，也是個人政治觀不同的體現，所以他們表現出來的，就會是非常令人憎惡的面目，因為政治的利害權重本就因人而異，諾拉人民有如此高的政治自由度，被說成自私也無可厚非。

“現在你是統帥，你做決定。”

德洛特反駁說：“前輩，你想再次抛棄我們嗎？你說過你會帶領我們進入共和時代的，我也會是你的追随者。”

楊修看向陳黎，又望向了事務所的窗外，那是絢麗的萬裏星河：“這可真是難為我了，德洛特，我問你，上一次在這裏，你為何質問我，‘企圖違背大新時代主義’？”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楊修沒再問下去，只是嘆息了一聲又開口：“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對這片星空非常執迷不悟，當時的太陽系依然是禁區，後來，我看到了地球，我發現那個貧瘠的星球上居然也有和我們相似的生物，經過我很長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上天對他們非常不好，戰争、和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繩挑細處斷，厄運找苦命人，完全不是我們這樣的和平。”

“那最後呢？”

“他們的經歷實在是太驚心動魄了，飛快地進步，飛快地發展，很快變得和我們一樣，我當時就覺得，為什麽我們不會出現一個引領者呢？”

德洛特理解不了楊修的想法。

“我沒有違背大新時代主義，我只是明白了，我們起步太高，只有往低處俯瞰的覺悟，而沒有仰望星空的勇氣。”

說罷，他看向德洛特，期待這個小他兩百歲的青年能做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畢竟，德洛特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十分沉穩，無論是初識還是再見，他身上都有種看的透的清醒。

楊修好歹也是零零散散加起來活了幾百年的人，在玻璃的反光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很年輕，一點也不像活了很久的人，反而像是初入世事的少年。

“你是怎麽将我和人類楊修交換的？”

“前輩，我應該怎麽和你說呢，”德洛特猶豫道，“你已經死了。”

楊修愣住，沒反應過來，德洛特叫出了監測機器，指着它說：“你記憶的信息粒子一直在它這裏，&02的編號已經不存在了。”

楊修全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