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出皎兮佼人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瑤光一手支頤,随手地翻了翻桌上鄭國世子派人送來的竹簡。還未念完,她已輕笑出聲,對跪坐在她身旁服侍的小滿有些無奈道,“這姬忽居然送我一首陳風小詩……”語罷,她将竹簡放到一邊,這才慢慢站起身去挑了挑窗口垂下的繡簾。窗外仍舊大雨磅礴,這一場入秋的雨竟斷續下了好幾日。

小滿瞧了一眼窗外,跪到桌前,一面為她把竹簡卷好,一面說:“這麽大的雨,鄭國世子送來的竹簡卻一點雨水都未沾上,可見世子對公主有心。”

瑤光聞言,沒有說話,只微微搖了搖頭。她看着院中的梧桐被風吹得枝葉不停搖擺,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諸兒哥哥說姬忽有意于她,今日看來确然不假。只是,她現在沒這個心思去應付此事。令她一直郁郁的,是君父至今都還未召見過她。四天了,眼下已是她回宮的第四天了。這四天以來,她這個齊宮二公主竟一次也未得到君父的召見。這令她如何安坦?

諸兒哥哥說君父只是因近日天氣轉變,病情又有反複,所以才一時無暇召見于她。

思及此,她兀自笑了笑,放下了手中握緊的繡簾。她當然不會相信哥哥的安慰之詞,只是不信,又能如何?人走茶涼。四年前,她尚且求不了君父留下她,如今有與她為敵的君夫人在側,她當真前路艱險。

她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頭疼,便走到軟榻上斜倚小憩。小滿為她蓋上絲絨,點上安神香,悄然下去了。

她其實睡不着,躺下來之後腦中思緒輾轉,直到她在意識朦胧中記起一張蒼老的女人的臉。那張臉黝黑,滿是褶子,混濁的雙眼含着淚水透着光亮,那女人緊緊地抓着她的手,叫聲撕心裂肺,字字如火烙印至她心底。——“公主,公主!你母親是被青夫人那個賤婦毒死的,你要為你母親報仇!報仇啊!報仇……”

那是四年前,君夫人剛殁,諸兒哥哥一天甚一天消沉,連東西也不肯吃。她為了讓他吃東西,偷偷出宮給他買他最愛的吃食。然後,然後她就在馬房遇上了那個老去的女人。她還記得那幹枯的手緊緊抓着自己手腕的刺痛,她當時是被吓傻了,本能地叫喚,眼睜睜地看着女人帶着哀怨的眼神被驚動的侍衛拖走。到後來,她終于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憶起,那是母親身邊照顧她的嬷姆,一直照顧了她三年。可是,她老去太多,她已無法認出。

當她再派人去尋找嬷姆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就死在她說報仇的那天晚上。仆人都說她是自殺的,可她不信。她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卻在來不及查證之時,就被君父打發去了別宮。

她尚沉浸在思緒裏,殿外卻忽有吵鬧聲漸近。她在朦胧中皺了皺眉頭,殿外的吵鬧聲慢慢清晰了起來——“長公主,長公主,您不能進去!”是小滿的聲音。

“放肆!你一個奴仆竟敢阻攔我們長公主?還不快滾!”

“長公主,我們公主正在小憩。回宮這幾日公主夜夜都睡不好,長公主若有事,懇請您晚些再來。”

話音未落,殿中的門已被人一把推開,吵鬧聲戛然而止,只殿外雨聲疏驟,清晰入耳。

“你們公主确然還在小憩。”一個清麗如風的女音淡淡響起,“你還要再吵鬧下去嗎?”

無人回應,卻有輕輕的腳步聲漸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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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佩泠泠而響,有幽然的花香覆蓋了殿中安神香的香味飄散過來。瑤光感覺有人站在自己身前,她保持着小憩的姿勢,淡聲開口:“都說齊宮長公主豔麗非凡,知書達禮,是齊宮典範。如今看來傳聞竟是當不得真的。”言罷,她睜開雙眸,看着眼前這位面龐明豔,妝容精致,衣飾華麗的舊人,嘴角微微一扯,“你說是嗎?長公主……”

姜宜倒也不惱,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微微眯眼,她輕聲一笑:“看來別宮風水甚好,竟将你養得愈發美貌了。只可惜,終究是偏遠荒涼,疏于禮教。這青天白日的,你關起門來睡覺,如今見了長姐也不起身行禮,卻是個不知禮教的山野粗人了。”

瑤光嘴角愈發上揚,仍是不起身,只注視着姜宜,慢聲道:“如此說來,那麽,明知妹妹在小憩,卻還闖入殿中,長公主卻是知禮不遵的……罪人了。”

姜宜細眉微挑,眼風頗顯淩厲。與瑤光對視片刻,終于冷淡開口,卻是道:“聽聞,你與姬忽有些來往?”她的尾音不明,似是問句,卻更像陳述。

瑤光微微颦眉,随即勾唇而笑,隐有嘲諷:“長公主冒雨前來,原來是為此事?”

姜宜的臉色沉下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道:“你既不回答,便是承認你們有所往來了?”

瑤光眼中流光微轉,支起身,她拉了拉衣襟:“長公主是在說笑?瑤光回宮不過四日,卻哪裏去與鄭國世子往來?”

姜宜審視地看了她半刻,瑤光也不在意,只是莞爾。姜宜看不出端倪,拂袖轉身,卻見一旁的小桌上,一卷竹簡單獨放在一邊。她心中一動,走過去,準備打開翻閱。

“一別四年,原來長公主喜好有變……”瑤光的聲音在身後平靜響起,含着些許笑意,“如今亦愛好詩文了。”

長公主姜宜喜琴棋,厭詩文。而她,喜詩笛,厭琴棋。姜宜和她,從來不是一路人。

姜宜身形一頓,瑤光已走上前,拿了那竹簡在手,做出要打開的模樣對姜宜微微笑道:“這是方才我抄寫的詩文,長公主有興趣欣賞麽?”

姜宜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冷哼一聲,伸出手去,笑容明麗如花:“既妹妹提議,那我倒想看看了。”

瑤光所料不及,不由面上笑意一緩。姜宜細眉一挑:“怎麽?不肯了麽?”言罷,她臉上笑顏已收,她擡手鉗住瑤光的下颌,漂亮的丹鳳眼眼尾淩厲盡顯,“不論你與姬忽是否有所來往,我只告誡你一句,不要妄想和我争,你永遠不是對手。”

瑤光聞言,壓住心內怒氣,擡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從她的腕上一點點游上去,最後迎上她的目光,卻是勾唇一笑:“是嗎?如此,我倒想看看,誰才是贏家。”

“你……”姜宜氣極,忘記了她與瑤光之前尚隔了一個長幾,只手上用力,上前一步,便被長幾絆了一下,驚呼一聲已不由自主向瑤光撲去。瑤光站立不穩,卻仍握着她的手腕不放,兩人一番拉鋸,雙雙摔倒在地。

姜宜雲鬓微亂,想站起來,瑤光卻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不肯放開。她咬牙,支起身體扣住瑤光的另一只手腕,居高臨下恨聲道:“姜瑤光,你如今不過是孤女一個,你有什麽資格跟我争!”

瑤光亦是青絲散亂,擡眸看她,冷笑一聲:“這齊宮裏,并非只有你一個公主。”

姜宜聞言,掃視了她一眼,臉上不由帶起輕蔑的笑:“這四年你當真一點沒變,還是這般不饒人的性子。你回宮已有四天,卻一直未按規矩去向我母親問安,想必你也知道你當年離宮,事有蹊跷了?”她的緊緊盯着瑤光,要從她的表情裏看出些蛛絲馬跡,果見她臉色一沉。姜瑤笑容更甚,“四年前既然已經能讓你離開齊宮,今時今日我母親貴為君夫人,此事就變得更加簡單!何去何從,一切皆看妹妹你的決定了……”

她一直以為,賄賂巫師在君夫人靈堂前占出不利她卦象的人,只是姜宜的母親,未曾想到,原來此事姜宜亦有份。瑤光眼中微紅,目似劍光,手中愈發用力,似要将姜宜的骨頭生生捏碎:“我與你皆是君父的女兒,你為何要如此待我!”

姜宜手上疼痛,咬着唇,扣住瑤光手腕的手也在暗中使力。她額間冒出微微細汗,神色陰冷道:“你也知道我與你同是君父的女兒,你不過是比我更美麗一些,我又并非醜陋,憑什麽君父寵你,世子哥哥疼你,君夫人更是将你當做親生!你不過和我一樣是個庶出的公主!不,如今,只有你是庶出,而我,是嫡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以她喜詩文,她就厭惡;她喜清麗,她就偏要富麗堂皇。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從來都不喜歡她,從來都對她有敵意。所以,這麽多年,她們之間的姐妹情誼從來不深。

瑤光心中思緒混亂,手上不禁放松了力道,便被姜宜一下掙開。姜宜站起身,略略整理了儀容,垂眸看了瑤光一眼,她面無表情道:“我再說一次,何去何從,你自己斟酌。”說完,再不多留,拂袖離去。

瑤光慢慢支起身,她覺得手心有些刺痛,擡手一看,卻是姜宜不知什麽時候掉落的一個腰墜。是上好檀香木所做,輕巧的菱形一面刻着蘭心蕙質,另一面刻了姜宜二字。腰墜靜靜躺在手中還散發着幽幽香氣。她怒極反笑,卯足了力氣想要把腰墜扔出殿門,可是淚水卻在那瞬間洶湧出來,終于她在哭泣中失了力氣,癱軟在地,只任那枚腰墜輕輕滑落。

一朝情斷齊宮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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