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朝情斷齊宮宴(上)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雨後方晴,微風徐徐,清淺的花草香氣吹拂而來。瑤光提筆在竹簡上寫下最後一個字,仔細凝視片刻,她緩緩擱置了手中狼毫。微微仰起頭,一縷柔和的陽光恰巧破窗照入,正迎在她的面上,白淨而年輕的皮膚被映出一種淡淡的光華,靜谧如玉。
她垂下眸子,一手支頤,又看了看自己寫下的這首衛風小詩,然後用纖長的手指慢慢地從左至右将它卷好,一面用絲線系好,一面喚了聲:“小滿。”
候在殿外的小滿應聲進來。瑤光将竹簡遞過去,輕聲道:“這支竹簡,你親自幫我送到鄭國世子的驿館去。”
小滿恭謹接過,俯身應了,而後默默退下。
瑤光看着小滿離去的身影,似有些疲累,閉了閉眼。陽光在此時爬上她的眼皮,她再次睜眼時,照射過來的光線映出她眼底隐藏至深的一絲冰冷。她視線低垂,手腕輕擡,寬大的衣袖滑落,只見雪白的皮膚正在手腕處有一些淤青的痕跡。這是昨日和姜宜争吵的時候,姜宜給她留下的痕跡。那個時候她們互相都在用力,想必姜宜手上的淤青不會比她少。
輕輕撫摸手腕的淤青,瑤光眼神有些沉暗。姬忽用一首陳風小詩向她表達傾慕之情,而她,方才用了一首衛風小詩作為回複,接受了他的傾慕。
正如諸兒哥哥所說,她離及笄之日非遠,該早日打算。而鄭國,确實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既然姜宜說她的性子不饒人,又如此威脅于她,那麽,她一定會跟姜宜争到底!
瑤光靜靜沉思了很久,直到小滿回來複命,她才回過神來。
兩人剛交談了幾句,卻聽殿外有人急步走來,待走到殿門,那人便俯身拜道:“二公主,主君有請。”
瑤光聞言,心中又驚又喜,君父終于肯召見于她了。
很快,所有一切就準備妥當。瑤光換了一襲鵝黃色衣裙,又由小滿幫着梳妝完畢,便急步出了居住的宮殿,上了早已備好的車辇。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車辇停在了齊公居住的寝殿。瑤光扶着小滿的手,儀态萬千地下了攆,這廂已有宮人上前接引。
一路在曲廊上穿行,廊檐下偶爾滴落幾滴晶瑩的水珠,落入廊下還未幹的青石,化作淺淺的積水。從遠處吹拂過來的雨後的風,似乎在隐隐綽綽間還有鈴铛愉悅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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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婢女轉了個彎,行入富麗堂皇的正殿,穿過正殿,又行了片刻,才終于來到齊公修養的房間。
待婢女先行通報之後,瑤光又留了小滿候在外面,這才輕提裙裾,神色恭謹地走了進去。
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藥味,即便是點了安神香仍然遮掩不住。瑤光的心緊了緊,擡眼見屋內布置精巧,透露着莊嚴與低調的奢華。垂着金色绡紗的床榻上,身着常服的齊公臉色有些蒼白,此刻正半阖雙目地靠在軟墊上,任床旁坐着的服飾華美的貴婦伺候着湯藥。
瑤光一眼認出那是姜宜的母親青夫人,如今繼任的君夫人。她捏着衣袖的手不由緊了一下。齊公突然咳了兩聲,似乎是被湯藥嗆了喉嚨,君夫人忙拿了絹帕為他擦拭嘴角,又側首睨了瑤光一眼。
瑤光止住欲上前的腳步,提了裙裾,俯首向床上的齊公拜倒,音色清脆:“女兒瑤光,拜見君父。拜見,君夫人。”
齊公緩了一口氣。君夫人收了絹帕,又将一勺湯藥喂到他嘴邊,齊公慢慢睜開眼,雖在病中眼神卻仍是犀利透寒。“你下去罷。”他擺了擺手對君夫人說。
“喏。小童(1)一會兒再來喂主君喝藥。”君夫人低垂眼簾,不再多言,收了湯藥,便退出去了。
君夫人走後,齊公看了俯首跪在地上的瑤光半晌,語氣隐匿着一絲柔和道:“擡頭罷。”
瑤光應言,緩緩擡頭,只見齊公不知何時已起身坐在床邊。病痛讓他清減了不少,不過精神倒還不錯,他目光迥然,如鷹般敏銳。“你如今愈發像你母親了。”
“君父……”瑤光聽出他的聲音透出一絲懷念,又見他此番清減如此,不由悲從心來,眼含淚光,“女兒途中聽聞君父病重,如今君父可曾好些?”
齊公徐徐站起身,瑤光見狀要去攙扶,而齊公卻搖了搖頭,步履有些虛浮地走到瑤光身前,垂手愛憐地撫摸她額發:“一別四年。難為你還惦記寡人。”
瑤光握住齊公的手,君父的手掌有厚厚的劍繭,那是年輕時時常舞劍而留下的。她仍記得幼時這雙手撫摸她臉頰的溫暖。她仰起臉,靠在君父的手掌上。“女兒現在回來了,以後也不要離開君父,好不好?”
“傻孩子。”齊公聞言,輕輕拍了拍她的面頰,“公主總是要嫁出去的,寡人留不了你太久。”
瑤光面上帶着微笑:“那就留到不能留為止,好不好?”
齊公垂眸看着她,沒有回答,只是說:“寡人這幾年身體時好時壞,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過些日子是祭月之禮(2),祭月之後,寡人會宴請關系親近的諸侯與世子,希望為你和姜宜尋一門好親事,讓寡人有生之年看着你們出嫁。”
瑤光聽他這麽說,連忙搖頭,神色悲傷道:“不,不,君父不要這麽說。君父是齊國英明神勇的主君,定然會長命百歲。”
“寡人的身體,寡人心裏有數。到底是不如當年了。”齊公嘆了一口氣,神态略顯疲累,“罷了,寡人有些乏,你先回去罷。”
“君父……”瑤光有些不舍,但還是應了,“君父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齊公不再答話,只略略颔首,向她擺了擺手。
瑤光叩首,然後提裙退下。
原路返回,瑤光一言不發神情憂傷地靠在車壁上,她心中仍在回想與齊公的對話。她離開齊宮四年,其間不是沒有恨過君父,只是如今看見君父這般模樣,她到底是心軟了。不管他如何待她,他始終還是她的君父。
她正沉浸在思緒裏,卻忽然被一股力道拉得身形一晃,她皺起眉,感覺車辇停止了前行。她沉聲問小滿道:“怎麽回事?”
小滿微挑繡簾,垂首道:“二公主,是鄭國世子。”
瑤光聞言,不由秀眉輕挑,她伸手撩開窗上玄色的簾,一雙清瑩的美目盈盈望去,果見姬忽站在車道的一旁,向她這邊注目。視線相對,姬忽笑顏更甚,星眸透亮,滿是喜意,向她拱手道:“忽多謝公主回信。”
齊宮之中,只有本國貴族可以在宮內駕馭車辇,而他國只有國公能在此乘攆,所以即便身為鄭國的世子,姬忽也只能在齊宮中步行。瑤光面上揚了揚嘴角,略略臻首,只道:“公子客氣,瑤光亦謝公子厚愛。”
雨露未幹的青石車道上,兩方皆是塑起的高牆,整條車道冗長幽深,讓人有一種莊重的壓抑。瑤光又擡眼看了姬忽一眼,見他今日穿着十分正式,頭戴世子高冠,身着華麗對襟長袍。不由問道:“公子可是有事觐見?”
姬忽臉上微紅,瞧着瑤光莞爾道:“公主聰穎,正是家父有書信一封,讓忽帶給齊公。”
瑤光點了點頭,臻首道:“如此,便不打擾公子了。瑤光先行一步。”
姬忽仍是笑着,拱手道別:“公主慢行。”
瑤光颔首,放下簾子,車辇又開始緩行起來。
流逝的時光,正如車輪轉動,一圈又一圈,說不上快,卻也不慢,總是在不經意間就偷偷溜走。恍惚漫長,又似乎轉瞬,祭月之禮已到了眼前。自那日見過君父之後,瑤光這一月來的生活過得出奇的平靜。
姬忽隔三差五地送些情詩竹簡又或是市面上新奇的小玩意,她皆不推辭,更會在興致好時回上一兩句。一來二去,她倒是覺得姬忽有些才情風度,不枉姜宜喜歡他。她知道她和姬忽之間的來往,自然瞞不過姜宜,只是這一月以來姜宜竟一點動靜都沒有,令她在訝異之餘有些隐隐不安。她深知,姜宜是不會就此認輸的。
臨近祭月的前一天,姜諸兒如往常一樣在繁忙的政務中抽空來看她。今日他帶來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
“瑤光,你可知月前鄭國國君寫了一封書信給君父?”姜諸兒風塵仆仆地跨進殿來,一撩裙袍坐在正提筆練字的瑤光對面。
瑤光練字的動作并未停頓,只擡了擡眼皮,莞爾一笑:“哥哥想說什麽?”
姜諸兒食指敲在桌上,端詳了她片刻,見她這次連眼皮也不擡,仍是神情專注地練字,便道:“莫非此事你已得知?”
瑤光停筆,仍是微笑:“偶然遇見了鄭國世子而已。”言罷,擱置了狼毫,為姜諸兒倒了一杯溫茶。
姜諸兒此時才覺口渴,他伸手接過,一口飲盡了,放下茶杯,推到瑤光面前,方開口帶了笑意道:“如此,你定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瑤光無奈地搖了搖頭,又為他倒滿一杯茶,一雙美目帶了疑問:“這其二又是哪般?”
姜諸兒儀态翩翩,拿了茶杯,淺啄了一口,聲線低沉:“鄭公在書信中向齊國提親。”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注視着瑤光,“他要君父為世子在祭月之後的盛宴上指婚。君父已經答應了。”
瑤光神色一沉,嘴角仍帶着的笑意顯得僵硬起來:“所以……哥哥是說,我極有可能在及笄之前就被指婚?”
姜諸兒為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食指在桌上敲了兩下。“君父昨日召見過姬忽,我想,此事大抵便是如此了。”
瑤光聞言,臉上終于笑意殆盡。
一朝情斷齊宮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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