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繁盛似錦擾情濃(下)

暮色沉沉。寝殿沒有掌燈,光線昏暗得厲害。

角落裏,衣着樸素的婦人用銀勺勺起米羹,待吹得溫涼了,才小心地喂給旁邊坐着的女孩。

女孩約莫只有三歲大,五官十分精致。她睜着一雙晶瑩的大眼,懵懂地看着那個已經在窗前伫立半日的人影,連嬷姆喂她吃米羹,她也不曾張嘴。

“公主乖,吃一點罷。”嬷姆将銀勺移至她嘴邊,輕聲哄道。

小女孩沒有張口,只是撲扇着那雙漂亮的眼,眼中流露出一絲怯意。她聲音輕微,仿佛是怕吵到伫立的人影。“嬷姆,母姬她在等什麽呀?”

嬷姆手上一頓,收了銀勺放到碗中,半晌,勉強一笑:“公主的母姬……在等公主的父親。”

小女孩聽了她的話,似乎有些不明白,只奶聲奶氣地問:“那……父親什麽時候來呀?”

嬷姆望着小女孩,忽而紅了眼眶,勉力帶起笑,她擦了擦眼角的淚,重新勺起米羹,低啞着喉嚨說:“公主別問了,奴下服侍您吃米羹吧……”

小女孩讷讷地看着她片刻,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她突然一下站起來,嬷姆想要伸手去抓卻已不及,小女孩光着腳丫飛快地跑到窗前。她有些害怕地拉了拉那個人影的衣角。“母姬……父親什麽時候來呀?”

人影的肩膀微微聳動,終于,她的視線回轉過來。膚如白雪,眉若遠山,她容貌絕麗,世間無匹。她看着期盼地望着她的小女孩,緩緩蹲下身來,臉上淚痕斑駁,清似泓泉的雙眼中淚水洶湧不歇。

小女孩被她的神情所吓,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她卻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小女孩的臉,那只手猶勝寒冰。她緊緊抱住小女孩,聲音因為連日悲傷已經沙啞破敗,她哀恸又絕望:“瑤光,你聽好,你父親他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呵呵呵,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再來了……我永遠也等不到他了,永遠……”

母姬說,她永遠等不到了……

如她所說,她果真沒有再等到。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在最後,選擇借他人之手,賜她一杯毒酒。

母姬用一生去愛的人,到頭來對她如此狠心。

瑤光含着淚從睡夢中醒過來。殿內光線黑暗,天仍未亮,只有一點被樹影遮蓋的破碎月色孤單映在床前。殿外的守衛竊竊低語,似乎是在交接換值的事宜。

瑤光翻了個身,閉起眼來,腦中混亂的思緒漸漸凝結出君父盛怒的模樣。她緊緊咬住唇,半晌卻又低沉冷笑出聲。終于,終于還是到了被發現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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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記得木槿繁盛,熱吻方歇,纏綿的情誼讓欲去探望于她的君父看得真切。她和姜諸兒都沒能逃脫随之而來的怒不可遏,雙雙被狠力掴了一掌。姜諸兒還欲替她攬下罪過,卻被燒光理智的君父一腳喘翻在地,半天都直不起身。她是跪着趴過去的,顫抖的手還沒能碰到諸兒,就被君父下令強行軟禁起來。

這一軟禁,便是半月。寝殿內外防守嚴密,外面一點消息也傳不進來,更不能知道姜諸兒現在如何。

瑤光在夜色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止不住陣陣抽痛起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統統都是她!一切只因她的心裏有太多的恨!與諸兒的不倫,是恨!木槿花旁的親吻,是恨!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恨!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恨她的君父!

是的。當日在木槿花旁,擁抱的時候,她便已經看見那處轉角閃出一片熟悉的衣袍,她當時被恨意占去了所有的清醒,用緊張到冰涼的手去捧姜諸兒的臉,用微微顫抖的唇去主動親吻他。

都是因為她的恨,才害他到如此境地。她是心痛的,那痛猶如燒紅的烙鐵,烙在心間,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要流出一行鮮紅的血來。可是,可是她不後悔!那個說她是齊宮最明亮的星的人,那個授意殺了她母姬的人,那個冷着臉将她去別宮的人,她永遠不會原諒!她的恨,母姬的恨,一切的一切她都會狠狠地報複回來,不死不休!

夜色慢慢消散,破曉之色從東方升起。瑤光從床榻上憔悴地支起身,終于又熬過了一個長夜,可是随之迎來的白晝卻比夜色更漫長難熬。

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做不了,只能日複一日的面對這寬闊的令人發狂的寝殿。她從最開始無盡的折磨自己,到現在,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等待,等待終會出現的報複機會。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行屍走肉過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一陣寒風夾雜着雪花卷進她的窗,她開始有些恍惚起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殿門前。

看守的侍衛慌張地以為她想出去,連忙伸手攔住。

然而她停住腳步,只呆呆地看着外頭風雪交加,天地被鋪出一片銀白。良久,她才如夢似幻地輕聲呢喃:“冬天了麽?”

侍衛見她不是要出來,松了一口氣,順口答道:“公主,今日剛好是大寒。”

大寒麽?原來已經深冬了……瑤光看着漫天飛雪,終于覺得冷,冷得徹骨,可她仍是願意站在那裏。

有人說,直視雪地太久,會變瞎,那麽她是不是也會瞎?看不見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仇恨?

她一直伫立着,直到小滿拿回晚膳,見她只穿着單薄的衣袍便站在風口,吓了一跳,趕忙翻出暖和的皮毛披在她身上,又扶着她避開風口。

瑤光一面走,一面覺得眼前暗了下來,點點黑色布滿眼簾。她尋覓着抓住小滿的手,竟是輕輕笑了:“小滿,我好像看不見了。”

小滿的手猛地一抖,焦急地盯着她眼睛,緊張道:“公主,你怎麽了?你別吓小滿……”

瑤光尋覓着摸了摸她的臉,仍是笑:“別緊張……看不見了才最好,什麽煩惱都不會有了……”

小滿瞥到外面的雪地,反應過來,提着的一顆心這才漸漸放下來。呼了一口氣,她握住瑤光冰冷的雙手,柔聲道:“公主不要這麽說……公主的眼睛只是剛剛看雪地看了太久,眼睛被白雪的顏色刺激,所以才會暫時看不見,很快就會恢複的。”

瑤光聽了她的話,笑容卻慢慢淡了下來,表情隐有失望。小滿嘆了一口氣,勉強笑道:“公主,很快就會到除夕了,咱們縫制件新衣罷……”

“好。”瑤光淡漠出聲。

除夕漸漸近了,兩人縫制的新衣剛剛成型那日,終于有一行人冒着風雪前來,跪在殿前:“請公主随奴下觐見主君。”

瑤光扯了絲線的手一頓,冷冷擡眸。

小滿遲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物,詢問道:“公主,更衣罷?”

“好。”瑤光緩慢地站起來。

流暢的下颌線條變得有些淩厲,唇上一點血色也無,原本美麗的雙眼少了往日的神采似被煙霧遮蓋。瑤光換過衣物,坐到銅鏡前,才發現這幾個月來她瘦了不少,看上去蒼白無力,了無生氣。她夜夜被報複的念想折磨,這是應得的後果。

抹了些胭脂,她的氣色總算好些。梳妝妥帖,她走到殿門,宮人接引她上了馬車。

雪還在不依不饒的下,翩翩猶如鵝毛。整個齊宮銀裝素裹,蒼茫一片,安靜而空蕩,像是行在空城,只有馬兒的奔跑帶動車輪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忽而,一陣輕微的悲戚哭聲響起,由遠及近漸漸在風雪裏清晰可辨。

瑤光想也不想徑直打開窗掀了繡簾,冰冷的雪花在瞬間撲面蓋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小滿見狀忙撲身過來,正想勸說她小心受涼,瑤光已先出聲問道:“誰在哭?”

小滿往窗外瞧了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将瑤光打開的窗緊緊關上。

瑤光疑惑地看着她,手抓着繡簾不肯放下。這幾個月她一直被關在寝殿,宮裏發生的一切她皆不知。然而,小滿不是,小滿負責她的一日三餐,是有機會出去的。看她的神情,此事她顯然是清楚的。馬車一直在飛馳,耳邊的哭聲就很快消失不見。小滿低垂雙眸有意遮掩,瑤光的眉心微皺起來,冷着語氣又問:“剛才那裏,是君夫人的宮室……出了什麽事?”

小滿豁然擡起頭,表情緊張,勉強笑了笑,吱唔道:“沒……沒事……”

“小滿。”瑤光沉聲喚了一句,“你為何要同我說謊?”

小滿知道已瞞不住,嘆了一口氣,跪在瑤光身邊,苦笑說:“并非奴下有意相瞞,只是此事主君已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再提起……”她擡起臉看着瑤光,目光誠懇,“此事與公主幹系不大,公主還是不知更好。”

瑤光臉色緩下來,伸手将小滿扶起來,“既已提起,你還是說罷。”

小滿猶豫看了她一眼,終于還是道:“公主被軟禁的這幾個月裏,長公主出嫁了……”

瑤光聞言,揚了揚眉:“她出嫁應是一樁好事……怎麽……”言罷,她似乎意識到什麽,視線與小滿對視,果然小滿神色陰郁無奈,“長公主嫁的是衛國世子,本來确是一樁好姻緣。可是……卻被衛公強娶,做了世子的繼母……”

繼母……瑤光心下一沉,腦中不由憶起那晚冷清的月下,君夫人曾說唯一的希望就是讓姜宜嫁得好些。如今,她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算來算去,卻算出個這般結果,當真諷刺……難道是命麽?一切都是天意?兜兜轉轉,到底由不得自己抉擇。瑤光阖起眼來,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疲倦不已。

桃樹有華燦其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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