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已是冬雪消融時(下)

一縷馥郁的香,在隐有明滅的香爐上懶懶盤旋。瑤光着了一襲碧色,靜靜地坐在刻有芙蓉花的青銅鏡前。如瀑的青絲被女仆輕輕绾起,鬟成一個簡單大方的頭型。一支金銀錯的青銅色簪子緩緩插進發中,女仆垂着眸子,又拿了另支一模一樣的簪子在發間比了比。

瑤光擡手手指微動,示意不必。女仆臻首,放下簪子,恭謹退到一邊。

青銅鏡光澤隐現,清晰地映出鏡前那張絕色面容。膚勝冬雪,朱唇榴齒,美目自有光華微微流轉,盈盈之間,似有千般風情。

瑤光的裝扮十分簡單,但卻有種靜谧的氣質,恰入人心,讓人怎麽也移不開眼。

世上就是有這種人,生來便是絕代紅顏。

瑤光随手攏了攏發間的簪子,慵懶起身,擡手正欲推窗,身邊服侍的奴仆忙小心翼翼道:“夫人,讓奴下來做罷。”

瑤光微微颔首。女仆領命,開了窗,又用半截翠竹牢牢支起。

樹梢上的薄雪消融,幾滴雪水落在青石上。猶帶寒意的風柔和拂面,瑤光剛走到窗前,便見着一群褐色布衣的男仆簇擁着姬允向這邊走來。

頭戴雀弁,玄色衣衫在行走之時帶出翩然。他未去盛裝,想必是才同臣下議事方止。

待姬允行到殿門,瑤光齊眉低首,徐徐拜倒:“見過主君。”

姬允急行幾步,親自将她扶起,柔聲道:“夫人且不必多禮。”

瑤光輕輕臻首,“是。”

姬允牽她走到銅鏡前,見鑲金刻福的妝盒打開,露出樣式繁多的梳妝物件。姬允彎唇一笑:“原來夫人正在梳妝。”

瑤光掃了一眼服侍在旁的女仆,女仆忙上前将妝盒收好。瑤光溫婉道:“讓主君見笑了。”

姬允凝眸看她,瑤光低首不與他視線相對。片刻,姬允含笑道:“領如蝤蛴,螓首蛾眉,夫人今日的妝容雖美,不過我以為還欠了靈動。”

瑤光聞言,微微一怔,不由擡眼,疑問地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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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姬允從袖中小心拿出兩只耳墜,通透可人的綠色在他手心晶瑩閃動,原是質地姣好的松綠石制成。

姬允拿起其中一只,銀制的鏈子貫穿盈潤的綠色,在底下刻出一朵細小的花,靈動纖巧。瑤光今日還未曾佩戴耳墜。姬允扶她坐下,動作輕柔地為她戴上這對松綠石。

石頭瑩光宛轉,點點生輝,戴在瑤光耳上,更襯得她膚色細白,舉手投足之間确是多了一點靈動纖盈,讓人癡迷失神。

“想來夫人與我心意相通。今日新得的這一對松綠正與夫人的碧衣相配,天衣無縫。”姬允笑贊,眼中的溫柔似點點春水漣漪。

心意相通……真正與她心意相通那人,也不知如今如何了。瑤光低垂雙眸,嘴角微揚。

姬允瞧出她情緒不高,便握着她的雙手,笑道:“夫人長日呆在殿中,想是悶壞了。過些日子便是‘祭日’,要去東郊的祭日臺。東郊漫山遍野皆開滿山茶,到時你同我一起前去觀賞可好?”

瑤光淺淺一笑,應道:“好。”

秋時祭月,春時祭日,是從先古時候便傳承下來的禮制。今年魯國的祭日之禮選在春分時候。因周朝尚赤,是以祭日之禮實際只在日出及黃昏舉行。為了能祭拜日出,春分之前的一天,瑤光便随同姬允前往東郊的行宮,等候第二天的祭日禮。

祭日之禮同瑤光并無關系,相反祭祀之類的儀式一向不需女人在場。此番姬允将她帶在身邊,雖然只是前去東郊觀賞山茶,但也足以見其恩寵。

清晨祭日禮過,姬允守諾,果真帶着瑤光前去觀賞山茶。

太陽升空,東郊行宮外,迎風招展的山茶比大婚那日更甚。放眼望去,鮮豔一片,生機勃勃,無一不是燦爛喜人。

瑤光在美麗的景致中終于掃開連日陰霾,綻出笑顏。姬允見哄得她高興,又吩咐奴仆往後每日騎馬前來采摘新鮮的山茶奉送到宮中,以博佳人。

兩人在花海中游賞到午時,日頭猛烈起來,春天的太陽竟也隐有幾分灼人。二人收了玩性,姬允攜瑤光,身後跟了一大群褐衣奴仆,回去行宮。二人略用了些膳食,便由得奴仆去收拾行裝,下午還待返回魯宮。

随同祭日前來的,還有幾名重臣,姬允與他們有事相商,便留瑤光一人呆在寝殿休息。

東郊這座行宮并不常來,是以不算寬闊,不過修築的寝殿卻與魯宮中姬允住的正殿一般無二,甚至連陳設都一模一樣。

遣退了服侍的奴仆,瑤光開了窗,任帶着山茶香味的空氣溢漫進來。她臨窗而坐,捧一只竹簡,本想閱讀片刻,卻在春日暖洋洋的氛圍中生了些困意,倦怠不已,最後只好支頤小憩。

正在睡意朦胧間,她依稀聽見房門微弱輕響,似乎有人進來了。她本以為是姬允回來,然而這之後卻再無聲響,她在睡夢中皺眉,恍然間竟聞到一絲清晰山茶香氣。這香氣像是熏香制成供人熏衣使用的,相比浮散在空氣飄然的香氣更加濃烈些。瑤光徒然一驚,霍然睜眼,幾乎就在同時,一柄寒冰雪亮輕巧抵在她頸邊,那冰冷而鋒利的觸碰,只一點,頃刻已傳遍全身。

刺客!瑤光心中驟緊,冷汗透衣,下意識就要出聲呼喝,被來人察覺死死捂住她的嘴,一襲清楚的山茶香伴随而來,來人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在瑤光耳邊警告道:“想要活命,就給我乖乖聽話!”

不過轉瞬之間,瑤光心中已思緒百轉,冷靜下來。從這刺客衣料上的山茶香,以及方才說話的聲音,不難辨別這是個女人。這個女人挾持于她,卻沒有就此要她性命,由此可見,她對這個女人有用,暫時不會有危險。

果然,身後的女人見她不哭不鬧,安安靜靜,便欲松手,但仍猶豫了一下,惡意恐吓道:“你只要敢出聲呼救,我就一刀了結了你!”說着又将手中匕首在瑤光頸上逼近幾分。

瑤光不便點頭,只好眨了眨眼,表示聽從。女人這才放心地松手,瑤光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方覺剛才驚吓太過,手腳皆失了力氣,她緩了緩,啞聲低問:“你想做什麽?”

女人聞言,冷聲一笑,答非所問,嘲諷道:“聽聞魯公十分寵愛于你,你可想知道他對你有幾分真心?”

瑤光眉心一蹙,旋即平複,淡聲道:“原來你的目标是姬允。”

話音剛落,肩上徒然一緊,卻是被那女人狠狠抓住,而頸上那把匕首也再次收緊,完全壓在白皙的肌膚上,刀尖鋒利非常,已割破皮膚,有點點猩紅在寒芒上觸目驚心。只要再下一寸,定會命喪至此。瑤光喉頭發緊,連疼痛也不能察覺,只微弱至極地喘息。耳邊,那女人嗤笑一聲,聲音低沉猶如鬼魅,“君夫人可知,聰明人大都活不太長?”

瑤光手指點點緊纂,手心生出密密的汗,她面色蒼白,卻猶強自揚唇而笑,聲音隐出一絲幹澀:“我并無它意。只是……我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女人聽言,像是聽見了一個天大笑話,低笑不止,“你是說,你可以幫我殺了姬允?”

窗外有風進來,吹動瑤光耳上的松綠耳墜輕輕搖擺。她覺得手腳被風吹得冰涼一片,嘴唇輕顫,但心中卻在血脈翻滾,額上竟開始有汗滴下來。她最終緩緩吐出一句話,下了決定——“是,我需要□□。”

她的話成功地令女人停住笑,抵在她頸間的匕首一頓,旋即她的命門也被迅速扣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捏碎。女人低首下來,在瑤光耳畔嘲諷一笑,“夫人以為我會相信?”頓了頓,她語氣不屑透出深深的懷疑,“你可是姬允的正妻,你會希望他死?”

腕上的疼痛令瑤光臉色灰白,她緊緊咬住下唇,強忍下來,她帶起微弱的笑顏,眸中有一絲淚光閃現,似是瀕臨死亡的蝴蝶蹁跹飛舞,痛苦之中更有絢爛的美麗。“你說他會對我有幾分真心……只怕是連一分也無的……”瑤光輕輕側首一下,眼睫微垂,一行眼淚就此流淌下來,恰巧滴在扣住她命門的那只手上。“姬允……他愛的并非是我,而是我姐姐。我是我姐姐的替代品。這個理由,夠嗎?”

滴上瑤光眼淚的那只手有一瞬僵硬,旋即恢複,而雪亮的匕首一閃,卻是暫時離開了脖頸。瑤光微不可察地呼了一口氣,女人仍舊緊緊扣着她的命門,只是卻不再是之前那般用力。淚眼朦胧中,瑤光擡眼,終于看到了這個女人的容顏。

午後的陽光別樣融融,山茶香浮動。女人背光而立,美麗的輪廓隐在光暈之中,只那雙明眸透出幽深的寒意,盯住瑤光,堪比刀芒。女人嘴唇一揚,浮出一抹輕蔑,“夫人的故事編得不錯。只可惜,我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她揚手将匕首插回腰間,反手拿出一粒藥丸,笑着看瑤光,“不過,若是受我操控之人,我便姑且,信她半分。”

那粒藥丸色澤純黑,在陽光下隐有光亮。想是在她身上攜帶的時間較長,所以沾染上了一股山茶香味,單憑雙眼根本辨別不出是何等穿腸劇毒。瑤光靜默看了她一眼,女人揚眉示意。

“半分,足矣。”瑤光微弱出聲,使力半撐起身,連猶豫都未曾有,直徑張嘴含住她手中的藥丸,當着她的面慢慢咬碎,細細吞咽下去。頸上的小傷口因她的動作,有些溢血,漸漸彙出一粒血珠緩緩在白嫩的肌膚上穿行,最後浸入衣襟,染紅一朵鮮豔的花。

女人臉色一凜,美眸半眯,眼中一道冷光迫人。半晌,卻是慢慢放了瑤光手上的牽制,揚唇而笑:“夫人好膽識。”她微有停頓,仔細看了瑤光片刻,眸中隐有欣賞之色,“若非你是姬允之妻,倒也當得上我一句欽佩。”

瑤光并不在意她的話,唇邊浮笑只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女人不語,卻收了笑,目光陰沉。

瑤光莞爾:“如今我受閣下操控,總歸要知名曉姓才是。”

女人冷眸一掃,終于緩慢開口:“柳如。”言罷,她的目光凝在瑤光頸上的傷口處,淡聲道,“你似乎一點也不着急知道,你吞下的□□何時會發作?”

瑤光仍是莞爾:“柳姑娘既然會喂我□□,就一定已有所計劃,不是嗎?”

柳如眉心一皺,面上浮起一片霜色,“太過聰明,的确不是一件好事。”她徐徐拔出匕首,刀尖上沾染的一點猩紅已經幹涸,被她拂袖擦去,寒光雪亮映入她眼底,“比如現在,我就十分想殺了你。”

瑤光望了她一眼,微微嘆了口氣,終于收了笑,語氣慎重道:“那麽,敢問柳姑娘喂給我□□何時毒發?又打算什麽時候将毒殺姬允的那份□□交給我呢?”

柳如眉峰輕輕一挑,隐有不悅,但最終慢聲開口:“三天,只要你在這三天之內毒殺姬允,我就保你性命無憂。不過……我會扮作奴仆,跟在你身邊,我要親眼看見他死!”停頓了一下,她迫視着瑤光,聲音低沉下來,“至于□□,回宮之後,我自會交給你。”

前塵舊怨燼如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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