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

正是深夜,博物館裏的人群早已散去,空曠的展廳裏只剩昏暗的燈光在玻璃與玻璃之間來回跳躍,卻意外地讓這些死物更有了些許昏舊古樸的韻味。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加入了它們,男人像鬼影一樣忽然就出現在了展廳內,沒有任何安保人員注意到,也沒有任何設備檢測到他,甚至連燈光都沒在意他,直直地穿過他的身體。

他的眼眸流出一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哀愁,慢慢踱步到秦雲雁白天注意到的那個玉哨旁。

本來他以為這批文物中最能讓他心裏有所波動的是那篇書信,直到他為了逗秦雲雁看到了這枚玉哨。

就像誰突然對着自己的心髒踹了一腳,那種特殊的感覺根本忽略不掉。

男人靜靜隔着玻璃看了一會兒,但似乎除了送禮的人比較特別,這枚哨子并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他慢慢伸出手去拿那哨子,手臂沒遇到任何阻礙地直接穿過了玻璃,如願以償碰到了哨子。

那一瞬間,男人全身顫了一下,一股熱流從指間傳到大腦,腦袋裏一些迷迷蒙蒙的圖像變得清晰幾分,他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笑了笑,然後消失在原地——就像來時那樣無聲無息。

同時,博物館外長椅上,穿着秦雲雁外套的顧錦睜開眼,站起來抖抖落葉,踩着影子消失在小巷裏。

幾個街區外。

少年潛入水底,拿着鐮刀費力地割着水草。他的腳被纏住,掙紮之間,似乎看到了水底有光亮。他也顧不得會不會窒息而亡,拼了命地去找尋那一瞬而逝的光。

氧氣越來越少,少年的意識逐漸模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昏迷過去。

秦雲雁忽然驚醒,接着就徹底睡不着了。

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就是顧錦白皙的脖子上的紅痕,刺目又紮眼。勾起了許多往日的記憶,遇見顧錦前的,遇見他之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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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打開手機靠着牆,刷了好幾個小時的視頻,內容沒什麽營養,從小說推薦到綜藝爆料。

不過總算熬到天亮了。他看着緩緩從地平線冒出頭的金光,把手機充上電,下床開始洗漱。

速凍的混沌一股腦地被扔進沸水裏,再加入剩了半包的粉包。攪和攪和,蓋上蓋子,就任由它們自生自滅了。

到浴室裏,看着鏡子裏自己有些疲勞憔悴的臉,不禁嘆口氣。

洗漱,吃飯,出門去。

車載音響調到電臺,裏面傳出有些嘶啞的聲音。

正在講歷史。

“話說那榮家,戰功赫赫,幫着太祖打下北華王朝,接着四位宰相,六位皇後,其他官職叫的上的,沒有他們家族裏人沒當過的。

公正廉潔,百姓愛戴。但這功高蓋主可是大忌。那哀帝一上臺,聯合幾家有些城府的臣子,不到一個月,把榮家給滅……”

秦雲雁聽着煩,沒等裏面說書的講完,就直接關了電臺。

他蹙起眉,指甲不耐煩地敲擊着方向盤,一路紅燈。

想看看外面換換心情,就看見旁邊的車門拉開,裏面人快速向外吐了口痰就縮了回去。

不如不看。

跟着鋼鐵大軍慢慢悠悠地開到公司旁邊的停車場,又不慌不忙地上樓。

到了工作室,時間剛八點多。

冷冷清清的,初升的太陽還來不及照亮房間,那幾個整活做的手辦還發着幽幽青光。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灰塵的氣味,秦雲雁擡手在面前扇扇,将全辦公室的窗戶都開開通風。

屋裏的綠植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他拎着澆水的噴壺,很輕,沒水。

接了自來水放在旁邊晾着,又到茶水間。

有個茶罐和一種速溶咖啡和小料格格不入,打開後一股獨屬于綠茶的淡淡清香飄出。

秦雲雁心下了然,是顧錦的。那人一向讨厭咖啡。

他把茶罐放回原位,給自己接了杯白開水。

回到辦公桌,整理完上周的工作,仔細捋了捋賈晴發來的下周的計劃表,改了幾處打印出來放到賈晴桌子上。

順便寫了個紙條:叫他們別閑着,還有兩個綜藝,一個小成本電影後期沒做完呢。

雖然定的兩周後去旅游但現在也不能讓他們歇着。

下一步接後期制作的時候順便投個資,不虧就行。他近幾年挺佛系的。

幹完這些,秦雲雁看看點,還不到八點四十。他們工作室是九點半上班的。

這倆月的畫還沒畫出來呢,秦雲雁拎着個畫本往樓下走。素材找完了,畫還沒畫,不能再拖了。

秦雲雁開的工作室在四樓,一樓是家咖啡廳。

點了杯拿鐵,靠窗二人桌一坐,拿着鉛筆開始構型。

他打算畫一只鸰,《山海經》上寫:縞羝山再往西十裏,有座山是廆山,山上盛産琈玉。

在這座山的陰面有一道峽谷,叫做雚谷,這裏的樹木大多是柳樹、構樹。

山中有一種禽鳥,形體像野雞卻長着一條長長的尾巴,毛色火紅,嘴是青色的,名叫鸰,它發出的叫聲便是自身名字的讀音,人吃了它的肉就能不做噩夢。

正好可以畫鸰驅散了那群妖魔鬼怪,雖然原著是吃了它不做噩夢,但也不能直接畫起鍋炖雞,人們分食吧。

他邊想着,邊心不在焉地畫,直到認識的人來敲桌面問好。

“呦,今天來這麽早,不像你秦大老板的風格啊!”

秦雲雁擡頭,來人白襯衫休閑褲,外套皺巴巴的,齊肩的頭發散散地拿頭繩箍了兩圈,裏面有兩縷挑染的銀發逃脫了束縛,在眼前跳來跳去,然後就被一把抓到了大部隊裏。

看着像是在自己工作室的沙發上睡了一晚上。

來人叫梁松雲,是個音樂制作人,工作室就在三樓。兩家工作室關系比較好,你負責做後期的電影推薦我去制作OST,我參加的綜藝和負責的歌曲的MV你去剪輯。

本來就離得近,工作的內容又有重複的,來去幾回自然就熟了。

秦雲雁開口:“昨天晚上失眠了,今天就早點來了。”

椅子被拉開,梁松雲拎着豆漿油條等近兩人份的早餐坐到秦雲雁對面。“剛買早點回來就看你坐這邊,平常你不都跟你那個助理顧錦一起來嗎?怎麽鬧掰了?”

“你別咒我好不!”秦雲雁白了他一眼。

“怎麽,不對嗎?”梁松雲吸了口豆漿,打趣道:“以我這麽多年看無數情侶鬧掰的經驗,你們這對還有救。”

可能是秦雲雁顧錦兩人之間的互動太親密了,導致很多認識兩人的人都以為他倆就是一對,知道他倆情況的喜歡揪着兩人之間的關系打趣。

“你好意思說我?我看娛樂八卦新聞裏你和你的‘小白白’天天‘離婚’,老死不相往來呢。”

梁松雲有個竹馬叫安白,原來倆人一起搞樂隊。後來樂隊散了,梁松雲被挖去當歌手,安白被挖去當演員。

但後來倆人的路都不好走就對了。

梁松雲滿不在乎地說:“你看的哪個營銷號?我之前看到一個白白給我一百萬分手費我還去糾纏他的。”

“他每拍一部戲,每多一個cp,私信都多出一堆人來罵我這個‘前夫哥’的。天知道我倆有多冤。”

咖啡廳門開開關關,帶進陣陣冷空氣,他凍得打了個冷顫“怎麽又扯我身上了,不是說你倆嗎。要我說你失眠肯定是因為你助理。”

“why?”

“你看看你畫的是什麽。”

“鸰啊!《山海經》裏的一個……”

紙上少年執劍指向千軍萬馬,銀甲沾了血,紅披風雖殘破卻仍飄得驕傲。畫只是草稿,有些淩亂,但能很明顯地看出那人與顧錦長得不太一樣,可這神韻與顧錦有八分相似。

更像秦雲雁少年時偶然看見的一個石像。

少年滿身大敵當前的從容和有絕對把握的勝者姿态。肆意潇灑,仿佛就算只他一人也能打敗千軍萬馬。

秦雲雁看呆了,仿佛想起來什麽,眼中流出幾分自己都沒注意迷茫和愛慕“将軍啊……”

“《山海經》裏除了精怪和各種奇奇怪怪的人之外還有将軍嗎?不是只要刑天那種的嗎。”梁松雲安安靜靜吃完一袋包子,打岔道。

“去去去。”被這一打岔,秦雲雁也晃過神,合上了畫本,“畫錯了而已。”

“真沉進去了?”

他自己也在想這件事,大概是真的沉進去了吧。

見秦雲雁沒有回答,梁松雲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怎麽想的,只是将自己最開始想說的說了出來。

“你那個助理還是要多注意注意。”他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秦雲雁卻仿佛驚弓之鳥,身體僵了一下,開口:“怎麽說?”

松雲抓着袋子咬了口油條,含糊不清地說:“他讓我有一陣熟悉的感覺,我見過和他類似的人。說不上好壞,你就是多注意點,不要和他們這類人産生太深的情感糾葛。”

聽到“類似的人”,秦雲雁趕忙追問:“在哪裏見過?”

“忘了,我參加的酒局太多,記不清了。我只能記住誰帶我上節目讓我唱歌了。”

見也問不出什麽,秦雲雁只能嘆口氣“好,我知道了。”

梁松雲喝完了最後一口豆漿,将垃圾袋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

俨然把早餐都吃完了。秦雲雁嘴角抽了抽:“你不身材管理了?”

“管理個頭,反正是幕後,還……算了。”

他起身拍了拍秦雲雁的肩“MV大綱和音頻我發你們工作室郵件裏,你們之間的情感問題你就自己看着辦吧。”

梁松雲走時又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追到是一回事,能留住又是另外一回事喽!”

接着晃晃悠悠地出了咖啡店的門,上樓去了。

留下秦雲雁對着一杯快涼了卻沒被喝過的咖啡發呆。

“老板你怎麽來的這麽早。”賈晴一臉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失眠了,就早點來了。”秦雲雁心道你們至于嗎。

辦公室的人來一個感嘆一句,然後又因為看到新任務發出了一輪的哀嚎。

他則抱着重新加熱的咖啡悠悠說着:“下下周就去團建了,好好完成任務,有驚喜哦。”

有人大膽:發獎金?

秦雲雁神神秘秘地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下丢下兩個字:“你猜。”

随後在新一輪鬼哭狼嚎裏功成身退。

“顧錦還沒來?”

時針已經指向了10,向來不遲到的人卻沒來。

被秦雲雁以各種理由叫進辦公室卻不知道根本原因的賈晴一陣無語,就這就這!

她心裏一陣對這兩位的問候,用一種你怎麽不知道的語氣說着:“他請假了,請了一周的假,昨天晚上把所有工作有關的文件都發我郵箱了,我以為你知道這個事呢。”

“呵呵,我還真不知道。”合着他說的“回去想想”就是直接消失一周?直接躲着了?

賈晴見他一臉郁悶,心情卻是大好,對于老友的感情問題她向來是吃瓜态度。“我先走了,沒事別叫我,自己家裏事搞不平……”最後半句是嘟囔着說的。

沒等對方回話,賈晴便穿着運動鞋,“嗖”地離開辦公室。

辦公室的人卻無法以玩笑的态度面對這件事。

他去哪裏了?回老家還是去旅游了?

忽然想到顧錦脖子上的掐痕,他忽然渾身一冷。

他趕緊抓起手機,翻出了微信裏一個聯系人,手指一下子摁在了語音鍵上。

綠色的語音條波浪翻滾,秦雲雁越說越冷靜,想了想,又把手指拖向左邊那個×型圖标。

自願的還是不自願的?

要是不自願應該沒時間發工作文件,那應該是自願走的。

手在熱了第二次的咖啡上捂了捂。

他去幹嗎?斷絕關系還是複命?斷絕關系他也打不過啊?那鬼地方人還挺多的,全是被洗腦的可憐又可恨的人,一個個在現代還說什麽“皇恩浩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早晚把他們全一鍋端了。

如果是複命的話,不,他不會。秦雲雁甩甩腦袋,将這個想法直接pass。

也可能是為了躲人,躲來報複的人還是躲我。

你還能回來嗎?

要是不回來……秦雲雁手指動了動,點開手機,在那個他本要發語音又退出的聊天界面發了條消息:

飛雁傳書:【在嗎,下班後有時間嗎?】

不一會兒,對方回了消息。

姜茶:【去哪?】

飛雁傳書:Enjoy酒吧。

姜茶:【好。】

“咚咚——”

門被敲響,他趕緊把手機扣到桌面上。

扣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心虛什麽?

開門的當然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顧錦。

“《異界奇聞》的項目不是結束了,稅也報完嗎?又有什麽事?”

來人笑嘻嘻地:“哎呀,沒事就不能來找老板你談談理想嗎?”

此人是負責策劃趙鵬躍,工作室裏出了名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最傑出事跡是剛來公司時把清瘦、留着長發顧錦當成姑娘自顧自追了一周。

結果偶然間看見顧錦從男廁所出來,這孩子顫抖着把手裏的咖啡給打翻在了電腦上。

他還不信邪,想上去摸胸。

然後被自己的“師傅”江梧桐拽走救了他一命。

當然,他沒躲過被自己上司罵一頓,那個電腦是他“師傅”的,裏面有個整理了一周的報表還沒導出來呢。

“少廢話。”秦雲雁沒給他好臉色。

“到底什麽事?”

趙鵬躍樂呵呵地把手上的文件上交“您上個月不是說《異界奇聞》的項目結束後出去團建嗎?這是我們的游玩計劃表和估計的預算。”

“老江呢?怎麽是你來?”秦雲雁翻了翻計劃表,看到一系列的項目有種不好的預感。

“江姐她胃疼,讓我來。”

翻開預算清單,不好的預感得以證實。

“是胃疼還是因為預算太高不敢來見我?”

秦雲雁無語了,這群人是真的會薅羊毛。

“還是你又惹她了?”

被問到的人十分坦然自若:“賬上少了8分錢。”

“她竟然沒抽死你。”

當時招趙鵬躍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簡歷上寫自己本科在名校學的會計,而辦公室原來窮,賬務也不多也不想找會計事務所,江梧桐就單獨幹了兩年的會計。

現在公司比兩年前大多了,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了,準備組建會計部了。

所以招來個學過的、能幫忙的她自然是高興。

沒承想這小子來這幹了兩個月沒接班,倒忙幫了不少。

“這不來找您了嘛。您理解一下,兄弟們都快瘋魔了,那個電影裏的怪物形象都直接逮我們自己人當模板。”

“你也被當模板了?”

“是啊,吊在房頂的哭泣男屍。”他擠出一個鬼臉。

“他們有沒有用顧錦的臉?”

“他們哪敢啊。”趙鵬躍嘴上說着,心裏卻道:當然有,武力值最強的那個boss。

“我呢?”

“當然也沒有。”當然有,武力值最強的那個boss的小白臉男寵妖怪。

秦雲雁看完文件,嘆了聲氣“行吧,就按這個路線走,統計一下多少個人去,把高鐵票、酒店和景點門票導游什麽的都定一下。”

趙鵬躍立馬遞上了另一份文件,他樂呵着,露出來标準的八顆牙“老板,這是名單。”

“成。”秦雲雁突然想抽煙,這幫同事工作不積極,出去玩倒是準備的特別齊。

他又問:“顧錦去嗎?”

“當然去。”

“他這周都沒來,你怎麽聯系到他的?”

“上周就問了。”

合着我是最後知道的呗,這工作室到底是不是我的。“那讓去的人周末準備準備,按計劃下周一走。”

“好嘞。”

趙鵬躍正要往外走,就聽後面秦雲雁又問:“有煙嗎?”

他露出來個幸災樂禍的笑:“老板你放棄吧,顧助不讓你抽。”

然後飛一般地遛了出去。

真“聽話”啊。

秦雲雁忽然疑惑:我為什麽想抽煙呢?

街上人來人往,不留痕跡。天上飛機飛過,留下一行漸漸模糊的白色尾氣。

注視着飛機的人目光随其飄遠,不知所想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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