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憶往昔物是人非
憶往昔2 物是人非
榮滄默默跟着顧長風回到了駐紮地,就仿佛自己只是一片無根的落葉,無聲地輕輕飄進去。
其實就是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卻也極其整齊,能看出軍紀嚴明。
邊緣那邊,侍衛們有條不紊地從林中搬着刺客們的屍體,明明是血腥的場景,榮滄的心裏卻毫無波瀾。
他十歲就跟着父親的部下去剿過匪,盡管是偷偷去的,還被家長訓了一通,跪了一天祠堂。
但那一次也印證了他曾經的一個猜想:榮家的兒郎天生就流着弑殺的血,他們從來不怕殺敵,只怕被信任的人背刺。
榮滄低着頭,不去看那慘烈的景象,主要是不讓別人看清自己的臉。
到了主帳,門口的侍衛單獨攔住了跟在顧長風後面的他。榮滄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看着已經半只腳進入帳篷的顧長風。
那眼神帶着質疑,仿佛在說:能保住我?
顧長風沒有回應他,頓步返回,皮笑肉不笑地對侍衛說:“這位是我的恩人,想來許将軍也沒權利管我帶誰回來吧。”
說着,牽住榮滄的手,就要帶他進去。
又被攔住。那侍衛沒有動,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面如早就被雕刻好的木偶。
顧長風皺起了眉,面色十分不悅,倒有了幾分學帝王之儀長大的樣子。
當年無論受不受寵的皇子都會去國子監學習,那時顧長風所表現的樣子都是像一個瘋子,見不得半點書生樣。所以夫子也只是看他來了,就不再管他。
榮滄當年是奉命和皇子們一起讀書的,他也是皇帝用來觀察皇子們的一個眼線。
他還經常給顧長風帶吃的,現在想來顧長風當時裝得也挺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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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一下。”顧長風落下一句話,快步先進了帳。
榮滄不想搭理侍衛那好奇中帶着戲谑的目光,低頭邊數着衣上的泥點邊整理現在的情形。
看來這顧老四在這兒不是最高統治者,在他上面還有個顧末派下來的将軍。
将軍姓什麽來着?
許?不會吧。
他的思維在一剎那清醒,大腦飛速運算起來。
老牌武官裏沒有姓許的,這次大換血上來的只有一個許姓的武官——許星。
什麽意思,顧老四為什麽衣服都沒換就要第一時間帶我來見許星?為了什麽?打個措手不及,抓住把柄還是想看戲?
許星之前提供重要證據有功,怎麽兩年不到就被貶到邊境來了?
什麽情況?
沒等他想清楚,那侍衛得了命,叫他進去。見他不動,便粗暴地把榮滄推進了帳內。
當榮滄看見許星的那刻,大腦裏一切設想土崩瓦解,理智被剎那間抹殺。
那人一身銀甲幹淨利索,英俊俊朗。與滿身污漬的他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沖擊力極大,這幾年被壓下去的怒火都失了禁锢,将理智摧毀。
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即:
“姓許的!我榮家是怎麽對不起你了?你倒是說啊!”
在外人眼裏,他大抵是極瘋的吧。
他指着許星的鼻子罵,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一絲心虛。
可惜的是沒有,許星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那一念之間落地的幾百顆頭顱都與他無關,仿佛那教導他識字習武的榮府只是随便一個普通的地方。
冷漠地令榮滄心寒。
“當年趕你出去的時候就應讓你□□,不該最後還給你二十兩銀子。”
那二十兩銀子還是榮滄交給許星的,當時他說什麽來着——願你前程似錦。
“我爹當年将你逐出家門當真是做對了,不然怎麽有你許大人今日的體面。”
榮滄罵的不是只許星,他罵的是整個北華朝廷,罵的是那千裏之外端坐皇位之上的顧末。
罵北華朝廷忘恩負義,當年北華建國靠的就是他榮家,北華繁華,也是他榮家在保駕護航,鏟除異己,守四方之國土,定盛世之根基。
怎麽到頭來,一份不知真假的書信,便讓這滿門的英豪泉下相見了呢?
榮滄身上壓着幾千人的怨,太疼了。
許星沒有理這個失态至極的少年,他颠了颠下屬從榮滄身上搜到的布包,裏面有幾個荷包,其中一個繡了個山川連綿青綠,長河平穩,岸邊碎花點綴的荷包沉甸甸的,似乎裏面有不少碎銀子。
他淡淡問,像是聽不見這撕心裂肺地叫嚷:“錢哪來的?”像榮滄這種被流放的犯人身上能有這麽多錢可不是常事。
可能在他眼裏,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弟弟只是個普通的犯人罷了。
榮滄想笑,我在跟你說那幾百條命,你卻在指責我身上有錢。他狀似癫狂地笑了一陣,才不緊不慢地說:“錢哪來的?殺人謀財啊,他們的腦袋就扔在邊關你那個将來下屬的屋子裏。”
許星挨個打開荷包看,将一個顯然破舊得多的荷包扔在地上,手邊長槍脫手,将那荷包刺了個稀碎。
散露出來一些簡易的易容工具。
站在兩旁的侍衛見了,又看看榮滄的臉,最後停在他臉上那恥辱般的刺青上。
“我當是誰,原來是個朝廷流犯。”那侍衛的語氣裏帶着極致的嘲諷與奚落,仿佛他自己的地位如同天上的真龍一樣。
榮滄沒去管那小人,他的臉扭曲了一下,緊接着恢複了憤怒。
“你殺了我啊!我一個亂臣賊子,讓您許大人纡尊降貴是不是髒了你的手。”
他一邊說一直向前走,不出意料,被侍衛按倒在地。臉緊貼着反着光的槍刃,心跳得飛快。
他惡狠狠地盯着槍刃反射回來的自己。
真像個厲鬼,不成樣子。
榮滄忽然笑了,笑得張揚又詭異,聽得壓着他的人毛骨悚然。
“殺了我!你要是心裏有那麽一絲對我榮家的愧疚,殺了我!還有初一十五記得多燒點紙,我沒本事,不能盡孝。爹娘兄妹在那邊也不知道怨沒怨過我。你要是不燒,以後可就真的沒人燒了。”
許星那古井無波的臉在聽到“沒人”時慌了神,他呵退侍衛們,現在整個帳篷裏只有對峙的二人,和一直坐在末位喝茶的顧長風。
許星的聲音帶上了少見的顫“你說什麽?你二哥呢?”
聽到眼前這人說起自己那被病痛折磨死的哥哥,榮滄直接罵道:“你問我二哥?你是最不配提他的。”
許星追問,大有你不回答我就不放棄的架勢:“他在哪!”
“在哪?你把你那高貴的頭顱低下,沒準還能聽到他的哭聲。”榮滄獰笑着回應,不知怎的,他看見許星眼底的焦急,心裏升上來幾分別樣的快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在心裏念叨着,還是壓不住心裏的憤懑。
“不……你在騙我!”許星渾身的冷冽剎那間蹦催,他低着頭,十分不知所措。這個少年将軍第一次在人前這般崩潰。
“騙你?我榮滄現在一無所有,在這世間沒任何血緣牽絆,只剩下這一副殘缺的身子。”
榮滄趁許星慌神之時一步步走上臺,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那一紙訴狀遞上去,可曾後悔?我問你,這幾年故人可曾入夢?”
說是輕聲,實際上帳內三人都能聽見。
“我榮家怎養了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狼!你當他顧末的走狗得到了什麽,可能比過我榮家的養育之恩?”
榮滄正在氣頭上,看許星已經破防了,轉移目标到了這空間內的第三個人身上。
“還有你,我榮滄真是瞎了眼,竟沒發現你是個健全的。”
顧長風像是才注意到這邊的争吵,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一兩滴茶水濺出,被衣袖快速掃走。
他輕飄飄地說:“榮三少爺,你這樣公然辱罵皇族,不怕擔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榮滄卻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大逆不道?叛國的罪名我都擔了,還怕你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那邊顧長風站起身,他身上的衣服也沒換,也是被世間的凡土染透。
這樣看,他倆是一類人。
榮滄漫步過去,聲音像是從遠古的風中闖出來,帶着悲傷與自嘲:“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如今最不怕的就是這個了。”
聞言顧長風的表情裏帶上了嚴肅,榮滄沒見過這樣的他。顧長風直直盯着那人悲壯的眼眸,他伸出手,将榮滄額前的一縷碎發別到對方耳後,露出了那恥辱的刺青。
顧長風仔細地看着,眼底帶上了些許憤怒。他嚴肅認真地道:“榮錦,我說了我能保你。”
榮滄打掉對方像是故意逗留在自己耳垂上的手。“榮錦死了,我可擔不起錦這個字。我自表了個字:滄。現如今叫榮滄。”
錦字代表父母的期望,而滄是他對自己的未來下的谶語。
他陰沉着眸子看向神色各異的二人,冷聲道“鄙人以後怎麽活着,死在哪都和二位貴人無關了吧。”
顧長風也不惱,揉揉自己手腕,笑道:“依我看,榮滄你現在可沒地方去,還不如先留着我這車隊裏,以後再找出路也不遲。”
帳外一聲驚雷落地,雨又大了幾分。
榮滄剛才也是一時怨氣上頭的氣話,現在讓他直接走無異于自殺,仇還沒報,他認為自己還不配死。
而且他這一番話也有試探的意味,看看這二人對自己的态度是怎樣的。
靜默半晌,榮滄答道:“好。”
“只是煩請兩位以後別叫錯了,我叫榮滄,不是榮錦。”像是為了找回剛才丢的面子,榮滄對着這兩個只認識榮錦的人說。
不能那兩人反應,他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三兩下解開手腕上已經被血、泥、雨沾滿看不出樣子的紗布,露出裏面有些外翻的皮肉。
他啧一聲,擡眼向許星吩咐:“把我那個袋拿過來。”
一如當年無憂的時光,說完榮滄自己都有些怔住了,但他清楚的知道永遠回不去了。
布包也如記憶中直接被扔過來,只是那個永遠能接住任何飛來之物的少年不在了。
榮滄撿起落在一旁的布袋,打開,裏面拿出一個木匣子
木匣子十分精致,呈羅盤狀,不僅每一邊都有一個可以抽拉的抽屜,裝着十幾種藥。上下兩面都可翻開。
他翻開其中一個,從裏面拿出裹傷的紗布。纏幾圈,用嘴咬斷。
另一只手同樣的操作。
做完這一切,榮滄擡頭,看見兩雙吃驚的眼睛,
他覺得有些好像:“怎麽?沒見過被挑手筋的?許星你可別裝,你之前可跟我大哥在刑部幹過,什麽慘烈的景象沒見過?還有你顧醉月,冷宮長大的,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了吧!”
顧長風沒理會對方言語裏的刺,端了杯溫茶放到榮滄手邊。
“糾正一下,本人叫顧長風,老頭子給的那個名字早就不想要了。”顧長風笑得很灑脫,這點榮滄自認為做不到。
榮滄看着那人幹淨的眼眸,一時間有些氣憤。他怎麽能笑得這麽幹淨呢?為什麽不怨恨呢?在經歷那些之後。
榮滄想不通。
他歪頭,拽住顧長風将要抽離的衣袖,仿佛什麽都不懂的孩童發問:“所以呢?你就平淡地接受了荒王這個稱號?”
顧長風回抓住榮滄的手,指尖在那手心的老繭上輕輕劃過。
他眯着眼睛:“誰知道呢?至少現在我是荒王。你呢?榮錦呢?”
榮滄回答得堅決:“死在剛才那場雨裏了。”
都回不去了不是嗎?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許星叫來侍衛,吩咐讓好好招待榮滄。
侍衛的眼神不對,似乎理解錯了意思。
榮滄像是突然想到什麽,扭頭對許星道:“你可得好好訓訓邊關那群兵,跟一群地痞流氓似的,還搞人命交易,我是從沒見過這麽亂的軍紀。”
許星抿了下唇,懂了榮滄的意思。平淡的臉上閃過一絲悲傷。
他狠狠給了那侍衛一記眼刀,朗聲道:“服從命令,不要自作聰明。”
侍衛只好作罷,領了命令。
“那我先告辭了,待整理好着裝後再來見過二位。”榮滄行了一個告別禮,跟着侍衛出去了。
顧長風也告辭去更衣了。
無人的大帳裏,許星一聲沉重的嘆息聲淹沒在外面的雨裏。
他顫抖着手将那個做工極好的荷包翻轉,将裏面的東西倒在桌上。
幾個碎銀子率先蹦了出來,其次是五個重物。
“铛—铛—铛—铛—铛—”
是五個樣式不同的平安鎖。金屬的光芒在帳裏的火光下跳動,那些圖案內看不到一點髒污。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在主座上。
雙手掩面,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落在手心。
他将那些平安鎖抓在手裏,一遍遍撫過那些花紋,卻怎麽也見不到那些孩子們了。
雷雨過後,大地被沖刷得煥然一新。過去的日子就像飄過的雲,你記着它的自由與恣意,卻再也見不到它當年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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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