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憶往昔各自周旋
憶往昔3 各自周旋
直到泡在冒着熱氣的溫水中,榮滄才真正清醒過來。
他擡手捧起水,又任由溫水從指縫裏流下。把臉埋進水裏,數着從嘴裏一顆顆吐出的氣泡,直到意識有些變得模糊再擡起來。
後背的傷隐隐作痛,是三道細長的鞭痕,之前不注意的時候被打的。
還有一些之前在礦場被打的,瘡已經落了,只留下難看的暗褐色疤痕。
榮滄身上本來有傷疤,是的,他一個從小在軍營和練武場裏長大的孩子身上怎麽可能沒有傷疤呢?但他覺得那些都是光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證明了他願意為這個他忠于的朝廷,忠于的國家付出的每一分汗水。
但現在他身上的傷疤不一樣,被人扔到地下黑市裏被要求打架,給那群邊關的流氓之輩當猴看所留下的傷疤當然不一樣。似乎每多一道疤過去的榮錦便會淡一分,直到現在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
許星悄悄翻進房間時看到的,就是這張體無完膚的背。
他愣住了,突然發現傷藥帶少了。
榮滄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他怎麽可能不心疼啊!
浴桶裏,榮滄聽見來人的聲音身體縮了縮,悶聲道:“來了?”
聽見聲音,許星也回過神,走到屏風另一側坐下,少言地回答:“嗯。”
“說吧!檢舉奏的事,到底什麽情況?”榮滄盯着被自己手指撥出的漣漪,平靜地問。
像是已經準備了好久,許星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十分流暢。
“當時禮宗皇帝被挾持,對外宣稱病危。朝政由皇七子顧末把持,他以雷霆手段将禦林軍和禁軍的首領換成自己的部下,随即開始了浩浩蕩蕩的‘清榮’行動。
他們将榮府抄沒後,在朝廷與民間廣收榮府通敵之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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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榮府人,對外宣揚的都是與榮府恩斷義絕。自然是被他們重點關注。
他們日日派人來我家大門前叩門,游說我,讓我出面作證。”
榮滄打斷他:“派的誰?”
“陸正冠。”
榮滄閉眼。對上了。
“繼續。”
“那日他來,我本不想開門。誰料來了場急雨,我就開門留了他一盞茶的工夫。沒想到第二天那印着我私印的舉報奏就出現在了公堂之上。”
許星的聲音帶着十足的恨意,将他這一生最濃的殺氣送給了這個名為路正冠的人。
“陸正冠此人,有機會我當親自取他的首級!”
許星與陸正冠的仇由來已久,兩人都是榮父老部下之子,都是在榮府長大。
只是許星被當成義子撫養,而陸正冠只是當親兵培養。
陸正冠心生嫉妒,經常給許星使絆子。
許星所謂與榮府恩斷義絕的那件事也是陸正冠在其中做鬼。
但陸正冠也在那次事故中被逐出榮府。
榮父發過話:榮府不養有二心的人。也不養為自己的利益而不擇手段的人。
屏風那一頭,榮滄閉眼靠在桶的邊緣,沉默一會兒後開口:“你知道嗎?他去找你那天我也在。”
聽見那一頭傳來響聲,似乎是什麽東西掉到地上了。他也不管,繼續說:“那天我也去找你,從巷子裏翻進去的。時間和人都對上了,這回……我信你。”
許星只讓陸正冠進過那一次門,榮滄時刻盯着,沒見到兩人傳遞過什麽書信。
這就是榮滄信許星的原因之一。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都是一起長大的,互相有的能力與性格都知道。
比如許星不會表達,實際上心裏比誰想得都多。再比如陸正冠有一手好字,還能模仿別人的字跡。
你問榮滄是怎麽知道的,之前一次被夫子罰抄《論語》的時候,讓陸正冠幫過忙。那字,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誰寫的。
邏輯都通,加上榮滄本來就不太信許星會背叛,此刻他直接信了許星的話。
只是信是一回事,利用對方的愧疚心理來為自己辦事是另一回事了。
榮滄伸了個懶腰,帶起一串水珠。他似乎随意地說:“你到那無晴崗可得好好整治一下那裏。”
“為何?”
“為何?看到我身上的疤了嗎?我與二哥本來是在礦場服勞役。誰料被路過的城主的無賴兒子看上了,想收我們做男寵。
我倆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怎麽可能接受。
然後我們就被扔到軍營裏了。
我被他們拉到那種地下不正規的比武場,有人賭錢賭命的那種。
他們拿錢賭我的命。
等我九死一生逃出去,找到我哥時。看到他被人綁在木柱上,全身都是傷,而且幾乎衣不蔽體。嘴唇幹得吓人,不知道被綁在那裏曬了幾天了。
我那時本是沒力氣的,看到我哥的那一刻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他們。
誰曾想被那群痞子們給埋伏了,還被挑了手筋。
後來母親找了過來,她是假死脫身,還帶來了妹妹的死訊。
我看到她全白的頭發就想哭。
後來她沒能救回二哥,二哥死後她也受不住打擊,吐血而亡。
那幾個欺辱我和二哥的人我已經殺了,頭扔那個無賴屋子裏面了。
所以,你可要好好整治整治那邊的人啊!許大将軍”
榮錦笑得有些牽強,淚水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他今年也只有十五歲,經歷了父母兄長全死在自己面前的悲劇。此時身邊也只有同時只剩這一個知根知底的親人了。
“許星……你說我榮家怎麽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呢?”榮滄自嘲地笑着。
許星沒說話,衣服卻已經被攢得不成樣子。他心裏也有氣,有悲傷。他也有大哭一場的沖動,但此時此刻他不能。
半晌,許星開口:“你想怎麽做?”
“造反。”榮滄堅定地說。
許星不意外,繼續聽着榮滄說。
“顧末此人我了解,太過追求自我的滿足,且聽不進去勸。他不适合當皇帝。再者我榮家的組訓是忠國而非忠君,為國擁護聖明的君主,不違背組訓。”
許星從屏風那邊扔過來一張□□。
□□已經稀爛,但隐隐能認出那是顧長風的臉。
“你想以顧長風的身份造反?”許星問。
這面具被裝在那個在帳篷裏被一槍戳爛的荷包裏。
是榮滄做的。
榮滄反手就将面具徹底撕爛“不,他既然是個健全的,我就不好奪了他的身份。”
“那如何?”
“他裝了這麽久,路上卻不裝了,想來應是和你攤牌了吧。”
“嗯,他要自由,把所有的權力都給了我。”
“那就慢慢勸,沒有哪個皇子是不想當皇帝的,那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力。”榮滄說道。
他緊接着又壓低了些聲線,告訴許星他最後的打算:“大不了扶持一個傀儡皇帝上去。”
那邊許星點點頭,影子打在屏風上,示意自己知道了。
“行了。我要出浴了,你先回去吧。”浴桶裏的水已經發涼,榮滄也泡累了。全身疲軟,現在要殺他易如反掌。
許星最後說:“傷藥放桌子上了,藍色的那個是去除刺青的藥。”
榮滄答好,在許星要翻出去之前最後囑咐道:“在其他人面前你我照樣是反目成仇,莫要穿幫。那五個長命鎖你先收好,放我這容易保不住。”
看着許星翻窗戶的身影又是一踉跄,榮滄滿意地點點頭。
但待他看清侍女給自己準備的衣物時,臉上的笑僵住了。
這都什麽啊???
給榮滄安排的休息的房間裏還有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顧長風。
顧長風一襲黑衣,帶了一盒糕點,一壺熱酒在榮錦房間裏等着,想好好聊聊。
但當他看見榮滄的那一刻,眼睛都直了。
身材勻稱甚至偏瘦的少年只着一件絲制的中衣,發紅的胸膛在半透明的絲布後若隐若現。眉心一點紅痣在洗淨的皮膚上成為絕妙的點綴。少年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臉漲得通紅。
“怎麽荒王殿下來這屋連通報都不用嗎?”他有些惱。
聽到聲音,顧長風趕忙撇開視線,聲音不似往常的平靜,他的耳根紅透了。
“抱歉,之前在冷宮野慣了,不太懂這些。你怎……穿成這樣?”
這衣服薄如蟬翼,一看就不是正經衣服。他們都不知道是許星的下屬以為老大要以将其收作男寵來羞辱這個曾經的榮三郎,所以準備的這衣服。
榮滄坐到桌子另一邊,指尖捏起一塊桃酥放入口中。
在口中攆開,桃酥沙沙的口感在舌尖與上颚之間摩擦,膩得要命。
榮滄忽然想起之前每次進宮時,他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拎一盒糕點,出現在那個不受待見的小瘋子的殿裏。
經常是他看着這個比他小了兩個月的小家夥狼吞虎咽地吃東西,而他則是自顧自吐槽着生活裏的不順,或者說着現在朝廷的局勢。
榮滄當年以為他不懂的,實際上這個裝瘋子的人心裏一清二楚。
“許星那個白眼狼讓手下好好照顧我,我沒想到這群看人下菜碟的狗奴才竟然用如此方法羞辱我,真是欺人太甚!”榮滄翻了個白眼。
顧長風斟兩杯酒,一杯推到榮滄面前“游山坊的桃花釀,你提到過的。”
榮滄将酒杯送到嘴邊,先聞了聞,是熟悉的味道。他飲一口,甜滋滋的酒香在嘴裏開出燦爛的花,身上熱乎乎的。
那邊顧長風似是有些為難,最終下定決心開口:“聽聞當年許将軍被趕出榮府,是因為與一位貴人相戀。被下人撞破後在祠堂被抽斷了三條馬鞭,兩人仍不肯分開。榮國公大發雷霆,才将許将軍掃地出門。
不知,你背後那傷,可是那馬鞭打的?”
榮滄這一口溫酒還沒咽下去,聽完這話,全噴了出來。
他咳了幾聲,同時打掉顧長風想要為自己順氣的手。
待氣順了,榮滄轉頭看顧長風。一雙被嗆得發紅的眼睛又氣又好笑。
“我看你腦子是真有點問題。這麽多年沒冤枉你。”他真覺得聽了個笑話,他和許星,怎麽可能?
顧長風聞言點點頭,好像松了口氣。他又為榮滄續上酒。“裝瘋裝慣了,一時間不太清楚正常人應當如何思考事情,理解一下。”
“我那傷是在地下武場被偷襲的,他們不想我贏。可我偏贏了。”榮滄将那一小杯酒一飲而盡,這酒可一點都不辣,回味盡是甘香。
他一向不愛太烈的酒,覺得如果頭昏了槍就拿不住了。拿不住槍的人又怎麽能在沙場上殺敵呢?
“而且外界傳的那位‘貴人’已經過世了。”
顧長風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阿錦,你如今有何打算?”
“別叫我阿錦!榮錦已經死了!”榮滄頗有些強硬地說。稍緩會他又道:“顧醉月,我問你,你可想去那龍椅上坐坐?”
顧長風卻像是什麽也沒聽到,自顧自掰了一塊雪花酥送入口中。
這個身着玄衣的少年輕笑兩聲,渾身都是沒被各種禮儀束縛的散漫。
“你也是忘事忘得快,我先前才說過我也早就不要那個老東西給的名字了,我叫顧長風。”
榮滄聽見這話後,忽然起身來到顧長風面前,向前一步撐在椅子的扶手上,居高臨下盯着顧長風的眼睛。
他盯着那黑色的,似乎毫無城府的眼睛,也注視着那人眼中的自己。
過了許久,久到那溫酒都開始散發涼意,久到顧長風都以為面前這人要吻自己。
榮滄終于開口認了輸:“只有你我二人時可以叫阿錦,其他時候不可。”
随即想抽手離開,不料被顧長風拽了一把,失了重心直接栽進那人的懷裏。
他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塊溫熱,且只屬于自己的小地方。
安心又讓人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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