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耶夢加得

耶夢加得

我經常做同一個噩夢。

入睡後，我馬上就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地下室裏。地下室裏沒開燈，只有點點星光從狹窄的窗戶透進來，我感覺這個地下室跟我家的客廳差不多大。我聞到濃濃的腐臭味，想捂住鼻子，卻做不到。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我的頭發幾乎擋住眼睛，衣服也濕乎乎地黏在身上，但比起我身體內部連綿不絕的疼痛，這些都不算什麽。

那種疼痛就仿佛是我在從內而外潰爛。

該死，我甚至動不了脖子。我想看看我那些雖然肥胖但是健康的四肢怎麽樣了。我的眼睛只能筆直地望着前方的地面，那裏擺着一個碟子，裏面盛着晚飯。

有人在照顧我。這個想法讓我有一瞬間感到寬慰，但沒能持續太久。好疼啊...該死，怎麽有人能忍受住這種疼痛而不死呢？我為什麽沒死、也沒暈過去呢？

在夜色中，只有我的意識是清醒的。我感覺度日如年。既然有人給我送晚飯，為什麽不能陪着我呢。即便我不能說話，只要我知道有人陪在我身邊就好。

...好可怕...

...好孤獨...

...好疼...

“啊啊啊！”我猛地一蹬被子，翻身坐起來。

日光和煦，我的被子上映出窗框的影子，從頭到腳都暖洋洋的。我睡眼惺忪，想到可能是爸爸提前拉開了我的窗簾。我的卧室在二樓，窗外是稀疏的山毛榉樹冠，偶爾傳來鳥兒啁啾的叫聲。

“噔噔噔”有人焦急地跑上樓梯。“您出什麽事了？”爸爸突然推開卧室門。

“呼...”我耷拉着腦袋，“沒事...只是做噩夢了。”

“噢，那真是太可怕了。是什麽噩夢呢？”

“像是鬼壓床一樣，動不了，在一個很黑的地方...”我撓了撓頭，“其他的記不清了。”

Advertisement

“噢，噩夢就是會很快忘記的。您不要多慮，快下來吃早餐吧。”

爸爸在給我端上餐盤的時候，說：“鄙人預定了一枚戒指，按照您的喜好。今晚來慶祝您的十八歲生日吧，您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一枚戒指？”我眼睛一亮，視線在纖細的十指間掃過，“太好了，我早就想買一枚漂亮的小戒指了！那是什麽樣式的戒指？”

爸爸神秘一笑，眨了一下左眼，“您會喜歡的。”

拜這份神秘禮物所賜，我一整天都處在期待的喜悅中。早餐後，我想去街上逛逛，帶了些零錢出門了。

我們家在郊外，要步行半小時才能到熱鬧的鎮上，所以我上學時都是讀的寄宿制學校。搬家過來時我才四歲，還不懂事，不明白爸爸怎麽想要搬來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不過，新家是一棟獨立三層小別墅，附帶花園和車庫，我很喜歡。我依稀記得，我和哥哥一起生活時，住在破舊的公寓樓裏，樓道堆滿了臭烘烘的垃圾。

沒辦法啊，畢竟哥哥學歷不高，只能在游樂園打工，靠微薄的薪水養活我們兩人。我直到上中學時，才明白游樂園員工的薪水很低，當小醜也是一份不太體面的工作。

當然這絲毫不影響我喜歡哥哥。

哥哥那時候跟我差不多年紀，就已經辍學了。他白天打工，晚上接我回家、給我做飯吃，一定很辛苦。我又想到，爸爸的經濟條件看起好很多，但他一天到晚閑在家裏，我問過他的工作，“鄙人販賣奇跡。鄙人收到的報酬中也包括金錢。”當時他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所以爸爸是商人，我理所當然地想。商人就是這樣，游手好閑還有錢，才總是被人讨厭。

在我胡思亂想時，我已經到達鎮子。我在常去的書店坐了會兒，買下幾本新書。這一片都是我熟悉的店家，很快我就準備打道回府了。

鎮子末尾有一家男裝店，平時我看都不會看一眼。今天，也許是命中注定，我無意間向櫥窗瞄了一眼。

櫥窗中正在展示一套手工西裝。西裝的用料和款式沒什麽吸引我的。但是西裝領口裝飾的一個領結，我一眼看到就走不動路了。那是一件紫色緞面領結，綴以燙銀的星星和月亮圖案。這款領結應該佩戴在爸爸的白西裝領口上，我不難想象出，這領結完全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我仿佛魔怔了一樣走進店裏，沒問價格，直接讓店員幫我包起來。

晚飯時，爸爸和我都很興奮。

我們走過場一般吹滅生日蛋糕蠟燭，然後爸爸拿出一個黑色絲絨戒指盒，舉在手上。

“在送您這件禮物前，鄙人有件事情想說。”

我用眼神催促着他。

“鄙人一直苦惱該怎麽稱呼您...”

“爸爸，我有名字，我叫蘇珊娜。”

爸爸搖了搖頭，“您的名字太難記了。那天，您說您喜歡圓環，鄙人在預定戒指時，想起有一種神話生物，傳說是世界的起源，形象常常是頭咬住尾巴呈一個圓環狀。鄙人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允許鄙人用‘耶夢加得’來稱呼您。”

他打開戒指盒。裏面安放着一枚蛇形的戒指，蛇頭有肉冠，肉冠和蛇眼鑲嵌着綠寶石。蛇身上的鱗片很奇異，轉動戒指時，每一個角度都呈現不同深淺的綠色。

我被戒指深深地迷住了。

“啊，這真的是送給我的嗎？”我試着戴上中指，尺寸剛好合适。我對着燈光舉起手，它太美了，在我略顯蒼白的皮膚上，蛇鱗竟呈現出泛着幽藍色的冷綠。

“謝謝爸爸！我太喜歡了！”

“您喜歡就好，耶夢加得。”爸爸眯起眼睛，微笑着說，“您已經成年了，從今天開始，稱呼鄙人‘烏洱姆’吧。如您所知，鄙人并不是您的親生父親，那只是為了方便的臨時稱呼。”

“爸爸！”我有些不高興，“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也有禮物要送給爸爸。”我從背包裏取出一個禮盒，把紫色領結拿給爸爸看，有些自賣自誇地說：“這個領結太适合爸爸了，我一眼就相中。爸爸快戴上試試好不好看。”

爸爸的目光盯着領結，卻沒有我預想中高興。他似乎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一直穿西裝外套和馬甲襯衣，領口卻不戴任何配飾，領帶、領針、領結，什麽都沒有，仿佛是專門為了這個紫色領結而空着。

“這是...您第一次送鄙人禮物。”

“嗯...好像确實是。”我不好意思地說：“以後還會送很多的！”

然而爸爸依舊呆坐在原地。在我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