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遺忘

遺忘

我忘得越來越快了。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昨天幹了什麽。

天光初亮，地平線透着淺藍色的光芒，落地窗外的別墅只有黑色輪廓。我趴在地上，望着熹微的晨光發呆。

破曉和傍晚，在我印象中跟趕路聯系在一起。我們總是在惴惴不安地趕路，穿過戈壁荒野，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相互扶持着前進。

但我是跟誰在一起？又是為什麽趕路？

有人把幼小的我扛在肩上，讓我像駕駛員一樣指揮着他“開車”；有人愛穿優雅的小裙子，也會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

他們都離我而去了。

可是僅僅是想到他們存在過，我就感到溫暖。

但是連這些記憶都快要消失了。

我是懦夫。我不敢面對未來，所以我停滞不前。如果連回憶都不能擁有，那我還剩下什麽？

好香！

我精神抖擻，開飯了，開飯了！

我沖到飯盆前，大口吃肉喝湯，身心都很快活。

等等，我剛才好像在想一些很壓抑的事情......是什麽來着？

算了，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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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散步時間了！

我上竄下跳，等主人給我系上牽引繩。

怎麽會有人不喜歡散步呢，我不理解！發出清甜味道的像溪流一樣流動的空氣，高懸在空中奶香奶香的烈日，馥郁的青草和野花，汪汪！戶外是被各種濃郁味道填滿的實心球，我強行擠入其中，瘋狂汲取那些豐富的內容。

主人跟在我後面走，閑庭信步。

主人！主人！汪汪！我踩着他的大腿站立起來，沖他哈氣。他把手指插進我脖頸的毛裏揉搓。

他摸我的時候，我哆嗦了一下。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害怕。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無始無終。

散步回來，主人照例解開我的牽引繩，自己走向卧室。

汪汪...我有個任務，唔，我不确定，但那肯定是一件重要的事。我想不起來了......我的頭垂到地上，嗚嗚叫着四處嗅嗅，試圖通過氣味回想起什麽來。

主人開門，門後的落地鏡反射燈光，晃出一道白光。

對了，是鏡子！我要照鏡子，我必須要照鏡子！

我嚎叫一聲，開足馬力沖着鏡子狂奔過去，心跳加劇如同激烈的鑼鼓。這是我難得能集中注意力的時刻。我想明白了，照鏡子一定會帶來變化。

我剛從這具身體中醒來時，仍然覺得自己是人類，所以能看見紅色、嗅覺和聽覺不敏銳。

當我看到金毛犬的下半身、聽到自己的叫聲，我開始變得色弱，逐漸表現出狗狗的特征。

等到我看見自己毛茸茸的影子，我已經完全像狗一樣行動、失去了大部分人類的記憶。

如果我照照鏡子，直面自己的全貌，我将會徹底改變。可能是徹底失去人性，也可能是找到恢複自我的一線生機。

去照鏡子，是懦弱的我最後的勇氣。

“啪！”

主人猛然關上了門。

我一頭撞上卧室門，鼻子生疼，我嗚咽着滿地打滾。

但我心裏很興奮。

他在阻止我。

他不想讓我做的事情，一定能拯救我！

我必須要照鏡子，但我只能等到他出來時才有機會。我的記憶力正在飛速衰退，我怕等到那時，我連現在這些思考都忘了。

快點想想辦法......我不能說話、不能寫字、不能使用智能設備，在這個空無一物的家裏，到底有什麽辦法能傳遞信息？

狗狗也能做到的事，就只有吃飯和散步啊...我看向飯盆。

啊......好無聊，什麽時候能出去散步啊......

一股類似鹹芝士的味道傳入我的鼻腔。

很難形容，那股味道異常的香，仿佛是吸入式的興奮劑，一下子調動了我的情緒。味道從外面傳來，我趕緊踩着陽臺的毛玻璃窗往外看。

原來是一只迷人的雌性金毛巡回犬經過。她高昂着圓潤的腦袋，大耳朵随着小碎步飛揚，和她的主人一起散步經過我的窗外。

天啊，真想知道那位可愛的女士叫什名字。

我伸着舌頭哈氣，使得我面前的玻璃蒙上水汽，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貼着我。我低頭一看，從我的毛桃袋子裏伸出一節肉柱，就像一根口紅似的。

我的腦子開始發燙。我完全相信我那果凍狀的腦漿正在被烤熟。熱氣從我耳朵裏冒出來了。

噢，我想嗅嗅那位女士的屁股，然後騎在她的背上。

這麽想着，我下腹一熱，口紅噴出白漿。我卸力倒在地上。

我幹了什麽？

我竟然像狗一樣發情了？

身後有聲音，主人不知何時走出卧室，興致盎然地觀察我。

我終于明白“成為他的眷族”是什麽意思。原來比死更恐怖的事，是像動物一樣活着。

主人欣賞着我剛才的癡态，一手還扶在門把手上。

門開着。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什麽機會？

飯盆裏的狗糧全都撒了，在地上擺出一個落地鏡的形狀。

照鏡子！

我翻身躍起，陽臺斜對着卧室，只有幾步遠。我分豪之間沖到了主人腳下，這是犬類獨有的速度，人類的我根本跑不了這麽快。

我跨入卧室，正對着鏡子沖過去。

奇怪的是，鏡子裏并沒有映出我的樣子。

我看到一個黑洞，從鏡面向裏延伸，在黑洞的盡頭似乎有大陸的輪廓。

下一秒，我沖入了鏡子！

鏡子碎裂的聲音刺痛我的耳膜，我反射地抱住頭，避免被玻璃碎片劃傷。

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發生，我檢查胳膊和手臂，完好無損。我發現我坐在一個大廳裏，周圍在展出一些畫作、雕塑，是類似博物館的地方。

對了，我要照鏡子。

我趕忙站起來，火燒屁股一樣到處找鏡子。展廳裏沒有鏡子，我想洗手間一定有，于是擡頭找洗手間的标志。沒有标識，這難不倒我，電梯口過道內，向着出口走準沒錯。

我在寂靜的博物館中疾跑了一圈，找到洗手間，撲到洗手池鏡子面前。

鏡中映出一名手腳健全直立行走的年輕男人，說不上玉樹臨風，也算是眉清目秀，沒有毛茸茸大耳朵和哈着氣的長鼻子，謝天謝地，我是個人類。

“不要動！說你呢，奇數人！”

有人大喊着向我這邊走來。我的視線終于從我自己轉向身後，本來沒幾個人的博物館，此時聚了一群人堵在洗手間門口，對我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