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決心

決心

關雎洲的意識是敦實、暖呼呼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索那副殘破軀殼的意識邊界。

我還在尋找盆栽生命複活他和滿足他的心願之間猶豫。如果他的意識完整，我還記得他的靈魂參數，只要我能再次找到盆栽生命，便能如法炮制再次複制關雎洲。

但那之後呢？會有新的陷阱等着我嗎？

再次複活後的關雎洲會以什麽态度面對我呢？他兩次死亡都是為了拯救別人，而我否定了他的死亡。

關雎洲正變得越來越虛弱，但他表現得遠比我釋然。自從我将一切和盤托出，他就再也沒有對未來恐懼過。

他說過，活在別人的記憶裏就不是真正的死去。

這是他早就規劃好的結局吧，成為我的一部分，感受我的感受，信仰我的信仰。從此之後，只有相聚，沒有別離。

關雎洲的四肢碎裂了，他呼出最後一口氣，我撕裂了他的意識邊界。

将死之際，他的意識裏最大的情感竟是滿足。

滿足于補全了所有供體器官，滿足于死在家人的身邊。

我感受到他見到自己作為供體向全世界輸血的自豪，他參觀現代閱兵式的震撼，他走在和平的商業街上無邊無際的快樂。

我用樹枝寫下他的名字時，他眼中的我閃爍着獨一無二的光暈。而離開鏡像世界時我直面奈亞，下意識地擋在他身前，他就篤定奈亞的詛咒不會生效，他會永遠信任并愛我，不管我後來做了什麽。他比我更早預見到結果。

我突然間覺得相信詛咒的自己有多麽愚蠢。

不要用“詛咒”抹消死亡的意義。

不要用“懦弱”逃避對失敗的反思。

死亡和失敗也有價值，有時甚至比幸福更能激勵人。

“你要...愛我......愛我們......”

他的意識中最後一絲自我消失了。

從此他的記憶和情緒埋葬在我記憶的河床裏，再也不會有漣漪。

夜已經深了，家裏萬籁俱寂。大理石地板上散落着黑色殘渣，我仰躺在沙發上，大腦中一片空白。

一夢醒來，我還是一無所有。

涼意從我頭皮滲下來，我感到熟悉的無力感，知道絕望又要卷土重來。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關雎洲說過了，這一回我們打敗了詛咒。他不是因為奈亞的詛咒而死，他做出了不會讓自己後悔的選擇。

一個晚上，我就只給自己一個晚上。

在今晚，我可以盡情悲傷，在地上打滾、用頭撞牆、尖叫、發瘋，拿自己不當人，什麽體面都丢掉。我摔東西，砸電視，發洩怒火，對着天窗罵人。我坐在樓梯上大笑，笑到臉頰肌肉抽搐，然後抱着頭從樓梯滾下去。

但是只有一個晚上。等到晨曦驅散黑暗，我再也不會任憑自己情緒泛濫。

我只需要記得，是誰一直在破壞我的生活。

“店長，來一份肉馄饨，一個糖火勺。”

早上8點，我坐到“二狗早餐鋪”的餐桌邊，吆喝老板點菜。

我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店裏比前陣子冷清，我進店的時候只有一桌農民工火急火燎地吃飯。我随便找了個桌子坐下，農民工們吃完走了。店長端着剛出爐的糖火勺過來，一看是我，頓時眉開眼笑。

他臉頰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皮膚也粗糙了，眼睛下面拖着烏青的眼袋。

“你這是怎麽了，累脫相了都。”我打趣他，店長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嘆着氣拍大腿。

“小耶，你不知道同行有多黑啊！我可被整慘了。”

“說說呢？”我出溜出溜地吸着馄饨，讓他慢慢講。

原來店紅是非多，顧客基數大了之後招來很多差評。半小時外賣送過去油條軟了、豆漿灑了，顧客就把差評給到店家評論區。

店長又是個到處送配方的實誠人，同行紛紛刷評論搶顧客，店長的早餐鋪子裏人逐漸少了。

“那也不至于做不下去吧，住在周圍的熟客還是會來的。”我安慰他。

“沒有盼頭啊。老家那邊催我回去相親結婚呢，人總要先成家再立業吧，害。”店長苦笑道：“

主要還是我自己沒本事，在這大城市，站不穩的。”

“你有困難随時說，我會幫你。”

“我沒什麽困難的，就是心裏有點堵。換個環境重頭開始吧。”店長擺了擺手。這麽一想，雖然我沒有刻意挑明我的身價，店長他是真心沒看出來我有錢啊。

“诶，你怎麽自己過來，小關呢？”店長抱怨完，總覺得少了點什麽，這才想起來。

“哦，他去外地旅游了。”

“沒叫你一起啊？”

“我工作忙，他就先自己過去了。”

“哦。”店長點點頭，又搖搖頭，“小耶，你還年輕，別天天工作累跨了。有空也請假出去旅游，陪陪小關。”

“一定。”

“好，你多吃點。我過去後廚收拾一下東西，這周內就要退租了。”

我站起來，“這麽急嗎，我以為還早。”

店長也站起來，他北方人的體格高大粗壯，只是方臉顯得有點憨。回老家放松一段時間應該能精神些吧。

“哎，我空手來的，也沒準備什麽臨別禮物。”我摸出手機，快速翻找，“我把這個送你吧。”

店長一指我：“可別送我東西，我生氣了啊。”

我翻出市中心的我公司大樓頁面，給店長看：“我把這個公司送你。”

然後我在昨晚拟好的股份轉讓協議上印了電子指紋，簽名字。

“店長，笑一下。”我打開手機攝像頭，把不明所以的店長拉到我身邊。

“早上好，王秘書。轉讓協議我已經發到你郵箱了，這位是‘二狗早餐鋪’的店長，我的股份全部轉讓給他。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之後的交接你來談吧。”

視頻錄好，發送。

這一串動作行雲流水，現在我徹底放假了。

“玩呢？”店長摸不着頭腦。我大笑，感到無比輕松：“以後你心裏就不堵了。”

走出早餐鋪，晴空白日，時間照舊流轉。

接下來我只有一個目标。

我要殺死奈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