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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成了走馬燈,一個畫面一個畫面細細地播放,模糊帶着黃,染着歲月痕跡的畫布徐徐展開。陸信恍然間看見母親,母親抱着自己。
“媽,他們說我長得太醜,我能不能換一個眼睛?”
“怎麽會,我們阿信最好看了,那眼睛像是夜晚天空上的星星。唇紅齒白的,清清秀秀的,看着可順眼了。”
“真的嗎?”
“當然了,不信你問問你姐姐。”
“我們家阿信的眼睛在晚上可以當手電筒用,亮堂堂的。”
……
“阿信,禮物我收到了,是不是挺貴的。等我過年就穿這件給他們看看,說這是我兒子買的衣服。”
“媽,想穿就穿,不夠我再給你買。”
……
“阿信,你姐我今天考了年紀第二十名。還不錯吧。”
“阿姐最厲害了。”
……
“阿信,你會支持我跟他在一起對嗎?”
“當然了,你是我姐姐。”
……
“阿信,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他。”
“阿信,對不起。”
……
“陸信,我恨你。”
……
我明明一切都在努力,但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沒有價值,沒有能力留不住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陸信拽住他們的衣服,可是衣服如塵埃散落在空中,沒有一點兒影子。
四下無人,一個全白的空間,不斷有東西開始壓着他,旁邊站站滿了人,所有人都看不清臉,但他能聽見他們嘴巴裏吐出來的聲音。
“他是不是中邪了,眼睛裏面長東西了,真惡心。”
“別看他的眼睛,說不定會詛咒你呢。”
“怪物眼睛。”
“陸同學你要不戴個眼罩吧,老師看見覺得怪吓人的。”
……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怪物。
那只是痣而已。
能不能不要這樣對我。
能不能有一個人能聽聽我說的話。
許多人忽略吞沒了他所有的話語,一點點兒一點兒增加壓着他的身體,拉扯他的頭發,抓住他的臉。他夢境現實邊緣,恐懼不斷膨脹,拉扯着他的僵硬四肢,他扯動着手指。
我知道了,我會離開,我會一個人待着,我不會讓你們覺得害怕,覺得惡心。
對不起。
他知道自己在夢中,想要縱身一躍,他想要回到現實。
但他離不開。靈魂無法回到軀殼之中。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手指相扣,将他帶回軀殼中。
他聽見了風雪在窗外呼嘯的聲音,睜開了一次眼睛但又合上。
陸信迷糊中聽見雨雪停下的聲音。有人開了點窗,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永遠無法看清眼前。房間充斥着灰塵的味道開始飄散,他感受到了沉重身體的溫暖,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在身上,那件大衣不在手上了。疊好放在自己的枕頭邊,沒有了塑料味,飄着一點兒洗衣粉的味道。
他感受到了床榻上還有一個人,背對着自己,翻頁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異常清晰。昏黃的老燈泡亮着,陸信擡起腰坐起來,一起來冷得身體打顫,毛巾從額頭上掉了下來。他眼前模糊,好像眼眶旁邊打滿了暗角,他無法聚焦眼前的人的模樣。
原來頭發暈,渾身無力不是因為這些天太累了。而是因為發燒了嗎?
誰?誰坐在他旁邊?
那個人轉身了,放下了什麽,摸了摸陸信的額頭,陸信眯起眼睛,他想要把眼前的紗布拆開,他看不清。他下意識伸手去抓住那個塗滿藥水的眼罩紗布,幹燥溫暖帶着一點兒藥味的手阻止了他的行為。他腦子上壓着千斤重鐵塊,眼前模糊的人如同夢境裏的虛影。
陸信說話,擡手的力氣都沒有,腦子燒得暈,燒得現在更像是一個夢境,不知道開頭,也不知道結尾,莫名其妙過程。
那個人張嘴說了什麽,陸信想告訴他,他聽不清,聽不見,能不能靠近點說。
靠近的人,手上拿着粥,一口一口塞進他的嘴裏,不燙,溫度正好。他身處饑餓卻不想攝食,悲傷占據他大部分想行動,完全停止正常運轉。
吃了一半,他無法吞咽下來,便流了出來,那人也不介意肮髒,擦幹淨後抱着他,撫摸着他的背。
推不開。
陸信感覺到是心中所想之人,他喊了一句:“沈崇巍。”但啞着嗓子,他根本沒說出聲音來,嘴唇挪動,一張一合,卻無法出聲。
他的手好暖和,他閉上了沉重的眼睛,那人的手穩當地抱住了他,在他耳邊拂起一陣暖風:“陸信……”
後半句遲遲不展開,陸信在等待中繼續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陸信昏昏沉沉看着窗,天又黑了,昏暗的房間裏。陸信拽住他擦拭自己臉的手,暖烘烘的濕熱毛巾,冒着白氣。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崇巍。”
“嗯,我在這裏。”
“我們分手了。”
他就是個膽小鬼,他無法有勇氣大大方方接受沈崇巍的愛意,他于心有愧,他不覺得自己不該耽誤沈崇巍。
以前明明已經肯定下來的所有覺得,在母親去世那一刻土崩瓦解。明明說好過年見爸媽,可是他連一個完整的家庭都沒有。
他能讓沈崇巍感受到愛嗎?
但是膽小鬼不擅長愛人,他怕傷害沈崇巍。
沈崇巍的手頓了一下,繼續動作,擦拭地發癢,忽略陸信這句話問:“之前喂你吃了一點粥。現在再吃點東西吧,一天都快過去了。”
“我們分手了。”陸信機械的重複,恢複了點力氣,多虧那碗粥,但嘴裏還帶着餘燒的溫度。
心髒裏疼痛牽扯兩個人,疼痛蔓延全身百骸,陸信偏過去頭,他不敢看沈崇巍,他自私地想要當這個退縮的人,半年的愛戀,斷在這裏,也算是早些醒悟。
心髒仿佛是在一點點的撕裂,藕斷絲連地拉扯,被子下面的手抓住心髒前的衣服。
沈崇巍完全不動了,陸信眼前清晰了不少。昏黃的老舊的燈泡下,沈崇巍包裹着暖黃色,躺在床上陸信。沈崇巍壓着他的肩膀,咬住他發燙的唇。舌頭卷着他的舌頭,他力氣沒有沈崇巍的大,完全不能拒絕。他咬破沈崇巍的嘴唇,血腥金屬味蔓延開來。
“陸信!你擡起頭來,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說,說你不愛我,你不喜歡我。你有本事就說出來,只會逃避算什麽?你真的就想跟我分手嗎?你說實話,你舍得,真真切切你願意的?”
不是,他一點都不願意。假的,騙人的,有人這麽愛自己,自己也那麽的愛,怎麽可能就這麽放手呢?
他擰巴着,別扭着,遲遲地不肯講出心裏話。
他用分手這種話,惹得沈崇巍擔心,立馬就跑來見他見他了。
幼稚的試探。
“沈崇巍,你為什麽一定要堅持這樣?看着我沒有家庭,事業也沒有什麽成就,一個人活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麽一定要來看我潦倒,可笑的模樣。我明明就是一個無趣,平庸,長相醜陋,毫無價值的人。你為什麽就不能……找個好點的。”陸信啞着嗓子,卻盡全力發出聲音。
沈崇巍沒有說話,把放在房間的暖爐調高了許多,他不知道疼痛,依舊吻住陸信,陸信抓住沈崇巍的毛衣,沈崇巍鑽進陸信的被窩裏。陸信被炙熱驚到,他打了一個顫。
“陸信,既然這樣,我們怎麽開始,就怎麽結束吧。”
“好。”
打完分手p而已,他若是願意結束,怎麽都可以。
……
“說實話,你到底想要什麽?”
沈崇巍附下身體,他親吻了陸信,陸信舔到他咬破的傷口處,他環着沈崇巍的脖子,沈崇巍呼出的熱氣撲打在他的耳邊。陸信聽見沈崇巍說的話。
“我要你!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一點也不想分手,我在試探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特別在乎這段關系。我賭贏了,沈崇巍,我好累,我好難受,我這輩子都沒這麽疼過。我胃痛了幾天了,都沒人可以說,我想有那麽一個人不顧一切地來愛我。”
他說出來了,說出了實話,他要沈崇巍,他離不開他,他證明出來了。
“你個混蛋,那為什麽要騙我,要跟我鬧分手。陸信你為什麽要這麽欺負我!”
陸信感受到沈崇巍沒有動了,他推了一下沈崇巍的胸口,感受帶了炙熱的水落到身上愈來愈多,他擡起腰身,用手擡起沈崇巍的臉。
哭了?
他第一次見沈崇巍哭。
“陸信,你不能這樣……”
“我不能怎麽樣?”陸信捧住他的臉。
“不能親過我,說喜歡我,說愛我,又對我這麽不好。你不能這樣……”
淚水越來越多,成股的往下流,沾上陸信捧着他臉的手指上。
“我都對你這麽不好,你怎麽還不走啊。”
“我有什麽辦法!陸信,自從你說分手那一刻,我的心髒就沒有停下來的疼。”
誰不是呢。
沈崇巍還埋在陸信身體裏,他再次往前動,陸信被弄得癢,他捏住沈崇巍的臉,打趣他:“哭了都還要跟我這樣嗎?”
“你管我,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就欺負我,不講道理,但我就是拿你沒辦法。”
陸信想要推開,又被吻住,攫取掉他僅剩的空氣,他眼淚流了出來,沈崇巍在他耳邊帶着點哭腔說:“陸信,我活好不好?”
“好。”陸信不能不說實話,沈崇巍抓着他的腰往下送,密密麻麻的癢意。
“那能不能不分手……”
陸信軟着聲音,親吻他的臉頰說:“這算什麽理由啊,真的是個傻子。”
陸信抱着沈崇巍的腰,兩個人成年人睡在一張單人床,還是有點擠,沈崇巍側躺着,與陸信貼合在一起。
陸信臉上還帶着剛剛h未去的緋紅,陸信問:“你喜歡我,不是跟senlly ,一樣的原因嗎?”
他打從那天火鍋回來,其實一直在耿耿于懷,他害怕猜想是真的。
他不想成為什麽代替品。
顯然,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
沈崇巍眼睛還有點紅,剛剛哭過沒多久,消退不了。陸信摸了摸他的眼角,沈崇巍說:“你明明聽到了,原來你在糾結這個,為什麽不早跟我說,老用浏覽器搜我,我這麽一個大活人,只為你敞開所有的私密資料,你都不來查詢,忒寒我心了,哥。”
“哥”帶着幾分責怪,更多隐含着點嗔怪,他偷偷品嘗到沈崇巍藏着撒嬌的意味。
“開始我承認,是這個吸引了我,但我很早就發現,我愛的是工作永遠認真負責,回來家裏永遠認真負責愛我的你。”
“你不無趣,也不平庸,擁有無限的價值。不只是愛你的眼睛,我愛你的所有,愛所有屬于陸信的特征。我不能缺你,你是我生命時鐘裏的擺動指針,你走了,我就不會再轉動了,失去跟你的戀愛太疼了。”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我都在說我愛你。
陸信心跳聲,已經震動到耳朵,他完全愣住,他想要讓心髒停下,那些話撫慰了他失去至親的傷痛。
他其實是在試探沈崇巍,試探他,在他說分手後的反應,他就是害怕如今他現在的處境,沈崇巍會不會後悔,後悔他也賠不了什麽給他。
他就是有心機,設計沈崇巍心疼他,為他一直留下來。
他就是這麽的可惡。
沈崇巍在他所期盼中又救了他。
他得報恩吧,以身相許那種。
“所以,你能不能別跟我分手,你能不能對依靠我一下。別否定自己了,你讓陸遠十幾年衣食無憂,雖然他不是你的孩子。你生病感冒也要把工作做完,我要是心裏堵着氣,你永遠無條件向着我,幫無論是家庭還是工作,你都做的很好,不用自責。你要學會欣賞自己,欣賞到自己有多好。”
沈崇巍一個一個肯定他,他心軟的一塌塗地。
他渴望的被愛,就在他的眼前。
他渴望被愛,或者說,希望被關懷、被溺愛勝過被欽佩和欣賞。
沈崇巍從一而終都給了他。
沈崇巍說着說着,又開始流眼淚,陸信抱住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懷抱中:“對不起,是我的沖動,我故意的,我是在試探你。明明你已經無數次表達你對我的愛,但我活的太卑微,活的不夠你鮮活,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還是會害怕你後悔。但也感謝自己開始的卑微與你永遠直白的鮮活,這讓我們相遇了。現在我不害怕了,我離不開你了,崇巍。”
“沈崇巍,我愛你,無論以後我再說出什麽樣的話,你要永遠記着,我永遠愛你。”
“我愛你。”清脆又響亮,響徹在這間狹小的床上,只能容下他們兩個人的床上。
陸信覺得不夠,回給他一個吻,環住他的腰:“我愛你。”
沈崇巍教會了他很多,他希望能聽沈崇巍他一輩子,下輩子,一直談天說地,大大方方地接受愛。
滿足他這一輩子沒有擁有過愛。
沈崇巍是個怪人,喜歡他特別的眼睛,在別人眼裏是疾病,在他眼裏是獨一無二的饋贈。
他也是一個怪人,眼睛奇怪不說,偏偏愛上一個有喜歡特殊眼睛癖好的人,死纏沈崇巍,表現欲求不滿,讓人留下陪自己渡過失戀。自卑又軟弱,矯情又做作,想要又嘴硬,矛盾體一般,偏要用試探來拿到那個專屬他的糖果。
怪人在一起,天設地配。
風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涼的流星。一夜風雪雨,污濁的房間,隐藏着悲傷。
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歌和一首絕望的歌》曾經寫過在我荒瘠的土地,你是最後的玫瑰。
陸信不知道沈崇巍如何來的,但他唯一知道沈崇巍是他這荒涼瘠薄的人生大地上,剩下的最後一朵玫瑰。
他不想要枯等玫瑰綻放,他要學會伺機撲向玫瑰。
沈崇巍眼裏含着眼淚,深情動人,陸信吻了他的眼睛想着那句不知哪本書書寫的話:我的整個心靈,遠離了人間,在你的眼睛裏找到了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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