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三
晚自習上到一半忽然狂風大作。
剛來學校的時候時箋一聽風刮得窗棱咔嚓卡擦作響就心慌意亂。
那時用的是鄉村電。整個鄉的用電都依賴深山老林中一處破舊房屋中的鏽跡斑斑的發電機。
電極弱,炒菜熱油将電爐開至最大也需要五六分鐘油才會微微冒出熱氣,等待油熱的時間足夠時箋批改幾本作業。燒一壺水得燒兩個小時。開電燈不如點蠟燭亮堂。
因設備老舊時常停電,學校老師便時常戲稱電站“水小沖不轉,水大要沖斷,不大不小修電站”。
兩字以蔽之:難熬。
那時風如果刮得太大便會不小心導致碰線,馬靜思便帶上政府、派出所的人,漫山遍野尋找碰電位置,運氣好找幾個小時,運氣不好要花費一兩天時間。
昨年終于通了國家電網,因為風大碰電導致停電的事便再也沒有發生過。
最開始時箋卻還不習慣,一度像以前一樣将油倒在鍋裏就去改作業,燒得屋裏濃煙滾滾,險些起火。
風越來越大。
用電卻未受絲毫影響。
時箋在亮堂堂的教室上晚自習。她剛來時,上晚自習基本看不清楚書本上的字。
上回馬靜思書記來學校聽取老師們意見,改善教學設備,時箋在問卷卡上填的是“多媒體”。
學校的多媒體老化,電腦使用的還是XP系統。
建設的過程或許緩慢,可一切必将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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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練習,時箋布置了兩道閱讀題。學校的老教師指導新教師時常說指導學生做練習最好的方式是當堂做,當堂改,當堂講。
等待學生完成作業的過程中,雨從天空撲向大地,砸在玻璃上,哐啷作響。
時箋立在窗前,望着學校背後的玉米地。
還沒來得及收割的玉米在雨的襲擊下咔咔咔鬧得不停息。透過窗卻看不真切,窗戶上只有她和學生的影子。
想着晚自習前離開的紀夏。
時箋有些擔心。
從昨年起,國道便修得如火如荼。道路施工隊日以繼日開山鑿石,從早上九點工作到下午六點,擴建原本的路段。
進縣城只有這一條路,所以施工隊工作時,除非急病,即便是官員也都不能破格通過。而因需要大面積開山辟野平整出一條道路,小部分山體失去了覆蓋在面上的植被,雨下得太大的時候時常導致小面積的塌方與泥石流。
紀夏走的時候已經很晚。
又在下雨。
時箋責問自己是否對紀夏太過殘忍,是否應該留他過一夜。可是她讓紀夏走時天氣尚好,何況所有人都要遵守規矩,鄉裏的所有人都只能在這個時間過。
別人可以,紀夏也可以。
她也時常遇見小面積的塌方,最初害怕,後面漸漸歸于冷靜。
這般安慰,卻還是後悔了。
紀夏是頭一次走這樣的路。
強令自己收回目光,時箋巡視學生作業的完成情況。仁真又在走神,眼珠滴溜溜直轉,估計正在思考待會兒怎樣纏着她要回手機。
時箋已經想好打發的話——讓你媽媽來找我拿。
當年時箋的老師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她也覺得這樣的老師很讨厭。而今大概就是漸漸變成自己最不喜歡的人。
單是想想都覺得心塞。
下課後,仁真果然纏了上來,他高出時箋一個頭,與紀夏一樣,不開口就是個小帥哥。一開口,漢語中帶着濃濃的藏音:“語文老師,我可以拿手機不?”
“讓你媽媽來找我拿。”
“我要被打死的!語文老師,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暴露啊!如果不是我有手機,那人就會欺負你,如果不是我有手機,就沒人報警,如果不是我有手機,阿sir就不會從天而降!”
這種時候仁真口若懸河,可一遇見作文就成了老水管,半響憋不出一個字。
這話聽來怎麽她成了壞人?
“不給!”
“語文老師啊!”
“時箋老師!”
格桑大叔忽然在樓下厲聲高呼,彭措師傅帶着紀夏回來了。
雨下得太大,山體大面積滑落,毀了施工隊一臺挖掘機,幸好沒有傷到人。沿路不少地方都有落石,想要道路要徹底通暢可能要花費三五天的時間——如果這期間沒有再次塌方。
“時箋老師,師傅們都走不了,所有的旅館都住滿了人。彭措将那個人鎖在了車裏,帶去警察局?”
時箋嘆氣,紀夏又沒有殺人越貨,憑什麽将他關進拘留所不?不能占用公共資源。
打傘下樓。
付了車費,在格桑與彭措分外八卦的目光中帶紀夏進學校的接待室。接待室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十月天已經冷了,時箋又給紀夏搬來了電爐。
想走,紀夏叫住了她。
紀夏渾身濕噠噠的,鞋上、褲腿上滿是黃色的淤泥。單看臉,頗有幾分禁欲氣質。
一張口:“時箋你為了躲我竟然來這種地方!我不在乎你躲我!可你躲我時能不能愛惜自己的生命!”
果然,不開口的紀夏才是好紀夏。
“我沒躲你。”
“不是為了躲我,難道還是為了夢想?”
時箋懶得再聽。
男人的自信真可怕。
“沒錯,就是為了躲你。”
紀夏眉眼間有幾分歡喜。
時箋又說:“你多厲害啊,你是天,你是地,你是世界的中心。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地球的一切都圍着你轉,正在修的路,今天的雨,昨天的風,還有正準備修的塑膠跑道全是為了你。”
“時箋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是誰不好好說話?是誰消失了五年後莫名其妙跑來,開口就是滿滿當當的自信,比霸道總裁還武林盟主?”
“五年沒見,我怕尴尬,想活躍氣氛。”
“氣氛真活躍。”
“時箋,命運讓我留下。”
“不,是塌方。”
時箋又想走,紀夏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隔着衣裳,她也覺得他的手很涼。
“快換衣服,會感冒的。”
“感冒了你是不是就會心疼我。”
“你是初中生嗎?”
時箋的心軟了一點兒。
紀夏複又叫住她。
這次,他不鬧不吵,他想好好談談。
“時箋……我只是與你分開太久不知道該說什麽。當初我窮,但現在我有錢了。我們之間的最大阻礙沒有了。”
時箋鼻酸。
他還記得。
記得她媽媽說的那些話。
她拉着紀夏坐在電爐旁。暖意融融中,将話說清楚。
“我生氣從來不是因為錢。”
那天,當她從四樓水管爬下時她身上除了三塊錢就是身份證,她決定逃離原生家庭,發誓不管遇見什麽都要和他走下去。
“可是你卻走了。”
五年,她給紀夏發了多少信息?打了多少電話?他的社交媒體上不是胡莎莎就是他的畫。
她給紀夏發消息,紀夏拉黑她。
紀夏少有的露出嚴肅的表情。
“胡莎莎有男朋友,他男朋友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社交媒體上看不見她男朋友是因為她男友不喜歡露面。”
“為什麽?”
“……”沉默,而後回應:“因為我太帥了,打擊了他的自信心。”
紀夏似乎比以前還要自信滿滿,比以前還說不出一句好話。
他變了。
過去的紀夏雖不太會說話,可面對她時總是笑着,對朋友溫和有禮。只在給時箋看他的條漫《倉鼠帝國》時才會流露出一絲洋洋得意。
現在,紀夏卻總在炫耀。
炫耀錢,炫耀長相,炫耀朋友。卻只字不提他的《倉鼠帝國》。
“那你為什麽不肯聯系我?”
紀夏的臉上,笑意、洋洋得意都僵硬成痛苦。他張口,卻又用力閉嘴,眼神飄忽,準備推诿之詞。
“時間,你趕我走,說明你還沒有忘記我。你還在意。為什麽不願意重來一次?”
“你沒有回答。”
“時箋,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重新開始?
時箋覺得自己做不到。
因為這五年,他連一句話都未曾同她說過。他甚至拉黑了她。
因為現在的紀夏站得太高,高得讓她害怕,她知道自己夠不着。
因為五年前媽媽時傾因為紀夏窮将紀夏打傷,将紀夏趕走。而今紀夏有了時傾渴望未來女婿擁有的一切。
和好,對紀夏不公平。
紀夏未曾陪她在鄉村度過苦難。
她也未曾陪着紀夏走進榮耀。
“紀夏。你為你的自尊遠走天涯,我用時間為我母親的錯誤買單。”
互不相欠。
放過他。
也放過自己。
時箋說完便走了。
紀夏坐在火邊,抱着頭。
沒拿到手機的仁真還站在她宿舍門口。怯生生想要回手機。
時箋還了手機,讓他快點兒回家。
“語文老師,那個壞人又欺負你?”
時箋搖頭。
仁真走時,若有所思。
十點。
教學樓下還有老師在補課。
笑眯眯的小麗麗跑來抓着時箋的一條手臂:“他們說那人是你老公。”
“前男友。你還聽見了什麽?”
“你的男人被抓進了派出所,飯店老板說你抛夫棄女。鄉政府的小姑娘說他始亂終棄。派出所的說你和他是黑暗地下戀人。”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我可以聽一下嗎?”
也沒有什麽不能聽的。
“那個怪人啊,也曾經是我的光呢。”
紀夏,曾經照亮她生命最黑暗的那段時光。
她認識紀夏是在大二。
那時紀夏手上似乎總有洗不幹淨的顏料。他坐在女生宿舍樓下,抱着她送他的貼着史努比的畫板。
時箋一下樓,他便獻寶似的抽出畫板上的畫給時箋看。
畫紙上是兩個胖乎乎的小倉鼠。
粉紅色的是時箋。
天藍色的是紀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