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四十五
胡莎莎五月底時會跑來飛歌學校,說是要寫生。
當年她和紀夏一起去國外,一度讓時箋以為所謂的同班同學不過是私情的掩護。
“哪有。”頂着一頭綠色頭發的胡莎莎伸了懶腰,擺好畫板。
“你別誤會我呀——你誤會紀夏不要緊,男人,受點兒委屈怎麽了可你不能誤會我啊!女孩子怎麽能誤會女孩子,對吧?”
“嗯,紀夏受委屈也挺可憐的。”
“得,護上了。我當年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他。”
胡莎莎指了指坐在自己身後的男人,那男人臉上被火燒的巨大傷疤,他當年因為這個和胡莎莎分手,沒想到胡莎莎追了過來,順便還帶上紀夏一起工作。
“佩服你可以為愛情跑這麽遠。”
“愛情是愛情,工作是工作。沒愛情最多哭得天翻地覆,把自己活活‘哭死’。沒工作卻是真的會餓死。”
臉上有傷疤的男人笑出聲。
那些年他們在國外挺辛苦的。
胡莎莎笑着說。
紀夏雖說過了大學英語4級,但能過級與能正确流利使用一種語言是兩件事。即便如此,他依舊為了一筆手術費義無反顧去了國外,為了快錢。“他如果留在國內,稍微有了名氣也能掙錢,但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當搶手是最快的。”
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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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生活方式。
其中的心酸,唯有親歷者才能明白。
紀夏曾想過立刻回國,但本着來都來了的精神,決定留在國外一段時間與當地畫家交流。街頭,殿堂,課堂,他認識了許多朋友。洗碗掃地門口迎賓,沒有他沒有做過的。
曾想過放棄,卻依舊選擇堅持。
為了達到時傾的要求。
為了表妹。
為了自己的夢想。
——沒有什麽排名先後,都是他最為重要的事情。
“他畫了很多你的小象,當寶貝一樣的揣在懷裏。我問他為什麽不給你打電話,他說不知道說什麽。”
胡莎莎曾嘲笑他:小說、電視劇裏的許多女主都會為了男人和家庭決裂,你的時箋難道不會?
“他說起你從水管上爬下的事情,他說你會。正因為你會,所以他不允許。他總說總有辦法的。”
時箋緊緊聽着,看着與班上小孩一道打籃球的紀夏,心中有酸楚,也有歡喜。
“你們這裏很苦啊。”
“其實這幾年好多了。”時箋笑笑。
楊陽來得比她早,她剛來飛歌學校學校才剛剛通公路和網絡,許多老師買了三個手機,移動、聯通、電信,三張卡,這樣才能保證準時接到電話。再往之前一兩年,只有鄉政府有電話。
初來時,楊陽有天閑着無聊,便站在教學樓上看河對岸的公路,一個早上只看見了兩輛車。學校老師說她運氣很好,有時候一個星期都看不見一輛車。
過了幾年才有所改善。
那時若要進城需要花費不小的精神。
後來路還是那條路,但人們的生活便好了,車漸漸多了。
時箋來時狀況大為改善。
車多了許多。
交通便利了許多。
“有一次很有趣。”
那是她剛來的時候,她與學前班的卓瑪老師去河對面買東西。看見負責管理食堂的老阿姨正年華漸逝的姐姐一道攔過路車,可等了很久也攔不到。
“我來。”卓瑪說。她年輕又漂亮,穿着韓系還有一雙大長腿,站在路邊一擡手,一輛車立刻停下,開車的男人搖下車窗,看着她滿臉歡喜。卓瑪趴在車窗上問兩個人進縣城,坐不坐得下,男人笑眯眯點頭。卓瑪招招手,她們兩個上車。
卓瑪又沖男人揮揮手,說:“再見。”
男人當場黑了臉,但已經答應便不能不做。
胡莎莎聽的大笑。“男人大都這德行。你家那個除外,他眼裏除了你就是他的畫,他曾說過你是他的缪斯。”
“你們在國外攔過車嗎?”
“攔過。紀夏被搶後。覺得太過危險,便幾人湊錢買了輛二手車。”
“紀夏……被搶了?”
胡莎莎嘆了口氣。“他真是什麽都不同你說。”
紀夏被幾個黑人搶了,受了傷。
“他付出了許多努力,只為走到你的面前,只為讓你媽媽承認。”
“為什麽你從來不說?”胡莎莎走後,時箋問。
“過去了有什麽可說的?何況世上有什麽事不辛苦?”紀夏夾了一塊菜給她,神情認真。
山綠了。
考試前一周,時箋拽上各科任老師帶學生出門野餐。
順着新修的大路前行,繞過幾道彎,便可穿入一條小山溝。除了水泥路與路邊的電線杆,山溝的別處幾乎保留了原始森林的模樣,這裏依山傍水,路邊草很深,生長着許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奇花異草。
河道變化大,水流平緩處有之,水流激越處也有,
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連接起河道兩岸,河對面是廢棄的電站,藤蘿已攀上灰牆。
野餐地選在小河水流較為平緩的一處的草坪上,也是飛歌學校時常來玩耍的地方。
河邊留有竈臺,竈臺上蓋着一塊被火灼燒過無數次的薄石板。老師們每年夏天都會來這裏。
早些年還可以打撈野魚煮魚湯,禁漁後便無人再動水裏的這些生靈。
水清亮透徹。時箋指着水告訴學生,這就叫做“皆若空游無所依”——可能這就是老師的教學自覺性。
很快分工。
有人在路邊撿來大捧幹柴燒火,有人在河邊洗菜,舀水煮飯。架起兩個單人環抱不住的兩個大鍋,一個燒奶茶,一個燒水煮火鍋。
石板上烤着裹滿調料味道的五花肉,滋滋冒着小油珠,火苗旺盛,熊熊燃燒,煙火的味道在林間回蕩。
仁真被嗆得連聲咳嗽,他拉起衣角遮住臉,不斷朝爐子裏添火。
水開了。學生剪開兩包火鍋底料999倒進去,等徹底融化後,就将準備好的菜一股腦倒進去。
凍貨,火腿腸,土豆,豆芽,白菜,粉條,随着沸騰的水上下起伏,亂糟糟一鍋。煮熟後連鍋端出、平放在鋪好的報紙上。
鍋旁丢有飲料,水果,各種平日不允許帶進學校的垃圾食品。家長們重視這種活動,會給孩子們帶上包子和熟肉。一聲開飯,所有人環繞報紙圍坐,吃飯喝茶唱歌跳舞。
有花有草有樹有明媚的天氣,有閃着銀光的河流,有從樹林深處傳出的鳥鳴。綠樹蔭蔽,樹葉的縫隙間漏出七彩的太陽光。
聚餐時吃的不是味道,而是相聚的情感。
“語文老師,你要不要和美術老師喝交杯酒?”仁真問。
孩子不打,就真的打不動了。
“語文老師!我們是在幫你啊!俗話說的話,破鏡是重不了圓的。何況你們還是人不是鏡子,砍爛了怎麽可能貼好?”
時箋:“……仁真你什麽意思?你是在詛咒我?”
嘉央用漢語翻譯漢語:“他的意思是紀老師要表示一下對老師你的真誠。”
所有小腦袋一起點頭,所有人一起等着吃瓜。
瓜是時箋。
紀夏慢悠悠吃着,問他們的目的。
“來,給我們語文老師跪下唱《征服》。”仁真話一出口,四處掌聲雷動,一雙雙眼睛裏只剩“八卦”兩個字。
“仁真!不許沒禮貌!”
紀夏攔住她,笑了笑:“我可以唱,但不會當着你們的面唱。”
“難道你不需要愛情的見證者?”
紀夏:“我們結婚那天你們再來見證。”
“啧啧,小氣。”
時箋一愣,忍不住脫口而出:“誰要和你結婚?!”
“喲喲喲!”身邊一陣啧啧喧鬧聲。
一雙雙小眼睛中滿是對八卦的渴望。
“嘉央,唱首歌。活躍下氣氛。”
“好的老師,今天我要唱的是《今天你要嫁給我嗎?》。”
時箋一口氣哽在喉口。
仁真:“啊?為什麽你要嫁給我媽?”
孩子傻乎乎的,有時候也挺好。
飯後用一鍋鍋水将火苗徹底浸泡。
學生比任何人都重視山林,這裏是他們的家。
吃飽後自由活動,不許下水游泳,不許騎摩托車四處亂跑。
時箋帶着紀夏順着山路走向山林的深處,路上遇見了幾只散養在山上的小豬,有一只整個就是野豬的模樣,花棕色,背上長着長長的鬃毛。
“返祖。許多小豬都這樣。”時箋說。
“不怕丢?”
“不怕,都這樣養的。”
“那如果幾家人的豬混在一起,該怎麽區分?”
時箋曾問過班上的小孩,小孩一臉疑惑望着她:為什麽會區分不出來呢?自己家的動物怎麽可能認不出?老師你看,這一頭耳朵有一簇毛,不就是我家的嗎?
“從小看着動物長大,分辨能力自然比我們強。”
在往前,山林越深。
道路又長又遠,偶有汽車路過,特意按響喇叭算是打了招呼。
順着這條路一直走便能走到牧場,那裏會舉報賽馬會。那裏的山比這裏還要高,還要險峻,有高聳的懸崖,懸崖上攀爬着綠色的藤蘿,偶看得見一兩朵生長在高處、在一片碧綠色中影影綽綽的小花朵。
賽馬會時整個鄉都可以參加,人們會穿上家中最漂亮的衣服,戴上最值錢的首飾,以最飽滿的精神來炫耀。
“炫耀?”
“嗯……”時箋笑着說起食堂阿姨。在學校時穿的全是最便宜的衣服,偶爾衣角上還能看見補丁。賽馬會那次阿姨全身煥然一新,加上頭上、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腰上的各種黃金首飾、瑪瑙,保守估計二十萬人民幣。
“在有些地方可以買一套房了。”
“嗯……”每到那個時候,除了羨慕,時箋只剩下羨慕。按照楊陽的說法便是“羨慕的淚水從嘴角流出來”,“羨慕嫉妒恨得恨不能長出第三只手”。
“你什麽時候帶我去?”
“有點兒遠,帶學生去有些危險。”
“時箋,我問的是‘帶我’。”
“帶學生去時順便帶上你吧。”
“喲,你對我果真情真意切。”
“我也這樣認為,感動不?”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時光,插诨打科,鬥一些奇奇怪怪的嘴。
時箋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時箋,重來一次吧。”
“也不是不行。”
時箋松開紀夏的手,帶他從羊腸小路上穿過。
走過奔湧的小溪上用圓木搭建的橋,樹林比外面還要茂密了,低矮的灌木上挂滿綠油油的藤蔓,蜘蛛在其中結網,蜂蝶嗡嗡鬧着,有些地方一踩,鞋上全是水。
“陳校曾經帶我們來過一次,四五月的時候這裏可以采摘到很多野菜。”
身後沒了聲音。
回頭時才發現紀夏沒有跟來。
時箋有些慌了。
埋怨紀夏不跟上。埋怨自己不太注意,她不是不知道紀夏有走走看看尋找靈感的毛病。
走出灌木叢林,她一眼就看見了紀夏。
心中的擔憂減少了許多。
紀夏站在樹下恍惚不安,面色凝重,似乎正在控制即将噴湧的情緒。
時箋從背後輕輕敲了他一下。“你怎麽沒跟上來?”
他肩頭用力一聳,緩緩轉身看着她,仿若一個長長的慢鏡頭,他伸手輕輕摸住時箋的頭,小心撫摸了兩下,情緒被死死踩在心底。
“你怎麽了?”
“時箋,我沒看見你的那一刻,我一度以為失去了你。”他将她死死抱住,越抱越緊,像是恨不能揉入骨血。時箋伸手緊緊抱住他。
她一度以為這次又将紀夏弄丢了。
初三學生離校,離校前不忘在學校四處大拍特拍。
時箋看着澤丹遠去的前女友,再看澤丹時忍不住想笑。“前女友走了,感覺如何?”
“世上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
得。
還真是個古今皆宜的解釋。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有別的草和別的乖乖了?”
“老師,我是這個意思嗎……”
時箋覺得是。
畢竟語文老師最擅長的就是過度解讀。
找來“間諜”拉姆斯基,一問,果然有了。
班主任的直覺總是準确的。
棒打鴛鴦這種事時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多做幾次便駕輕就熟。
再過半個月就會放期末了。
明年,她的學生初三。
學校會迎來一批新的小孩子。
學校是最有生命的地方。
在這裏待久了,身邊全是最年輕的生命力,有時便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似乎自己也永遠是個小孩,青春,有趣。
期末考試。
考完當天放假。
時箋讓嘉央帶着班上同學簡單打掃,半小時後她回到教室。教室已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平常任何時候速度都不會這麽快。
沒有任何事抵擋得過回家的誘惑。
王校站在最高處,提高聲音:“同學們,平平安安回家,下學期,開開心心來學校,切記不要下河游泳!不許幾個人騎一輛摩托車!好好做假期作業,有些人的語文數學加起來還有一周的零花錢多!”
似乎每年放假時說的都是同樣的內容。
車排成一個隊列從學校魚貫而出,路旁都是背着大大書包的孩子,他們立正敬禮,或是開開心心和車裏的老師說再見。
時箋依舊坐上紀夏的車回家。
離開的那一天,道路通暢。
“時箋,我們領結婚證?”
“好。”
“如果你媽不許怎麽辦?”
“那就偷戶口本,從水管上爬下來。”
“你以為你蜘蛛俠嗎?”
“我是女俠——等等,你這算是求婚嗎?哪有這麽簡單的求婚?我們重新見面、重新和好才幾天?就這樣就結婚了?”
“好吧。”紀夏看着面前的車況,輕聲說:“那我們繼續談戀愛好了,你什麽時候想結婚了,我們就結婚。那之前,繼續談戀愛,我想要好好愛你,将錯漏掉的時光補全。”
“好。”
“你不說點兒別的?”
時箋懶得說。
天高氣爽,昨夜的小雨濕潤了天地,高樹小草綠得發亮,花瓣柔潤得令人心悸,河水清澈透亮,天空蔚藍。風景已經看慣,但每一次重看時都能有新的美好。
她打開車窗,小心探出手。
風細細,陽光柔柔,陽光與風在手指上跳舞。擡頭看向太陽,一束束太陽光似乎披上了彩虹的色的紗衣。
他們一定還會有許多時間,時間會記下現在,而現在會成為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