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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八屆桐城國際青年鋼琴賽的總決賽在藝術中心大樓舉行,兩百多名參賽選手,只剩三十人能參加決賽。餘頌拿到的號碼牌是26,時間還算充裕,她準備先溜出去吃個飯。

比賽的規矩是選手一旦拿到號碼牌,就不得随意離開大樓,否則按棄權處理。所以餘頌提前買了兩個包子,揣在兜裏,躲在樓梯間裏吃起來。

身上穿的真絲襯衣是借來的,家裏僅剩的一件好衣服前天被釘子勾破了。她只能小心翼翼把包子舉到兩腿間,以免肉餡裏的油滴在衣服上。一股渾濁而濃烈的香氣,她狼吞虎咽吃起來,紙巾擱在臺階上,方便随時擦手。

也不是不心酸。青年賽限定年齡,所有選手都不超過21歲。這又是國際賽事,比賽的冠軍不但能拿到四十萬獎學金,還有機會成為幾位評委的入門學生。其他選手都是家長陪同,準備充分,光鮮亮麗着候場,除了彈琴外,其他事一概不考慮。只有她是窮得蕩氣回腸,不管比賽結果如何,她一會兒都要換兩輛公交車回家。

突然,底下卻傳來腳步聲,有個年輕男人走樓梯上來。餘頌急忙起身給他讓道,他卻不往上走了,背着手站在她旁邊,饒有興致打量起來,笑道:“你不會贏的,趁早回家去吧。”

餘頌不理睬他,依舊木然嚼着嘴裏的半口包子。

男人繼續道:“不理我嗎?小孩,我是在和你說話呢。”

“我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但是我覺得你這次肯定不能贏。看你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為什麽?”餘頌也忍不住回了話。

“你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你還這麽小心,是借來的吧。你家裏要麽很窮,要麽為了讓你學音樂變的很窮。總之你是沒辦法和其他人比的。”

被他戳中心事,餘頌強裝鎮定,道:“這是鋼琴比賽,又不是家境比賽。”

“你覺得比賽只是比臨場發揮嗎?太天真了,演奏技巧只是一部分,前期準備工作是很複雜的。怎麽選曲子,怎麽選風格,評委有哪幾個人,偏好是保守演奏還是個人風格強一些。甚至你的着裝打扮,心理狀态都會影響。”他居高臨下笑起來,道:“你連午飯時間都沒安排好,躲在這裏吃包子,還戴着這麽醜的紅色眼鏡。怎麽可能會贏?”

她羞恥得滿臉通紅,想回嘴,咬着舌尖還是忍住了,只是道:“你是評委還是選手家長?”

“怎麽了?擔心我是評委,會給你下絆子?你不是說了嘛,我不都認識你。一會兒上場的時候,評委席離選手有一段距離的,又打着燈。就算我是評委,也未必看得清你的臉。三十多個人呢,沒那麽閑,還一個個挑眼。”

“那你果然是評委。”

男人一挑眉,笑得更得意,道:“心态壞了,是不是?包子還吃得下嗎?”

“無所謂,這是鋼琴比賽,我彈得好就可以了。評委有五個,就算你給我打低分,其他人都會起疑心的。”

“你的琴彈得怎麽樣看不出,倒是能看出吃了很多苦。借了衣服,連個陪着的人都沒有。贏了倒還好說,要是輸了,這麽沉重的心理負擔你承擔得起嗎?你能做到不管結果如何,都能單純地享受音樂嗎?”

餘頌抿了抿嘴,無言以對。

他逗弄孩子般笑着,略微彎下腰,道:“放心好了,我就是選手家長,過來搞搞你心态,好讓我家孩子少一個對手。評委早就上去了。”

餘頌站起身,擦幹淨手,平靜道:“我知道你就是評委。評委休息室在樓上。你走樓梯上來,沒有和其他評委一起搭電梯,是和我一樣,不想讓別人看到丢臉。”

“丢臉什麽?我又不愛吃包子。”

“你走路有點跛。”

男人沒動氣,依舊平靜道:“你還挺聰明的,又很細心,不過我和你還是不一樣。你是怕別人笑話你,我是怕人同情我。說了你也不懂。”

餘頌望望他,心想,自己本來也沒興趣弄懂,他的事情和她有什麽關系。實在是自信心過盛,以為全世界的眼睛都只盯着一個人。過一會兒,她又發現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躲到這裏來,不也是怕別人的眼睛盯着她。

男人有些吃力地上樓去了,他兩邊腿是交替着邁的,但走幾步總要遲疑些,重心往左側偏一偏,再正回來。他推開樓道裏的門,消失在淡淡的寒暄聲裏。餘頌也坐不下去,剩下的包子冷了,肉餡顯得油膩起來。

餘頌飛快溜去洗手間,冷水拍在臉上,情緒很快平複下來。一擡頭,鏡子裏是一張秀麗卻拘束的臉。單薄的少女面相,童花頭,厚劉海,瘦窄蒼白的瓜子臉上嵌着一雙大眼睛,開扇形的雙眼皮,眼尾柔媚地斜飛出去,笑起來是花瓣一樣的形狀。但神采全讓一副土氣的眼鏡蓋去了,厚重的板材方框還不算,竟然還是紅色的。脫下眼鏡,鏡子裏眼睛又顯得茫然無措起來。

她其實只有輕微近視,不戴眼鏡也可以,但母親刻意把她往乏味上打扮,像是廉價紀念品裏賣的泥塑女童玩偶。道理也都懂,母親是怕她太早談戀愛,或是被男孩子獻殷勤,一旦分了心,就不能專注練琴了。

但她本就內向羞澀,又在最敏感的年紀,沒什麽思慕的念頭,卻也受不了異性的輕視。剛才的那個男人,傲慢歸傲慢,長得也算是俊秀,看她的眼神卻像是泥水匠刷膩子,漠無感情地一層層往上掃。一賭氣,她就取了一枚發卡,把額前的劉海全部別上去,又摘下了眼鏡,把整張臉都露出來。

在候場區又等了近一個小時,終于才輪到餘頌上場,還沒有走到鋼琴前,她就生出了一種失敗的預感。一共就五步路,卻足夠她看清評委席。

先前那個傲慢男人果然是評委之一,他面色自若,好像完全沒認出她來。其他評委的樣子還不如他正經,都是還不掩飾的疲态。最右側的一個中年男人甚至在不停打哈欠。抽簽選號也是一種運氣,評委的精力有限,最先的十名選手的演奏聽得總是認真,到了中期逐漸就不耐煩了。可最後三個選手又占到了便宜,臨到末了,評委就總還是有些期待,好像再等一場壓軸表演。

餘頌知道自己上場的時機很吃虧,如果不能先聲奪人,立刻就會墜于平庸。但她選的也不是多強烈的曲子,是肖邦的《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曲子是她現在鋼琴教師梅老師挑的,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單純因為肖邦寫這首曲子時才19歲,她現在也是差不多年紀,想來會更好理解情感。梅老師對她的教導向來很不上心。

左手需要同時演奏兩個聲部,對技巧要求不低,餘頌前幾個音就出了錯,一時心跳如鼓。之後每一次按鍵就像是逐級走下地下室的臺階,越走越黯淡,越走越失望。前三名肯定是沒指望了,她連繼續坐在鋼琴前演奏都沒什麽意義了。那個男人真說對了,或許她原本來這裏參賽就是錯誤。普通出身的孩子追求藝術夢,癡人說夢罷了。他此刻就在評委席,大概正得意洋洋昂着頭,自信判斷之精準。

一陣難言的羞愧與自卑,似乎頭頂的燈光都像是輕蔑的注視,餘頌忍不住想停止演奏,逃離舞臺。可一轉念,她又咬牙忍住了,彈得再差也要堅持到最好。既然已經被人看輕,就不能在輕視裏縮成更渺小的一團。反正也得不了名次,倒也沒什麽可失去的了。她陡然一輕,演奏反倒順暢起來。

這本就是一曲愛情的幽思,舒緩的旋律裏又清淡的惆悵。她沒有戀愛過,只能想象着初春的夜晚,光腳站在灑滿月光的房間,來回踱步。裝飾音演奏得華麗,卻不必太張揚。在那朦胧的月色中,她終于順利走到了最後,後半段幾乎是超常的發揮。

結束演奏,起身鞠躬時,餘頌看到那個男人在評委席上沖她微笑。他身前的姓名牌寫着‘周修達’。

宣布名次時,餘頌已經裹上外套準備離開。果不其然,前三名沒有她,她只和另一個音樂學院的男孩并列第四。聊無于無的安慰獎,這個名次沒有獎金。她拿完獎狀就匆匆離開,算得上是落荒而逃,連電梯都不敢搭,生怕遇到喜氣洋洋的前三名。下樓時走得太急,她還在樓梯上崴了腳。

一瘸一拐走到公交站,遠遠就看到一班車開走。今天的壞運氣簡直是放鞭炮,一開始就停不下來。再等一班車還要二十五分鐘,餘頌縮着肩膀,在冷風裏搓了搓手。

一輛車忽然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來,正是周修達。他笑道:“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餘頌有些生硬道:“謝謝,不麻煩了,周先生,我自己能回去。”

“餘頌,別逞強。你腳扭了,這麽冷的天在外面等車會凍僵的。小孩子要聽話,別這麽倔。”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不是說這麽多個選手,你沒興趣一個個挑眼嗎?”

周修達笑道:“記性挺好的,你還挺有脾氣。上車,我有話和你說。”

餘頌不情願和他多聊,悶頭往前躲了兩步。他直接下車,拽着她的手往車上拖,道:“你可別大叫啊,萬一讓人看到我和你拉拉扯扯的,到時候懷疑比賽裏我給你作弊,把成績都給你作廢。”

她信以為真,當真乖乖跟着他上車。等車開出一段路,她才會回過勁來,道:“您給我作弊,為什麽我還沒有名次啊?應該給我個前三名啊。”終于反應過來那是匡她的話。

“就你一開始那表現,還想要前三啊?給你頒獎,你敢收嗎?第四名都是給你的安慰獎,出了錯還能力挽狂瀾,勇氣可嘉。”

餘頌低着頭不搭腔,默認這話說的不錯。

周修達繼續道:“你今年多大了,肯定沒有十八吧。”

“我明年就十七了。”

“你現在在誰那裏學琴啊?”

“梅子談老師。她是音樂學院的老師。”

“沒聽過,不認識。”他的語氣依舊很倨傲,又問道:“是一對一的上獨奏課嗎?”

“不是,另外還有三個學生。”

“那你別跟着她了,我來當你的老師。一對一教你。”

“為什麽啊?”

“我看你有天賦啊。”

“不了,謝謝周先生,我擔不起您的厚愛。”

“哦,看來我說話太缺德,你看不上我了啊。”頗揶揄的口氣,又拿她當個孩子逗了。

“沒有的事。我很感謝周先生。是我不合适當您的學生。”

吃了一個紅燈,車穩穩停住,周修達道:“你知道我是誰吧?”

“知道您的名字,一開始沒認出臉來。您前兩年很出名。今天這些評委裏,您算是最出名的了。”

“噢,前兩年出名,那就是現在沒名氣的意思了。也沒說錯,畢竟我上次得獎是八年前,上次出唱片是五年前,上次演奏會也是三四年前了。其實我都不太練琴,現在過來做評委也是混個臉熟,我自己的水準确實下降了。”他說自己的難堪事也依舊保持輕佻語氣,好像一樣無傷大雅。“不過我的水準教你肯定是沒問題,你最好考慮清楚,別急着拒絕我。畢竟按你現在的水準,不會再遇到比我更好的老師了。拒絕我之後,你能不能繼續音樂這條路都難說。”

音樂本就是不是她的夢想,是強逼着頂在她頭上的塑料王冠。餘頌原本想解釋幾句,但顧及他是個外人,也沒有開口,只是道:“謝謝周先生送我回來,送到這裏就可以了,離我家很近了,我可以走回去。”

熟悉的十字路口已經在眼前了,穿過去在走一條馬路,就是她家了。這一帶都是老城區,馬路狹窄,周修達顧及這裏不方便掉頭,确實沒再強求送她到門口,只是淡淡道:“路上小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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