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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橫濱鋼琴賽屬于a級國際賽事,在亞洲地區更是數一數二的大比賽。和所有國際鋼琴賽一樣,橫濱鋼琴賽分為國際海選,預決賽,半決賽和決賽。海選的截止日期是三月十五,無論國籍,只要随紙質報名表寄出一份錄像帶就能參賽。錄像的內容是任選兩首肖邦的曲目進行演奏,時常超過十五分鐘即可。海選的結果會在四月五日公布。

餘頌之前也參加過國際比賽,不過這種規格的還是第一次。周修達到底是身經百戰的鋼琴家,手把手教起餘頌來,有萬般經驗可傾囊相授。

周修達先是問道:“你知道參加比賽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嗎?”

餘頌不假思索道:“彈得好。”

周修達立刻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別說廢話。腦子偶爾也要拿來思考,好不好?”

餘頌思索片刻,又道:“是不是要多留聽上一屆獲獎者的演奏,盡量找到相近的風格模仿。”

“有點那個意思了。不過還不準确,參加國際賽事。第一步是學會看參賽要則。你看這次的比賽,是分為海選,預選,半決賽和決賽。海選是篩去人最多的環節,每一名選手的錄像帶由四名評委評審。第三頁是評委名單,你能看出什麽嗎?”

“都是日/本/人。”

“對,而且都是音樂大學的教授,也就是最标準的學院派。所以在海選階段千萬不要張揚個性,最保守的作品是最可靠的,關鍵在于不出錯,按你的水平就能入圍。好,現在假設你能進了預選,按照流程,五月12日前你要到日//本去。你準備訂幾號的機票?”

“10號吧,可以預留兩天做準備。”

“錯了,至少要提前五天過去,因為要做準備工作有很多,而且都很瑣碎。首先,主辦方提供的酒店可能并不好,你要是認床的話就更麻煩,最壞的打算就是要在附近重新找地方。還有,吃飯的地方要摸清,忌口不忌口的,要是食物過敏或者拉肚子就完蛋了。日/本比賽的時差可以忽略不計,但也要最快恢複日常作息。順便比賽開始前可以在附近逛逛,正式開始後,你就沒心思玩了。”

“我不會在比賽的時候分心去玩。”

“我勸你去玩,真的。因為比賽的流程不算短,假設你能到決賽,從試琴到決賽,一共有十五天,你還是提前到的,那就是二十天。大半個月待在酒店閉門不出,選手又都住在一起,別人都玩,就你閉門不出,是很影響心态的。”

“我明白了,這些我都會記下的。”

“這才只是個頭呢。我也算想通了,比起紙上談兵,還是要讓你邊練邊學。先通過海選吧。等到了***,我再和你說其他的技巧。”

海選的曲子也是周修達選的,一首是肖邦的c大調練習曲,另一首是革命練習曲。前者重在穩紮穩打,後者技巧的成分更多,一個鋼琴家應有的素養都包括了。特意錄了兩份,分兩個郵件寄出。這也是周修達給的建議,國際郵政常有漏件,如果第一個郵件丢了,還能有備份彌補。如果兩份都寄到,主辦方也會聽第一份,不會在意其他。

錄音帶寄出時,餘頌有一種篤定的平靜,絲毫沒想過自己無法通過海選。但她也藏了點小心思,沒告訴虞詩音自己也參賽,生怕落選後讓她嘲笑。到了官網公布名單那天,餘頌還是有些慌,借口家裏沒電腦,讓周修達幫着看名單。

在電話裏,周修達聲音沉痛,道:“餘頌,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做好準備。”

餘頌呼吸一滞,道:“我落選了?”

“快要暑假了,飛***的機票漲價了,讓你提早買,你不聽我的。現在好了,要多花錢了,快點去買機票辦簽證吧。”

餘頌愣一愣,才反應過來,不禁笑出了聲。

很快虞詩音的電話也打來,她是來興師問罪的,“餘頌,你真不夠義氣,怎麽參加比賽不叫我,都怪你。”

餘頌有些好笑,道:“怪我什麽?”“我本來擔心在日//本沒人陪我玩,只能讓我媽去。早知道你會過去,你就不叫她,到時候她逛街管東管西的,煩死了。”

“我也不一定能陪你到最後。”

“沒事,我們提前過去,能玩幾天就是幾天。反正從試琴到預選賽都有三天。”

餘頌嗯了一聲,多少帶點失落。她是随口客套一句,可虞詩音或許是真心不認為她能進決賽。她是盤旋在空中的鷹,不屑于低頭看地上的爬鼠。天賦太耀眼,她那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裏窺不見她的黯淡。她們的友誼來得迅速,可是要博得虞詩音的尊重,餘頌不得不更努力争取些。

後來餘頌才知道。官網上的名單是按首字母形式排的,她們的姓氏在外國人看來是同一個字,永遠是列在一起的。估計虞詩音沒有刻意找過她,只是一眼瞥見她的名字。可這又成為她們之後許多年的命運寫照,她們總是被一根線串起來,太陽與影子割舍不開。

之後幾天,餘頌才逐漸對參賽有了實感,躁動不安起來。倒不全是因為比賽,更多是因為她沒出過國。機票的錢是問母親要的,她也拿積蓄貼補了點。簽證和聯系主辦方的事全由周修達代辦了,可他到底是大病初愈,她不願讓他操勞太多。主辦方應該是準備了翻譯,但一想到要和一群外國人交涉,她總有些惶恐。

比她更慌的竟然是餘母。因為她這一輩子也沒出過國,最遠是到泰山去玩,近十年前的事了。她前半生積攢的經驗一概使用不了了,她沒辦法陪着餘頌出國,因為單位實在不能請長假。周修達也已經打了保票,由他全程陪同,不必再帶個大人。這樣一來,她們雙方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臨行前,餘母還是想擺出家長的派頭,給女兒些指點。可一個人實在說不出自己不懂的經驗,她只得極含糊,道:“你在外面別亂跑,要聽話,別走丢了,也別丢臉。”

餘頌沒有回嘴,看着母親虛浮的強硬姿态,反倒覺得悲哀。以前覺得她蠻橫無理,眼光又短淺,現在回味,到底還是錢的緣故,但凡她能過上安母一樣的生活,在富足中滋養脾氣,開闊見識,大概也能成為一位高貴得體的婦人。她還記得四五歲時母親笑眯眯寫書法的樣子,太久遠了,好像是被現實辜負的一場夢。

出國比賽至少需要半個月,餘頌便提前和安思雨請假,說明情況,退了他一整個月的學費。安思雨沒說話,忽然站起身撲過來抱住她,帶着笑意,又略顯責怪道:“這種好消息怎麽不早點和我說?我和你一起去。”

餘頌一驚,道:“你現在辦簽證還來得及嗎?”

“你想我去我就能去,別的都不重要,我有五年免簽。之前去日//本玩了好多次,沒問題的。”

餘頌點頭,再次明白他們不是一類人。安思雨一年出國兩次旅游,并不覺得有多特殊。合家歡聚的溫馨對他遠比金錢更寶貴。

有熟人陪着說說笑笑,自然是個件好事,可餘頌不敢輕易答應。見她面有難色,安思雨不悅道:“不會吧,除了我,你難道還想找其他人去啊?”

“我是怕周老師不同意。”

“為什麽不同意?我又沒花他的錢,他管我啊。一會兒我跟你去找他,問他答不答應。”

安思雨和虞詩音一樣,蠻橫起來有些無理取鬧,可餘頌又是護短的脾氣,因為與他們走得近,看熟人越看越歡喜,她并不覺得他們霸道,反倒有許多可愛之處。

到了周修達家門口,餘頌先讓安思雨等着,由她上去交涉。其實一名選手确實能有兩個陪同名額,但餘頌故意不和母親說,就是怕她跟着一起去。餘頌又讓周修達幫着圓謊,給出的說辭是人多心煩。

現在這個借口讓周修達當面戳穿,他冷笑道:“換個人跟去你就不煩了?我怎麽覺得這小子很吵,有他在身邊你更要反咬。”餘頌低頭抓上衣扣子,尴尬賠笑,不說話。他繼續道:“你連自己親媽都不讓陪,結果讓這個臭小子跟着你,怎麽想的?他對你這麽重要?”

餘頌怯怯道:“我想要一個讓我放松的人,而且他很有用的,他說他還會日語,能幫我們翻譯。”

“你真相信他啊?哈哈,你沒問他日語哪兒學的。你看上他就直說吧。我又不管早戀。”

“也不是那樣子。”

“那是什麽樣子?”

“說不清楚。”她聲音越放越低。

“說不清楚我就不讓他去。”

“啊?不好吧,我也管不住他,他都準備自費了,我不能讓他難過。老師能不能再考慮一下啊,出去以後我肯定好好看着他。”

“那這樣吧,我們丢硬幣決定。”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硬幣,“只要三次裏面有一次是花,我就讓他去。”一連丢了兩次,都是有字的一面朝上,到第三次餘頌根本不願意看了,低聲道:“老師不同意我也能理解,可你不要作弊。這硬幣明明兩面都是花。”

“你還挺聰明的,不好騙啊,小鬼。”周修達微微一笑,把硬幣順手送給她,道:“他跟着去也好,你們是該一起出去走走,旅行是最能看出一個人品行的。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和他可不是一類人,別到時候吵架,影響比賽心情。”

餘頌一陣小跑下樓,遠遠就看到安思雨蹲在地上看一只流浪貓。是只白貓,游蕩久了,面頰有些髒,倒是很親人,他壓低聲音與它說着話,又摸了摸頭。餘頌蹑手蹑腳靠近,對他道:“我和周老師說過了,他同意我們一起去日//本了。”

安思雨笑笑,并不太興奮,只是意料之中的喜悅。他比了個手勢,讓餘頌小心動作,可野貓一擡眼見她,還是警惕着跑遠了。餘頌有些惋惜,半開玩笑,問道:“你剛才在和小貓說話嗎?小貓和你說什麽?”

”我和小貓說你要去比賽了。小貓說你一定會贏。”

“我還以為你不關心這種事。”

“我對比賽确實不關心,可是我想讓你高興。你會贏的,我信你,等贏了我們在好好慶祝一下。”他說這話時,依舊是一雙眼睛圓睜着,鄭重其事的神氣,好像說着什麽不容駁斥的真理。

到出發那天,餘頌就有些後悔帶着安思雨。在機場辦理值機,餘頌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難免畏首畏尾,安思雨直接幫她代辦了,又順便在櫃臺要求升艙。他知道她要推脫,還是先斬後奏,找休息室時拿着她往貴賓區走,直接把周修達甩在後面。

餘頌要他給個解釋,他還大言不慚,道:“我坐不管經濟艙,一個人坐頭等艙又太無聊,你總要陪我說說吧。”

餘頌道:“你也不能把我老師丢掉吧。”

“沒事的。他這麽大個人,又不會丢。”他聳聳肩,那副不管不顧的嘴臉着實有些像虞詩音。還在周修達也不追究,招招手,示意他們下飛機後再碰頭。

因為在鬧市區,地價金貴,主辦方提供的酒店離音樂廳有半小時路程,每天早上八點也為選手提供一班車。酒店已經沒有單人間,比賽期間的房間基本都被記者和古典樂愛好者訂購一空。好在安思雨出門前向父母讨夠了零花錢,兩張信用卡共計十萬美金任他花銷。他直接找了有近百年歷史的新格蘭德酒店住下,空房不夠,訂了個套間,他還覺得大占便宜,因為酒店附贈的早餐很好吃。他起的晚,一天就吃兩頓飯。

周修達猜得很準,餘頌到酒店的前三天都睡得不夠安穩。不是不夠好,而是太好,有種飄在雲端的虛浮感。她是一日三餐基本都在酒店吃,工作人員基本只會說日語,但碰上便微笑。吃的遠比在家裏好,她盡量不提要求。主辦方還特地打電話來,問她對酒店是否滿意,因為她是最早到的海外選手,大部隊沒到還有調整的餘地。

第二天在回房的電梯裏,她還遇到個德//國人,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他用英語問她是不是來參賽的選手。她如實回答,對方又問了她擅長的曲目,她只說會在半決賽彈莫紮特。德/國人很高興,竟然還向她要了個簽名。

臨走前他道:“我會來聽你的演奏,我不會錯過每一場莫紮特。”

回房後她還久久不能平靜,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滾。難怪每年有成千上萬的琴童往金字塔頂上沖,她現在還沒有成名,便已有了衆星捧月之感。如果将來僥幸得勝,又會是怎樣的境遇呢?她不禁也有片刻心馳神往,完全沉浸在幻想裏。

據說簽了經紀人的鋼琴家一年也能有百萬收入,等她有了錢能做什麽呢?

首先是買套房子吧,搬出去住,就能把所有朋友都叫來家裏玩。然後她要每天吃麥片拌酸奶,像在酒店裏一樣,玻璃碗裏還要擱着新鮮藍莓。她實在是恨透了日複一日的白煮蛋。蛋黃木膚膚的,噎在喉嚨裏胸悶氣短。

最後,她也能像安思雨一樣灑脫,改頭換面,做個讨人喜歡的好人。其實真發了財,她也不會用錢,但她已經太明白如何拿錢來裝點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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