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陪你
第49章 陪你
話音剛落,寧拂衣明顯察覺到了褚清秋加重的呼吸,若是仔細聽,甚至能聽到她捏緊白骨後指關節的咯吱聲。
“嬸子?”婦人臉上挂着肉眼可見的失望,随後目光才移到寧拂衣臉上,像打量貨物那樣打量着,“這姑娘年紀這麽輕,怎麽便是嬸子了?”
“城裏人。”寧拂衣說得臉不紅心不跳,“保養得當。”
婦人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随後拉過寧拂衣,掌紋極重的掌心在她手背摩擦,又堆起笑容:“二位不是尋地方住宿嗎?俺家房屋雖亂,但也有兩間空房,今日有雨,若是困在山中恐有危險,便在俺家歇一夜。”
說着,她不等寧拂衣開口,便拽着她往更深的山坳處走去,寧拂衣在她身後回頭,同褚清秋讪讪一笑,褚清秋唇瓣抿緊,呼出口氣,擡腿跟上。
一路人都不多,而且每個人臉上都帶着飽經風霜的麻木,無神的目光總落在二人身上,直勾勾地眨也不眨。
甚至走遠了還在回頭,活像這輩子沒見過女人一般。
婦人拎着槌衣裳的木槌在前面走,寧拂衣和褚清秋落在後面,寧拂衣湊到冷着臉的褚清秋身旁:“我說你是我嬸子是為你好,你瞧她那眼神,擺明了是看上你長得好看,有非分之想。”
“你倒聰明。”褚清秋幽幽地道,聲音聽不出喜怒。
“何況我又不算冒犯。”寧拂衣紅唇勾着,“神尊同我母親……”
說到這裏,她話音頓了頓,這才繼續:“我本想說你是我姨母的,只是說嬸子更為方便,這樣他們便會少動些歪心思。”
“我同寧長風沒有關系。”褚清秋斂眉。
她二人這邊低聲說着話,眼前便出現了一座土房,房子外側用石頭砌了矮牆,石頭縫隙冒出根根野草,數只髒兮兮的母雞在院中咯咯咯地叫,房子共有幾間并在一處,左側圍着個豬圈,裏面飄來陣陣惡臭,熏得寧拂衣連忙捂住鼻子。
她本想往那豬圈走幾步,然而那婦人急忙來攔:“诶呀!你們外面來的姑娘怎麽往豬圈裏跑,髒臭得很!”
“屋子在這邊,這邊!”她笑呵呵地将二人往屋子裏引。
寧拂衣同褚清秋對視一眼,跟随她進門,迎面而來的是滿屋子草木灰的味道,牆角處鋪灑了很多灰,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處貼了幾張符紙,寧拂衣大致掃視,發現全是鎮鬼符。
符紙是對的,然而貼符紙的人明顯是普通人,故而這玩意兒壓根兒無用。
“俺家屋子簡陋,莫要嫌棄。”婦人忙活着給她們端來水。
“不必麻煩。”褚清秋道,拿着杯子不知往何處放,最後放在牆角一個破木櫃子上,“敢問此處貼這麽多符紙,是要……”
婦人聞言,眼珠子轉了轉,堆着笑回答:“是鎮宅的,俺們這村子風水不好,正對着斧頭山的刀尖,所以家家戶戶都貼。”
明知這婦人在說瞎話,但二人不好戳穿,正在此時從門外跑進來個頭大身子小的孩童,鼻涕從鼻尖一直挂到衣襟上,傻呵呵地拍手:“奶,俺爹又栽糞坑啦!”
“這個死……”婦人聞言,罵罵咧咧便要往外沖,随後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罵人的話便吞了回去,壓着火兒道,“是我那殘腿的兒子,姑娘先坐,俺去去就來。”
“牛蛋,招待客人!”她吩咐那孩童,随後便拎着木槌火急火燎離開。
那孩童看着不甚聰明,鼻涕一直流也不擦,只傻呵呵沖着她們笑,寧拂衣眼波流轉,偷偷從一念珠摸出顆糖,遞給他。
孩童頓時便将糖搶去,塞進嘴裏吃了。
“阿姐問你幾個問題,你若如實回答,這些糖便都是你的。”寧拂衣鳳眼微眯,又拿了幾顆糖在手中颠着。
孩童眼睛都快黏在糖上了,憨笑着連連點頭。
“這些符紙和地上鋪着的草木灰是為何?你阿奶可說過?”寧拂衣低聲問。
孩童神色忽然變了,眼睛慢慢睜大,顯得本就大的腦袋像是插在身子上似的,他直勾勾盯着寧拂衣,發出聲幹癟的嘿嘿。
“因為有鬼。”他咧着嘴道。
孩子獨有的笑聲聽得人從骨頭縫裏冒出寒氣來,原本站在牆角的褚清秋不由得閉了閉眼。
然而寧拂衣顯然沒有受到影響,而是繼續追問:“什麽鬼?”
孩童正要張口說話,院中卻驟然響起驚恐的尖叫,男人滿是污言穢語的痛罵聲和女人尖利的哭嚎交織在一塊,劃破了寂靜的山村。
孩童聽見這動靜也抱着頭蹲下,加入了尖叫的行列,一時間院內院外雞飛狗跳,眼看着問不出來什麽了的寧拂衣沒好氣地擡起頭,看向門外。
只見院裏跑進來個女人,身上衣衫破破爛爛,挂着污泥草葉,胸前背了個包袱,包袱中似乎是個嬰兒,也在随着她的哭聲啼哭,她身後跟着個一瘸一拐的男人,正手拿一根趕驢車的皮鞭,用盡了力氣往女人身上抽。
邊抽還邊罵:“你這毒婦!是不是故意不拉着我,害我掉進那糞坑的!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沒用的賤人……”
粗糙的麻布衣并不能阻擋皮鞭,女人很快就皮開肉綻,她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緊緊抱着懷裏的嬰兒,用背脊擋住男人的鞭子。
目睹這一切的褚清秋已然攥緊了手掌,她指尖輕輕顫動,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男人便忽然絆了一跤,落地的同時鞭子在半空拐彎,在他臉上留下道血印。
“诶呦!”他捂着臉疼得嚎叫起來。
眼看褚清秋已然追出去了,寧拂衣連忙拎着裙子跟上,見二人來了,方才一直站在院外默不作聲的婦人這才着急忙慌跑進院,費力地攙扶起一身腥臭的瘸腿男人。
嘴裏絮絮叨叨責備:“俺說大郎,秋蘭是你婆娘,這犯了錯打歸打,也不能往死裏打不是!何況今兒個還有客人在,來來來。”
她說着掐那男人一把,男人腦袋扭過來,直勾勾盯着寧拂衣和褚清秋,半晌沒言語,最後鞭子撂下,一瘸一拐回了正房。
門轟隆關上,牆上的灰撲簌簌往下掉。
“對不住,二位姑娘見笑了,方才那是我家大郎,這個是大郎他婆娘。”婦人讨好地笑着,随後踢了腳地上女人,換了語氣,“還不快滾去燒飯!”
女人亂發散了一臉,她抱着孩子唯唯諾諾起身,眼神躲閃不敢擡眼。
雖然一臉疲态,但從樣貌上看甚是清秀,年紀也不大。
褚清秋顯然看不得這些,她掩在袖中的手掌攥得石頭一樣硬,忍了許久才松開。
婦人在招呼她們進門,寧拂衣拉了拉褚清秋的衣袖,示意她多忍忍,随後笑道:“嬸子,我們進去罷。”
只是她話音未落,眼角卻忽然看見了什麽,訝異道:“那豬圈裏的,可是張人臉?”
褚清秋聞言轉向發出陣陣腥臭的豬圈,看見那張雪白雪白的臉的瞬間,腦中嗡的一聲響,腰間的白骨險些便飛了出去。
虧得她向來理智,伸手按住白骨,定睛瞧,嗡嗡作響的頭腦這才安靜了些。
神尊怕鬼這件事幾千年都沒人知曉,即便是時時纏着她的寧長風都不知。
如今被寧拂衣發現已是丢臉,所以萬萬不能再暴露了。
“是人。”她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壓着聲音說。
頭頂的那團濃雲會影響神識,不能夠快速察覺周圍到底有幾人,亦或是幾鬼,所以更限制了她的判斷。
“诶呦!俺的二郎啊!”婦人也看見了豬圈裏的人臉,忙揮舞着手臂沖過去,将栅欄打開,把那張臉拉了出來。
原來那确實是個人,只是穿了一身黑,同豬圈中的陰影融為一體,除此之外臉卻塗滿了面粉,所以遠看才是張雪白的臉。
他被婦人用力拽出豬圈,摸着胸脯子嘿嘿笑着,露出血紅色的嘴巴。
“對不住對不住,這是俺家二郎,生來腦子便是個傻的!”婦人又向寧拂衣和褚清秋賠笑,一拖二拽地将人帶回屋中。
寧拂衣和褚清秋皆是松了口氣,面對這些古怪,沉着步伐走回屋子裏。
才剛落日天便完全暗了下去,頭頂濃雲似乎更為濃密,窗外遠山好似頂天立地的巨獸,森然地俯視衆人,令人心生恐懼。
村子已然聽不見一點人的動靜,各家各戶都關緊了門窗,連狗都不叫一聲,破爛的堂屋中鋪上一張木板當做餐桌,幾人圍坐在木板四周。
“秋蘭!還不快些!”婦人咒罵着,那抱着孩子的女人便急急忙忙跑進門,将最後一道菜放在桌上。
她似乎不敢上桌吃飯,獨自端着一碗什麽菜湯,躲進了隔壁。
“二位莫要客氣。”婦人擠着精明的黑豆眼,把桌上的菜肴往她們面前推了推。
說是菜肴,實則半點葷腥都沒有,一碗野菜湯,一碗腌荠菜,還有碗看不見米粒的粥,裏面打了顆蛋,算是唯一的硬菜。
婦人起身給她們一人盛了碗粥,擺放在她們面前,傻子二郎也不在桌上,對面只有那個瘸腿的滿臉陰鸷的男人,正無聲地低頭扒飯。
一邊扒飯,一邊還不忘透過飯碗的邊緣,盯着她們二人看。
寧拂衣剛拿起那碗粥,嘴角就不自主上揚,笑眯眯地沖褚清秋說:“嬸子,這粥不錯。”
褚清秋自然比她還早發現不對,粥裏放了藥,應當是民間某種藥方,想來有令人昏睡之效。
但是修仙之人身體同凡人不同,這些藥對她們毫無作用,寧拂衣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了下去,惹得那婦人眉開眼笑。
用過膳之後,婦人便将她們安置在了兩間土房中,房間不大,灰塵極多,只有盞閃閃爍爍的油燈,發出丁點昏黃的光。
聽着婦人腳步聲漸遠,寧拂衣環視四周,屋頂滲出一大塊水漬,牆壁乃石頭和土砌的,角落同樣撒着草木灰,貼了幾張符紙。
這間屋子沒有窗,就連天窗都沒有,不像是間房,倒像是個墳。
寧拂衣背着手過去将符紙撕了,又用衣袖掃掉床榻上的灰土和死去的飛蟲,翻身靠坐在床頭。
輕輕敲了敲牆壁。
過了好一會兒,牆壁那邊才傳來咚咚兩聲,是褚清秋的回應。
寧拂衣頓時莞爾,她從一念珠中摸出縮小成巴掌大的神劍,轉身在牆上捅了兩下,便有更多的碎石塵土撲簌簌落下,竟是打了個拳頭粗的洞出來。
“神尊。”寧拂衣把眼睛抵在洞口,對褚清秋道。
從洞中能看見褚清秋的發絲,原來她也是背靠着此處而坐,油燈的光打在她頭發上,帶出暖陽般的光暈。
“嗯。”褚清秋張口。
“我猜待我昏睡後,他們就會來帶走我,到時便能知曉他們要做什麽了。”
褚清秋:“嗯。”
“若我被帶走了,神尊一人在此,可會害怕?”寧拂衣忽然問。
褚清秋沒有張口,只從鼻子裏發出聲冷哼,算作了回答。
“這地方太古怪了,每個人都古怪。”寧拂衣笑了笑,也不多說,轉過身背靠牆壁,将一縷發絲拿在手裏玩着,等待着即将到來的一切。
不僅不怕,甚至有些期待,寧拂衣将發絲編了個小小的麻花,眼中流露出幾分邪。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褚清秋忽然開口,語氣似乎壓抑着什麽:“你聽到歌聲了嗎?”
“沒有。”寧拂衣說。
“一斷手,二斷腰,數到三就吊高高。”褚清秋重複着自己聽到的詞。
“四玩泥巴五吃草,第六個在……”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寧拂衣放下了手裏的麻花辮,冷下目光:“然後呢?”
“沒有了。”褚清秋道。
寧拂衣心頓沉,四周又陷入寂靜,褚清秋那邊傳來衣衫的摩擦聲,似乎是她蜷縮起了身體。
又過了會兒,褚清秋才再次開口,聲音有些不淡然:“寧拂衣……”
“怎麽了?”寧拂衣回頭,她透過那個洞,看見褚清秋蜷縮起的膝蓋和她手裏捏緊了的白骨。
“神尊是要我陪你睡麽?”她心弦一抖,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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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