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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打從長興候府賞梅會上回來之後,胡夫人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水都沒喝一口。

冬雪來送飯,将将打起簾子跨進來。胡夫人騰地一下掙紮着半坐起身子,指着冬雪,一邊激動地猛拍床柱一邊斥罵:“好啊!連你這麽個東西也跑來看我的笑話!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冬雪看夫人要吃人似的,吓得轉身就跑。

胡夫人重又躺下,盯着帳頂默默垂淚。她眼前正朦胧,感覺一個挺拔的人影進來了。知道是兒子,心裏忽然就安定了些,忙擦幹了眼淚,靠坐起來:“文岩,可是前日我要你打聽的那事兒有了眉目?”

胡文岩二十七歲,身形消瘦,一臉滄桑,兩目愁苦,瞧着倒像是三十多歲。他搬了把圓凳坐到床前,笑道:“娘,有眉目了。”

胡夫人噌地坐直身子:“快跟我說說!”

胡文岩笑道:“今兒早上,我守在石府旁邊的巷子口,看見石大老爺出門兒,趕緊叫住他。以酬謝他低價把小狐貍買給您為名,請他到歸雲樓喝酒。石老爺看我擡舉他,很是高興,一口應下了。等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一問,他什麽都說了。”

胡夫人忙問:“他怎麽說的?”

胡文岩應道:“石大老爺說,狐妖渾身都是寶。狐淚明目、狐膽止痛,就連狐尿都能愈燒傷,祛疤痕胎記。狐血最是有用,但我沒聽清楚。只記得大有裨益,能益壽延年。”

胡夫人不明白了:“既然渾身是寶,石老爺怎麽才要了二十兩?”

胡文岩想了想,道:“聽石老爺的口氣,狐妖的道行越深,效用越好。娘買的那只小狐貍道行太淺,效用沒那麽明顯,自然就賣得賤。再則,石老爺一直和松少爺不對付,壓低價錢,也有和松少爺擡杠的意思。依我看那小狐貍,不止二十兩。”

胡夫人笑道:“這麽說,還是咱們胡家占便宜了?”

胡文岩點了點頭,又道:“娘,這下你該放心了。上回,那小狐貍讓胡家失了顏面。這次再找回來便是。我們取了小狐貍身上的這些個寶物,還怕結交不到達官高爵?到那個時候,娘再也不用受那起子閑氣了。”

胡夫人舒了口氣,心口堵了好幾日的惡氣終于去了大半。一直以來,兒子總有辦法讓她舒心。她看着兒子,眼裏帶着欣慰和自豪。

胡文岩笑道:“娘,還有大把的福氣等着您來享哪。不吃飽飯哪兒有精氣神享受?”轉頭對着門口兒喊,“冬雪!你進來吧!”

冬雪端着漆盤,掀簾子進來。

胡夫人笑了。

……

小狐貍在柴房裏餓了三天,正想着胡夫人該不會把自己忘了吧。

第四天冬雪來傳話了:“小狐貍,這幾日我一直留意着夫人。看她的神色顯然也想明白了,是她自己放不下過去的尊榮,這才在長興候府失了臉面,與你不相幹。可咱們也得讓夫人出出氣不是?你且再忍幾日,等夫人氣全消了我再進言,求她放你出來。喏,這些都是夫人命我拿來的。”

冬雪努努嘴,示意她瞧放在地上的物什――一個紅漆食盒,一個青瓷尿壺;食盒裏放着兩只烤雞和一碗清水。

小狐貍從不天真,她不信過了短短三日胡夫人就“想明白了”。她堅信,腦子是個好東西,得用。不能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此時,她雖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兒,但一陣一陣湧上來的饑餓感占了上風。

她是胡夫人專門花錢買的,不至于會在食物裏下藥毒死她。更何況,只有先填飽了肚子才有精神用腦子不是?

小狐貍吃力地站起來,吭哧吭哧走到食盒旁邊,拿起烤雞,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又把滿滿一碗清水全喝完了。

晌午和傍晚,冬雪又送了食物和水過來。小狐貍照例吃飽喝足了。酉時中,用青瓷尿壺小解了一通後,趴在地上睡着了。前幾日又餓又渴,困極了都睡不踏實。這會子,總算能沉沉地入夢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小狐貍突然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猛然一哆嗦。下意識地想要掙紮,豈料身子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箍住了,根本動不了。小狐貍驀然清醒了,睜眼一瞧,見冬雲緊緊抱着自己,冬雪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腿,鮮血流落到一個翠瓷碗裏。

小狐貍大驚,想去咬,發現嘴已被一團破布給堵嚴實了。

傷口上血止住了,冬雪又是一刀。小狐貍身子一抽,疼得昏死了過去。

等小狐貍再度醒來時,她發覺兩條前腿下被套了個鐵箍,鐵箍上穿過一條鐵鏈。鐵鏈另一端繞過房梁上了一把大鎖。她被吊在了半空,屁股正下方,放着那個青瓷尿壺。口中依然塞着破布。

每過一段時間,冬雪便來喂食、灌水――真的是硬灌進去的――順便再取走青瓷裏的狐尿。狐血則是每過幾日取一次。

小狐貍的精神越來越差了,雙眼迷離,恍恍惚惚的。只知道窗外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

……

冬月三十。捉妖人梁丘松帶着新捉的飛猴妖回了京城。因想到上次回來,剛進府門,就來了不少看希奇、下定金的人,很是應付了一番。這回梁丘松懶得再啰嗦。令小厮們駕車回府,自己到閑雨棋社躲清淨來了。

甫一進門,夥計笑迎:“喲!松少爺!我們少爺念叨您好些日子,可巧今兒個您來了少爺又不在。您樓上請。”

夥計口中的少爺,名杜賢雨,是梁丘松的好友。這間棋社是他家開的。“閑雨”二字便源自他的名字,只不過改“賢”為“閑”。

梁丘松邊走邊問,聲音清朗:“你們少爺又到哪兒閑逛去了?”

夥計笑應道:“少爺和老爺夫人一起,回廣陵祖宅了,說是要祭祖。今年就留在廣陵過年,怎麽着也得來年正月十五前後回來。”

上了二樓,到了最裏邊的一間雅室。夥計躬身走了,合上了門。室內雅潔軒敞,窗外栽了幾竿修竹,蒼翠爽目。

梁丘松踱到臨窗的矮榻邊,看見上次和杜賢雨對弈的殘局,頓時來了興致。他盯着棋局坐在榻上,修長的手指夾了一枚白子,正要落子,忽然想起了一事,手指定住了。

梁丘松放回白子,站了起來,略略欠身拉過窗外的一竿竹子。瞧了竹幹一眼,果然看見了心裏所想的東西,笑了笑。

竹幹上葉叢遮掩的地方,被切開了一個小口子。一個卷條兒,從口子裏插進了中空的竹幹裏。卷條兒露了一小截在外邊。這是梁丘松和杜賢雨留言的方式。

梁丘松扯出卷條,松開竹竿。

展開卷條,看上邊寫着:“前次,榮安老侯爺來棋社。偶聽得與老侯爺對弈的一青年公子,向他兜售狐尿,說能消除他家女兒的胎記。因你說過,妖物入藥須得謹慎,便留了心。後與那公子相談,套出其名胡文岩,住在青獅巷。家有一只從石大老爺手中買來的小狐貍……”

梁丘松臉色越來越黑,深沉、俊朗的眸子裏凝了團怒氣。

他翻了一面,看完了另一半。把字條塞入懷中,匆匆下樓出了閑雨棋社。夥計在後邊喊他:“松少爺,這就走啦?”

梁丘松壓根兒沒聽見,風一樣消失在街角。

夥計嘀咕了句:“松少爺這是要去哪兒,這也不是回石府的方向啊。”

……

一直到天黑透了,梁丘松才回府。臉色十分難看。方進花廳立時就差小厮,把石大老爺石旭淵、老闫老鄭叫了來,說是有事相詢。

結果人到了半晌了,梁丘松只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兒低頭喝茶,茶都續了兩回了。瞟都沒瞟三人一眼。大冬天的,三人站在堂下,後背上竟都生出了冷汗。

石旭淵憋不住了,幹幹地笑了兩聲:“那什麽,松兒,你倒是說話啊。”

梁丘松擡頭看着石旭淵,道:“大舅父,外甥有些事兒要問問老闫、老鄭。但外甥畢竟是外姓人,所以把您也請了來,好叫您也聽聽。”

梁丘松雖然年初才行冠禮,但言行之間十分穩重。還帶着不怒自威的威嚴。

石旭淵有些犯怵,讪讪地笑:“松兒,這是說哪裏話?什麽外姓不外姓。你是老爺子親立的家主,你要問話舅父在這聽着就是。”

梁丘松看向闫、鄭兩人,把茶盅往桌上重重地一頓,眉宇之間帶着怒氣:“老闫、老鄭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趁家主不在,竟敢私自就把小狐貍賣了。臨行之前,我是怎麽交代的?你們都當作了耳旁風?”

平日,梁丘松都是客客氣氣地,稱他們兩人闫叔、鄭叔的。這會子直呼其姓,兩人心口突突一跳,戰戰兢兢,頭垂得更低了。

石旭淵有些腿軟,暗自思忖,他不是将将才回來嗎?連暗室都還沒去,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老鄭拿眼角瞟了兩眼石老爺。老闫匆匆扯了扯他,老鄭快速收回了目光。

梁丘松也不點破,只問道:“怎麽?都啞巴了?”

老闫忙惶恐地跪下:“松少爺,是小的們僭越了。原本是看少爺辛勞,想着替少爺分分憂。且那只小狐貍,本不是妖中上品,小的們便倚老賣老私自做主了。請少爺處罰。”

老鄭慌忙也跪下了,語無倫次:“對對,我也僭越了,也請松少爺處置。”

石旭淵是個沒膽的。賣的時候氣勢如虹,想着事發之後,也定要與外甥當面鑼、對面鼓硬抗到底。可事到臨頭,見有了替罪羊,竟又暗暗松了口氣。

梁丘松重重哼了一聲,口氣更厲:“替我分憂,說得倒好聽!我再問你們,你們告訴胡家人,狐妖渾身是寶,可醫疾治傷、去疤消痕,也是替我分憂?”

石旭淵心頭暗驚,他連這個都知道了!

老闫老鄭自然猜得到,這事兒也是大老爺所為。但形勢如此,唯有先認錯。兩人磕頭如搗蒜,自稱豬油蒙了心,請少爺重罰。

梁丘松面沉如水,道:“且不論府上早有明文,嚴禁向他人透露妖物私密,你們兩位早已犯了石家家規。這個還算是小事。二位可知,你們已然給石家惹來了禍事!”

說到最後一句時,梁丘松面上罩了層烏雲。

石旭淵慌了。

梁丘松道:“狐妖渾身是寶,這話原本沒說錯。可那是九尾靈狐,乃狐中王族。那只小狐貍不過是只野狐,豈會有這等功效?更有甚者,小狐貍修煉未足,野氣不除。身子的各個部位若是入藥,無異于飲下□□!你二人一知半解,倒去胡言亂語,誤人子弟。若胡家人把狐血、狐尿賣給旁人醫疾去疤,到時候病情變本加厲,或是鬧出人命,咱們石家脫得了幹系嗎?”

堂下三人越聽越驚,這下子不光後背,額前也驚出了冷汗。

在石府裏,唯有捉妖人對妖物的習性爛熟于心。其他人不過是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罷了。石旭淵一直對梁丘松不服,在外人面前自然不肯堕了威風。胡文岩邀石旭淵喝酒時,問他小狐貍的事情,他拍着胸脯,說自己什麽都知道。梁丘松知道多少,他便知道多少。實際上,他根本不清楚這裏邊竟有這麽多彎彎繞。

石旭淵險些沒站穩,急急問道:“松兒……那、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梁丘松對上他的雙眼,目中含威:“自然是趕緊到胡家去,把小狐貍贖回來。問清楚他們把狐血、狐尿都賣到了哪幾家,一家家上門買回來。”看向老闫老鄭二人喝問:“你們兩個可聽明白了?”

老闫老鄭戰戰栗栗,忙回明白了。

梁丘松喝道:“明白了還不快去,還杵在這兒作什麽!等着胡家再多賣幾家?”說完又沉聲補了幾句,“胡家自以為奇貨可居,定不會輕易給你們。你倆兒好生賠小心,多賠些銀子。小狐貍叫兩位賣了二十兩,哼!事到如今,你們自備二百兩拿去!”

老闫老鄭傻眼了,癱在了地上。

石旭淵讪讪笑道:“松兒,這禍雖然是老闫老鄭闖出來的。但當時你不在家,我沒看好他倆兒難逃罪責,我也去。”

梁丘松笑了笑:“那便有勞大舅父了。”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麽的,石旭淵總覺得這大外甥的笑,叫他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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