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竹往事

青竹往事

雲昇眼睛都亮了,連忙轉身上前,鏡塵像無事發生,一邊從床上起來,一邊整理敞開的衣襟。

雖然自蒼禾失蹤之後,鏡塵對妖魔邪物更加恨之入骨,但他也是個是非分明,實事求是的神。

待鏡塵系好腰間的宮縧,整好衣襟,又成了仙風道骨的俊朗道長。

絲毫沒有方才一副仿佛被妖女亵渎了的樣子。

雲昇上前一步連忙追問:“道長,你說非她傷你,可為何你會吐血昏厥這麽久?”

“因為魔氣。”阿靈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很輕,但足以震驚屋內除了鏡塵之外的兩人。

自剛才收起瓷瓶之後,阿靈無暇理會指着她鼻子罵的雲昇。

一直靜靜地坐在窗邊出神,想着方才看到的東西。

在替鏡塵引出體內的黑氣時,阿靈的那一愣,不光是因為看到魔氣。

由于之前噬骨鞭斷,靈流相吸,使她本能的想趁着鏡塵昏迷,探一探他的靈識,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可奇怪的是阿靈在查探靈識的時候,無論她如何努力,也只能探出一個雙目緊閉的模糊身影。

如果只是這樣也罷,讓她疑惑的還有那身影周圍。

竟密密麻麻的環繞着的幾圈金色靈符,一道道靈符相互連接,像鎖鏈,又如牢籠,将鏡塵的靈識圈在其中。

“魔氣?”

雲昇不解,他家君上雖然修為大減,但是對付普通妖邪還是綽綽有餘,再怎麽也不至于被打到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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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靈從窗邊走下:“不錯,我從...”她擡手指着鏡塵卡住。

鏡塵明意,負手而立點頭道:“鏡塵。”

阿靈繼續:“我從鏡塵道長身上引出的黑氣,是魔族獨有。”而後她尴尬地頓了頓,又繼續道:“況且,況且我出手的時候,并未使全力,道長卻一直昏迷,因此,那邪物等級可能不低。”

說罷,她的目光便在鏡塵聚焦,等着對方的回應。

一句“未使全力,卻一直昏迷”,阿靈一方面解釋了自己未下死手,另一方面也在暗示鏡塵并非凡人。

這明顯是在試探鏡塵的身份。

聽到這裏,雲昇心裏已經翻了個白眼:“吐血了,還未使出全力??你這妖女!”

而鏡塵只是淺淺一笑,并未接她的話,反而話鋒一轉,坦然道:“我與那老裏長交手,他一把年紀行動如風也罷,可身手敏捷度絕非常人,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了。”

這時候,阿靈的掃到了一旁的葉青竹,似是猶豫不決有話要說,便問道:“怎麽了?”

幾人同時向葉青竹看去,她低頭用手指絞着裙邊,顯得更加局促不安了。

阿靈溫柔地拉她到桌邊坐下,一邊安撫一邊詢問:“可是知道什麽?有話要說?”

“恩公,我...”葉青竹看上去實在焦慮,眉頭都擠成了一個川字。

阿靈倒是很有耐心,一點也不急,微笑着繼續安撫。

一旁鏡塵也道:“葉姑娘,你若是有難言之隐,可以挑揀着說大概便是。”

葉青竹攥了攥拳頭,幹瘦的手臂血管更加分明,像是鼓足勇氣下定了決心:“是邪神,他們在拜邪神!”

幾人都有些差異,異口同聲:“邪神?”

葉青竹點點頭,反手握住阿靈道:“恩公,你那日救我,我知你神通廣大,卻沒說出實情,實在是不想将你牽扯其中。”說完眼裏已經泛起淚花。

聽到葉青竹如此誠懇的對自己誇贊,阿靈頓時有些尴尬地用手摸了摸後頸,畢竟自己當初救她也是有所圖的。

*

那年冬天,大雪連下了好幾日,壓得竹子劈啪作響。

竹枝承受不住積雪的重量,“啪”的一聲砸在了竹下小娃娃的臉上。

小娃被雪嗆得直哭,哭聲引來了走夜路的鄉野大夫,那大夫看四下無人,便帶回去收養。

大夫是鄉間游醫,四海為家,走到哪兒是哪兒,也帶着娃娃到哪兒,兩人相依為命。

幾年裏,總有人打趣說他:“葉大夫,可惜個女娃娃,以後衣缽可還是後繼無人哩!”

葉大夫也不生氣,總是笑眯眯地說:“無妨無妨,由我們青竹繼承也未嘗不可!”

這些話葉青竹記在心裏,葉大夫也沒有說笑,稍微大點的時候,葉大夫就教她識文斷字。再大些就教她認藥材識穴位。

葉青竹也聰明,十幾歲便學會把脈開方,父女倆自此開始一起四處雲游行醫。

可說到底,小青竹作為女兒家,少時行醫免不了閑言碎語,因此一直以男裝示人。

直到有次被識破了女兒身,那人不僅不願讓她把脈,甚至還出言不遜。

她滿腹委屈,夜裏便對葉大夫說:“爹爹,要不你收個徒弟吧。”

葉大夫可太了解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娃娃,便一改往日和善模樣:“青竹啊,葉家祖上世代都是開醫館的,而爹卻只做鄉野游醫,你說這是為啥?”

小青竹臉上挂着淚珠,搖了搖頭。

葉大夫放下手中的活,故作一本正經道:“因為爹爹臉皮厚,不怕被人笑話。”

小青竹“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葉大夫伸出粗糙的大手,擦了擦小青竹臉上的淚水:“青竹,爹一輩子只愛自由,自己暢快管別人說啥。”

随後他伸手解了小青竹頭上的巾帻,替她梳起頭來;“再者,我們青竹聰明伶俐,學啥會啥,一點不比男娃娃差!”

葉大夫給小青竹梳了個簡單的發髻,從袖中掏出一朵小花別在葉青竹發上,左看右看,眼裏都是疼愛。

“爹決定養你的時候就沒嫌過你是女娃娃,況且這世上所謂的傳男不傳女,都是哄你們女娃娃的。”葉大夫輕輕撫了撫小青竹的腦袋:“你可記得葉家祖上的槐芳先生?”

小青竹點了點頭:“記得,爹爹說過家裏的醫館便是從槐芳先生手裏傳下來的。”

葉大夫長舒一口氣:“槐芳先生呀,她就是女兒身。”

“那先生...只是尊稱?”小青竹有些吃驚,瞪大了眼睛詢問。

誰知葉大夫卻冷哼一聲道:“什麽狗屁尊稱,不過是族裏的那些人既想占她的在外行醫的美名,又拉不下臉承認她的女兒身份,想出來混淆視聽的,你呀,也切莫聽了外頭那些個屁話,看輕自己。”

從那以後,葉青竹便換下男裝,恢複了女兒模樣。

随着年齡增長,葉大夫不再想四處漂泊。

于是父女倆存夠了錢,選在雲陽縣落腳安身,還開起了醫館。

本以為日子越過越好了,可沒多久雲陽縣就遇上了災荒。

糧食顆粒不收,村民們各個都面黃肌瘦,剛開始還互相幫襯着過日子。

可沒過多久,鎮上竟發起了疫病,誰也幫不上誰。葉家父女白天免費輪流坐診,夜裏研究疫病藥方。

兩人穿梭在病人之間,千防萬防,生怕誰倒下了。

直到一天傍晚,葉青竹看到葉大夫袖口露出的紗布,才知道他晌午看診時被一小男孩抓傷,夜裏人就起了高熱。

葉青竹忙的兩邊跑,可葉大夫沒撐住幾天,人還是沒了。

那一晚葉青竹泣不成聲,大概是上蒼憐憫,亦或是葉大夫放不下她,死後竟留了一縷殘魂在人間。

那殘魂見不得陽光,從那以後,父女兩人的看診時間就變成了晚上。

葉青竹看着藥櫃前忙碌的那縷殘魂,時常不自覺淚流滿面。

後來有天,不知是誰說街西慈悲堂裏來了活神仙,對于疫病不僅藥到病除,甚至還能讓莊稼重新長起來。

所有人都跑去看,跑去治,葉家醫館因熬藥煎藥太費時間,不如活神仙的小藥丸,因此開始門庭冷落。

受活神仙指引,縣上的村民砸了慈悲堂內原來的神像,各家各戶籌款,花重金打了一尊古薩神。

日子似乎慢慢熱鬧起來,可葉家醫館依舊是太陽落山才短暫營業。

且葉大夫也只隔着屏風問診,漸漸地便引起了村民的質疑。

縣上的老裏長時不時去葉家醫館找人談話,葉青竹以父親身體不适為由一拖再拖,可時間久了躲不過去了,也只晚上見。

多次談話後衆人都沒有發現異樣,可紙終究包不住火。不知是誰夜裏潛入醫館後院,看到了油燈下忙碌的葉大夫,雙腳離地三寸,且沒有影子,便斷定他不是人。

雲陽縣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竟生生從葉大夫是鬼,傳成了是葉家父女帶來的災!

翌日,葉青竹剛準備收拾關門,醫館內就闖進了好多人。

他們口中喊着除妖捉鬼,手裏攥着家夥,進門就把葉青竹按倒在地。

一盆黑紅色的液體分別潑向葉青竹和葉大夫,那縷殘魂最後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化作一團霧氣,消散不見。

葉青竹又一次失去了爹,她趴在腥臭肮髒的黑血裏哭紅了雙眼,哭啞了嗓子,也再沒有人回應她一聲。

再後來,那些人看葉青竹淋了黑血依然相安無恙,就估摸着大概只有葉大夫是鬼。

又莫名良心發現,念起了這父女倆剛來時,對街坊鄰居基本都有過慷慨解囊。

想着她一個孤女,翻不起什麽浪,便放了葉青竹一馬。

可葉青竹過不去這個坎,雖手無寸鐵,也想着替父報仇,于是便有了寡不敵衆被追殺,以及阿靈那日的“出手相救”。

*

說到這裏,葉青竹又一次淚流滿面。

這時候,鏡塵和雲昇才發現從第一次見,葉青竹一身素白和鬓邊的白色絨花,原來是在服喪。

雲昇是個急脾氣,聽完立刻火冒三丈:“這些人也太過分了!什麽古薩神,我怎麽沒聽過!”

葉青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方才聽恩公說到魔氣,我才敢斷定是那邪神。”

她抹了抹婆娑的淚眼,又道:“我曉得道長和恩公都是有本事的人,卻因救我而受傷,青竹心裏有愧,本就是我自家事實在不想幾位受牽連。”

阿靈連忙将葉青竹扶起,露出了一絲真意:“可別說什麽牽連,你也是辛苦,要早點認識,說不定我還能幫到你。”

她握着葉青竹幹瘦的手腕,眼裏滿是心疼。

那日遇見葉青竹的時候,她滿身傷被人追打,阿靈此時心裏只想:在遇到她之前,也不知葉青竹遭遇了多少次這樣的事。

滿屋子只有鏡塵沉默良久,忽然,他開口直問重點:“你可見過那古薩神?”

葉青竹擦了擦淚,點頭道:“見過,我潛入過慈悲堂看過,那神像不似平常神像。”頓了頓又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感,帶着面具,有三張臉。”

雲昇看向鏡塵,鏡塵輕輕搖頭示意,而阿靈卻握拳撐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屋子裏沉默片刻之後,鏡塵與雲昇一個對視。

雲昇點頭明意,對着葉青竹道:“葉姑娘,街上的事多有得罪,方才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與我家道長出去一趟。”說罷,便拱手告辭。

“你們是去慈悲堂嗎?”阿靈伸手攔住了兩人的去路:“我也去。”

鏡塵二人作為戰神天将,厭惡妖魔根本不必說,但由于葉竹青的事,二人頂多認定阿靈不算個禍害。

可因為勒頸之仇,雲昇多少還是有點跟阿靈不對付,便一言不發。

而鏡塵雖也不說話,但不管是對慈悲堂還是對阿靈,都早已滿腹疑問。

所以對于與阿靈同行,他并不拒絕,但也絕不可能開口邀請,于是只轉身化作一縷月白色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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