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青梅（一）

52   青梅（一）

◎他并沒有很想見到那位阿姐。◎

浩瀚無邊的湛藍海水上空圍繞着一層一層的濃霧, 其中靈光偶爾映射穿透濃霧而出，但奇怪的是，海水周圍卻一片寂靜。

傳聞無盡海有一片可自行移動的霧境, 霧境之中有一株青蓮, 有渡世之能, 稱其為“渡世青蓮”。

碧海門門主的女兒因貪玩墜落海崖，喪生魚腹, 門主以招魂之法尋回女兒一絲殘魂, 又從雜文密卷之中翻找出“渡世青蓮”的效用和蹤跡。

卷文中言，青蓮蘊無窮生機，可活死人肉白骨, 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只要一人的魂還在, 就能以青蓮化身繼續活着。

殘魂保留之日不過七天，碧海門門主不僅遣門下弟子入海尋找, 更是親自前去毫不停歇地找了三天三夜，終于在第四日晨光熹微中, 驚喜地發現她碰上了“霧境”。

門主江翎面上的疲倦一掃而空，欣喜交加, 仗着高深的修為, 不顧霧境之中可能遭遇的未知危險，一頭紮了進去。

餘光瞥見同行門人面上的猶疑, 臨進入霧境前，江翎道：“多謝諸位幾日來幫忙, 其中或有險境重重, 江翎不強求諸位繼續同行, 三日後我若是未活着出來, 門主交由師妹繼任，你們都回吧。”

一挨上濃霧邊緣，她的身影就立馬消失在門人眼前，留下幾人面面相觑。

而另一邊，鲛族大祭司三日前就察到了覺無盡海海上動靜，也知曉了這群人族的目的，她憤怒了，他們竟敢妄想搶走渡世青蓮。

這是她鲛族的血灌溉出來的、為了鲛皇再生而孕育出來的珍寶！

恨就恨在，青蓮偏偏還未成熟。

她要等。

大祭司恨極了人族。鲛皇被人族女子迷惑，污染了血脈也就罷了，更是為了那女子喪命，若不是她早有預感，暗中準備着青蓮的培育，她辛苦養大的優秀孩子就這麽毀了。

如今又有人族觊觎青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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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倒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于是碧海門入海的那一批弟子，皆葬生無盡海。

青蓮成熟在即，大祭司時刻守在霧境中。

碧海門門主江翎踏入之時，鲛族大祭司就察覺到了她的行蹤。

一邊是疲于奔波靈力損耗不适于海的人族，一邊是養精蓄銳的鲛族，勝負不言而喻。

然大祭司也沒想到的是，江翎竟是不要命的打法，而在她在瀕危之際，甚至還告訴大祭司，她求取青蓮的緣由是為了女兒。

雖從未生過孩子但将鲛皇當做孩子養育的大祭司有片刻動容。在她拒絕之語尚未說出口時，卑鄙無恥的人族竟然抓住她心軟失神的一瞬間偷襲。

江翎忍着一只胳膊斷裂的劇痛，硬生生從大祭司手中撕走了渡世青蓮的一半！

天水辛就在争執、怒喝聲中醒來，而她一醒過來，就面臨着神魂撕裂般的痛楚，簡直比釘錘鑿骨、刀劍捅腹、火舌炙燙還要痛苦百倍。

她從小嬌生慣養，阿父阿娘連巴掌都沒有打過她一下，就連阿兄捉弄她都只不過是敲敲額頭拉拉發辮，光是這種程度她都要掉豆子去找阿父阿娘告狀的。

恍惚間，她想到阿父、阿娘還有阿兄，天水族已經沒了。

她不是跳崖了嗎？

她不會游泳的，不該已經淹死了，或者葬身魚腹了嗎？

大家都死了，為什麽要讓她還活着。

既然讓她活着，又為什麽要如此折磨她。

如果她不配活着……是啊……她怎麽配活着……

分裂成兩半的青蓮迅速萎靡，眼見着就要枯萎，甚至耷拉的花瓣邊緣已經開始化成灰燼消散。

鲛族大祭司又氣又急，既恨人族狡詐，又恨自己輕敵。

她顧不得搶回另一半，只得慌忙取出心頭血澆灌手中剩下的一半青蓮。

“沒用，怎麽會沒用呢。”素來強硬的鲛族大祭司哽咽，“不準枯！給我振作起來，你還有使命要完成！”

“辛妹，好好活着，天水族的未來的使命就交托到你一人的身上了。”

天水辛的耳邊響起阿兄虛弱卻堅定的聲音。

那一句溫柔的嘆息在她耳邊反複：“不要辜負了……”

“不要辜負了我們的期望。”

天水辛阖上的眼皮掙了掙，撐開一條縫隙，她仿佛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哭，在叫她不要死。

不能死。

她不能就這樣死去。

她要查明真相，她要為族人報仇……

大祭司手中的一半青蓮花瓣重新凝聚，生機不再流逝。

匿于青蓮中的天水辛弱成一道虛影，她丹田處一只青色小鼎轉了轉，拟人般松了口氣。

而同時，趁機攜帶另一半青蓮逃走的江翎于絕望中發現，青蓮竟然恢複了生機，她驚喜交加，藏好青蓮，撐着一口氣，回了碧海門，趕在最後的時間看着信任的師妹幫忙将女兒的魂寄于青蓮之上後重新化作小女嬰。

“真的有用，我的阿冰，娘終于救回你了。”

江翎說完便昏了過去。

她的師妹在一旁，卻并不如江翎那般樂觀，這女嬰，與她小師侄眉眼并不像，但她按下不表，也許孩子尚小，但願是她看錯了罷。

鲛族大祭司尚未趕回鲛宮，卻見掌中青蓮已然化成一具閉目沉睡的嬰孩，還是個女嬰。

她一口氣卡住。

穩住，沒關系，就算青蓮已形，先将攬月的鲛珠融入，待她找到能招回攬月魂魄的法子再行計較。

不過，卷宗上說與青蓮重鑄軀體之人會忘記前塵，如同一張白紙。看來在此之前，這女娃她還是得當做鲛皇培養。

到時候這具軀體長大後再與攬月魂魄融合，就不用再多花多餘的時間了。鲛族，等不起了。

*

鏡中島。

顧惜照煩惱地坐在秋千上微微晃蕩，對一旁修習控水術的小少年拉長聲調抱怨道：“小翊——你爹怎麽還不來看我們啊。”

“好無聊。”

小少年透明的藍色耳鳍細微地抖了抖，他耳下墨發間墜着一片金綠色的流線型葉子，邊緣的金色在陽光下光彩奪目。

他的指尖控制的一汪水柱精準地擊中院子中果樹的一顆顆小果子。小果子們一個接一個地掉下來，卻沒有砸在地上，而是被他另一只手操縱的水網溫和接住。

不一會兒他就接滿了一兜兒。

他将紅彤彤水靈靈的小果子送到顧惜照身側，她一伸手就能觸到的位置。

他這時才對顧惜照的抱怨作出反應：“阿娘你說的，阿爹是皇，他很忙的，也許是最近無盡海發生的海難太多了，阿爹忙不過來才沒來看我們的。”

當然不一定是真的，阿爹在做什麽他怎麽可能知道，這不過是他随便找的安慰阿娘的借口。

他只知道自己從小就生活在鏡中島，無盡海是外面的世界，是阿爹住的地方，他從來沒有出去過，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問阿爹阿娘都含糊其辭，說是外面太危險了，等他學好法術、修煉到足夠強大了，就能出去了。

他擡手摸了摸金綠色的葉子發飾，這是阿娘給他的，說是在他剛出生不久後一位阿姐送給他的，等他長大了就能見到送他東西的阿姐了。

阿娘說他小時候很喜歡那位阿姐，見到她就笑，但他那時候太小了，并沒有記憶，現在也沒有很想見到那位阿姐。他早就習慣一個人玩了，多不多一個玩伴，并沒有區別。

因此在他早就發現從鏡中島出去的“門”時，他并沒有踏出半步，他就站在“門”邊，靜靜地凝視片刻，然後離開。

看着阿娘憂愁的眉眼，小少年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去找阿爹，問他為什麽耽擱這麽久，為什麽要讓阿娘留在鏡中島不能出去。

深夜，小少年獨自到了“門”前，他猶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将鱗和鳍收起來。

阿娘沒有鱗和鳍，阿爹每次來也沒有。

小少年猶豫再三，将鱗和鳍收了起來，他面上一片鎮定，只有湛藍的眸子劃過緊張。

他将手放在了“門”上，用靈力将“門”化開一道容他通過的口子，踏過了一片幽暗。

眼前呈現的是一派如他眼睛的顏色一般漂亮的藍色海水，成群結隊的色彩斑駁絢麗的魚從他身旁游過，比鏡中島種類更豐富的深綠水草和五彩珊瑚層層疊疊。

新奇的世界在他眼中一一浮現，小少年的鱗和鳍控制不住地冒出來，立馬被察覺的他重新收回去，他伸手戳了戳一朵透明的靈物，那靈物柔軟地一脹一縮，飛快地逃開，他的唇角不知不覺中彎了起來。

但很快，他恢複了平靜，面無表情的樣子。

他聽到了一陣聲音，一群有着巨大魚尾的“人”包圍了過來，将他團團圍住。

他們口中發出奇怪的嗡鳴，但他全都能聽懂。

“他沒有鱗，也沒有鳍，他才不是鲛族的血脈，他是——”

“一個，肮髒的，下.賤的，半鲛。”

“離鲛宮遠點兒。”

“滾出去，鲛宮不歡迎你。”

後面兩句是用人族的話專門說給他聽的，小少年想。

真是不友善。

那些充滿惡意的話語都出自包圍住、堵住他退路的鲛，他們都長着的鳍和鱗，在他們眼中，沒有那些東西的少年，就是個異類。

小少年一襲黑衣，他的面容白皙冷淡，藍色的眼瞳毫無生氣地掃過他們的臉，他眼中的兇戾令其中膽小的鲛不由自主地瑟縮兩下，卻挑起了好鬥者的怒火。

“還敢瞪我？”說話的鲛眼神示意，另外兩鲛立即運起靈力分別鎖住小少年的雙手。

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唇瓣細微地抿了一點，本就緊致的下颌線繃得更緊了點。

“我就教訓教訓你，讓你長長記性，鲛宮可不是一只血脈卑.賤的半鲛該待的地方。”

有些不潔身自好、不遵守族規的鲛與人族結合，生下了肮髒卑賤的半鲛，但他們都居住在沿海那邊，沒有敢擅闖鲛宮的。

既然碰上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賤.種，那就讓他嘗嘗教訓，也好叫那些想要入住鲛宮的半鲛不敢再生出妄想。

那只鲛手指化出長長的、尖利的指甲，閃着銀亮的光，看起來很是堅硬，一準能在他臉上戳出幾個血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