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夢魇（三）

51   夢魇（三）

◎為了阿辛，就算是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值得。◎

天水辛拿着蒼梧琴擺弄, 阿兄最近早出晚歸的，竟還抽時間教她彈琴，不過她總覺得手指蠢蠢欲動。

莫非是靈感來了, 她于琴道天賦非凡, 才學一點皮毛就成随手作曲的大師了？

天水辛端正了姿勢, 歡暢的音律從她指尖撥動的琴弦間流出。

草木樹葉也跟随她的節奏一起搖擺……

莫名熟悉的調子，好像彈過無數遍, 印在腦中似的。

究竟叫什麽名字呢？她好像忘記過很重要的事情。

她一時忘我, 重複彈奏着這首歡欣喜慶的曲子。

她冥思苦想，終于一個名字漸漸清晰——好運來！

一切豁然開朗，她是病死後重新投胎到這個陌生世界的, 不過前世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她也沒有探究的欲望, 反正回不去了，好像也沒什麽牽挂。

現在的生活挺好的, 安逸舒适，爹娘和睦, 雖然阿兄有時候會販劍，但還是很疼她的。

前世她纏綿病榻, 學了首好運來, 整天有力氣了就自娛自樂反複地彈，期望有天真的能擁有好運。

反正前世的那個家庭裏她也是拖累, 死了重新投胎，兩邊都好。

今生果然否極泰來了, 她作為天水辛的十幾年生活, 真是好極了。

她彈累了, 停下來, 卻見顧前輩抱着小翊朝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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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滿面笑容，肉嘟嘟水嫩嫩的小臉蛋兒果凍似的，眼睛圓溜溜的，眼珠是清澈的藍色，就像剔透的藍寶石，光彩照人。

顧惜照對她說：“小辛，我們該離開了，這個海螺送給你，等你長大些，可以出天水居了，傳訊息給我，我帶你到無盡海鲛宮去玩。”

天水辛點頭接過收好，有些不舍道：“現在就要走嗎，前輩你們不能多留些日子嗎？”

“攬月已經丢下族中諸多事陪我，實在是不能再拖啦。”顧惜照抱歉道。

“好哦，那你們一路平安。”

她只好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麽，急匆匆道：“等等我，我去找樣東西，一定要等我。”

她将琴放回阿兄屋子，這麽多天第一次踏出家門，風風火火跑去蒼梧樹下，雙手合十，閉着眼睛祈了一枚金綠的蒼梧葉。

“蒼蒼，謝了，改天來陪你。”

天水辛朝蒼梧樹道謝後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家，生怕晚了手中的葉子就送不出去了。

“顧前輩顧前輩，這個送給你，”天水辛從袖中将金綠的蒼梧葉取出，獻寶似的拿出來，“蒼梧樹持淨化之力，佩戴着它的葉子能辟邪氣，就沒那麽容易受邪氣侵擾啦。”

“多謝小辛。”

顧惜照眉眼動容，接着葉子收在了小翊的襁褓中。

天水辛與他們揮手告別，回到家中開始抄寫今日份藥經。

天水辛怎麽也想不到，不日之後，她今生的好運會仿佛已經耗盡般，家破人亡。

*

“走水了！”

驚慌失措的哭喊聲想破天際，凄厲的尖叫聲更是顯出一片恐慌的氣氛。

天水辛從夢中驚醒，她睡眼惺忪，推開房門只見蒼梧樹方向火光掩映，樹冠在紅光中冒着一股股黑煙。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就要朝門口跑去，她要去看看蒼梧樹，究竟是怎麽回事？

天水端跑過來一把拉過她：“跟我來。”

“阿兄，發生什麽事了？”

天水辛話音落，小腹灼燙，青鼎跑了出來。

“回去！”天水端厲聲呵斥，将它吓回了天水辛的丹田，“小青，你給我聽着，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準出來，不然你會害了辛妹的，知道嗎！”

他又對天水辛囑咐道：“你也不準将它拿出來，明白嗎？”

“阿兄？”天水辛下意識點頭，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阿父阿娘呢？”

“他們救火去了。”

天水端眼眶發紅，帶着她道：“我們先走。”

天水辛一顆心忐忑不已，隐隐覺得有不好的大事發生：“我們要去哪？”

“天水居不能待了，所有人都要離開。”

天水端喉結滾動，拉着她縮地成寸，到了天水秀的家中。

在夜色中找到了那道身影，連忙道：“阿秀，你帶辛妹走。”

他覆手在天水辛的眼睛上片刻，見瑩瑩光輝淡淡籠在她的眼睛上，做完這件事後他立馬折身就要回返，天水辛一把将他拉住：“阿兄……”

“你乖一點，要聽秀姐姐的話。”他嗓音中有難以遏制的哽咽，“我去找阿父阿娘，到時候會來找你們的，路上躲着點，繞開帶黑氣的人。”

那些修士身帶濃重的邪氣，驟然發起襲擊，連蒼梧樹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燒了，天水端心中已有論斷，族中早已有人遭到邪氣的侵蝕了，這般行動，不是裏應外合，根本不可能得逞。

再加上之前蒼梧樹的預示，天水族人此番怕是兇多吉少。

“原來都在這兒呢。”突兀的，一道聲音插進來，桀桀笑道：“不必回去了，将神器交出來，興許還能給你們一個痛快。”

“阿秀，帶辛妹走。”天水端将兩人擋在身後，頭也不回，蒼梧琴橫峙于身前，手中起勢：“快走。”

琴聲傾瀉而出。

追來的修士因琴音而停滞，天水辛能看到他們身上的濃重的邪氣，如提線般拉扯着他們的四肢軀幹，在琴音中強行被一點點剝離。

但實在是太多了。

抽走一絲，還有十根、百根、千根揉成的線團般，深深紮在修士的□□和靈氣中，不知多少時日的腐蝕交融下，早就難分了。

刺耳的哀嚎幾乎要震碎耳膜，天水端靈活地躲開層出不窮的、撲上來的襲擊。

琴音有些微凝滞，那些被邪氣操縱的修士便更是把握機會阻止他，要從他手上搶奪蒼梧琴。

天水秀強行拉走天水辛：“難道要留下來當累贅嗎？”

一句話說得她羞愧難當，她只能含着淚逃走，淚水模糊間回頭，她看到所有的一切都由阿兄承擔着。

怎麽會這樣啊。

時至今日，她開始痛恨起偷閑躲懶的自己來，為什麽，為什麽她只能每日抄寫藥經，為什麽她沒有修習淨化道的天賦，為什麽她是個廢物。

以前她總覺得沒修煉天賦也沒關系，反正沒有任何危險，樂得當個清閑的鹹魚。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一切安樂祥和突然被打破，可她什麽也做不了。

她看見一個人不受阿兄琴音的影響，從阿兄背後飛快靠近，朝阿兄伸出手去——

“阿兄！”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混戰聲、風聲、火中噼啪聲在她耳邊淡去，只有愈來愈響的嗡鳴。

“跑——別回頭！快跑——”

那是誰的聲音？

好遙遠……是阿兄的聲音嗎，還是阿父、阿娘？

她想起來了，她是江辭冰。

她也是天水辛。

原來只要記憶足夠沉重，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放下它去過另一個人的生活的啊。

她這時候還能說她不是天水辛嗎？那真的僅僅只是一份記憶嗎？

那是她的過去啊，她一直想要回的家，不是穿書前的家，而是天水居啊。

那些為了讓她活着的親人和族人的恩她還沒有還，她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還未報，她怎麽能忘。

“值得嗎？”

她一直一直很想知道，為了她犧牲，值得嗎，她那麽沒用，甚至忘了這一切，毫無負擔地生活了那麽久。

耳中的聲音逐漸變成了責問。

“你為什麽不救我們？”

“小辛，你太令我們失望了。”

“辛妹，阿兄好痛啊。”

“全族就你一人活下來了，貪生怕死的懦夫！”

“死、死、陪我們一起——死！”

火光映照在她眼中，蔓延成一片血色。

可，伸向阿兄的手沒有像記憶中的那樣貫穿阿兄的胸膛，而是拉住了阿兄，帶着阿兄向她奔來。

那人的正面轉過來，是江尋陽。

不，眼前人不是江尋陽，他的面容飛速變化，從江尋陽那張令人憎惡的臉變成了精致的、完美的、月下仙一般的容顏，是謝含翊。

他一手拽着阿兄，一手提着淩霄劍，劍氣破開無數的黑色幻影，乘着月光往她處飛來。

他是天地間唯一的一點清明，在她眼中逐漸放大，此刻，占據了她的心神。

凄然月色下，謝含翊的眼睛中蘊藏着千言萬語，他放開了阿兄，輕輕擁着一動不動宛如雕像的她：“阿辛，我說過，上窮碧落下黃泉，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那是年少的他，在阿辛逝去之時的絕望中的所做的承諾。他當時确實差一點就成功了。

但是她親手阻止了，用鲛皇的鲛珠留下他在痛苦中孤獨地茍延殘喘。

她的眼睫劇烈顫動，像一只瀕死掙紮的蝶。

那些江辭冰所不接受的，曾經他硬灌進腦海的不相容的記憶，此刻一點點自然地融化開。

她所不接受的那些記憶，以延遲的方式被她接納。

曾被當做鲛皇培養的阿辛，對碧海珠的運用再熟悉不過。

天水辛是個廢物，但阿辛不是。

她的身量拔高，從豆蔻少女瞬間長成亭亭玉立的模樣。

江辭冰微微一笑：“我沒事，這種程度還不至于死。”

“小翊，謝謝你。”

從他的懷中退出，周遭的一切靜止下來。

“讓我破了這幻境。”

她運起靈力将碧海珠從口中吐出，又取出丹田中的神農鼎，洶湧澎湃的靈力裹挾着淨化的力量朝四面八荒鋪開，反所觸及的黑色幻影都頃刻間消弭殆盡。

邪氣看起來不堪一擊，不過這只是天機鏡仿着她的記憶所造，若是碰上真的，她現在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看來必須要盡快集齊神器，前往天塹将起重新封印才行。

“奇怪，”她眉頭輕蹙，環顧四周，幻境中的邪氣已經消除，可是幻境并沒有破除，“怎麽回事？”

她看向一旁也已經恢複的阿飄狀态的天水端，不再是始終有些生疏的語氣，而是口吻熟稔：“阿兄？”

他牽着天水秀的手，凝望着她的面容，聽到江辭冰的呼喚，脊背陡然僵住。

他當然知道，這是幻境。阿秀永遠停留在他的記憶中。他只是想，只是想再多看她兩眼。

天水端沉沉地嘆息一聲，還是松開了阿秀的手，望着她一點點消散。

然而，幻境仍舊毫無所動。

天光乍破，旭日東升，他們還是在這一層幻境中。

謝含翊重新從背後抱住江辭冰，冰涼的臉頰蹭在她的頸窩，十分親昵的姿勢：“你終于全部想起來了，願意接受了是不是。”

“嗯。”江辭冰輕聲應他，“對不起。”

“值得。”

謝含翊環在她腰間的手緊了點，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曾經我說，要死在一塊兒，可我發現這句話錯了，阿辛，我舍不得你死，那就讓我為你而死吧。”

謝含翊笑着松開她，退後幾步，遠離了她。

他發絲中的青珠撞擊出悅耳的脆響，手中握住的淩霄劍反向，劍尖對着他自己的胸口。

“為了阿辛，就算是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值得。”

話音落，劍刃穿胸而過。

“阿辛，江尋陽才是破幻境的關鍵所在呢。”

鮮血濺上謝含翊病态蒼白的臉頰，臨死前他還安慰着她：“阿辛，不要怕。過往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不要替別人承擔罪責，好嗎？”

“天水居和鲛族的覆滅，背後的兇手都是江尋陽。是他早就被邪氣侵蝕了，是他管不住貪癡嗔，他才是罪魁禍首。馬上、馬上一切就能結束了，到時候再找他報仇好嗎？”

“一定要記住，下一個幻境是最後一層，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管，找到江尋陽，殺了他，殺了他就能出去了。”

鮮血從他口中湧出，他阖上雙目的瞬間，幻境碎裂，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