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青梅（三）

54   青梅（三）

◎他是她交的第一個朋友啊。◎

聽到她大膽的發言, 小翊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他的神情依舊如常，并沒有群居人族的那種男女大防被冒犯之類的感受。

不過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疏離氣質, 他單純地不喜歡其他人的靠近, 現在這般親昵的姿态已經是他的忍耐極限了。

“不用, 傷口很快就愈合了。”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我想知道他在哪。”

“我新學的一種繃帶的綁法很好看的。”阿辛一臉可惜地将傷藥重新收起來，答非所問, 又将吃食往他面前推了推, “你嘗嘗？”

四目相對。

小翊率先敗下陣來，誰讓是他有求于人呢。

他将目光移到面前奇形怪狀的“零嘴”上，一堆鮮綠的線團、一堆鮮紅的卵狀物、幾個黑乎乎的拳頭大小的刺球, 看起來稍微正常點的只有剩下的一顆顆粉色的小珠子。

他沉默了，視死如歸地捏起一顆粉色的小珠子含入口中。

“你那是什麽表情？”阿辛不滿道, “請你吃點東西好像要你的命一樣。”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小翊松了口氣, 回她道：“太甜了。”

接着那一雙湛藍的眼瞳又望着她。

阿辛雙手撐着下巴笑吟吟回視着他：“你要找的一定不是我，唔, 是謝攬月嗎？”

她記得師父總是偷偷一個人在祭祀殿懷念這位先皇，但眼前這位少年又與先皇是什麽關系呢？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 少年的眼瞳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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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他要找的是先皇。

不過，其他族老都說先皇早就死了, 不然也輪不到她這個黃毛丫頭撿便宜。師父卻對他們的說法置若罔聞，身為大祭司, 她一直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 暗中研究招魂的法子。

謝攬月應當是死了, 但師父從來沒有放棄他, 一直想辦法複活他。

但她要怎麽跟眼前的少年講這件事呢？

“你和謝攬月是什麽關系？”

她決定先問清楚少年的身份。

少年抿了下唇，并沒有隐瞞，或者說他不覺得需要隐瞞：“他是我阿爹。”

“胡說八道。”

一道嚴厲冷漠的聲音伴随着房門轟然推開的聲音響起。

阿辛還未來得及驚訝，就見師父疲倦的臉上露出深深的厭惡，那憎恨是沖着她身旁的少年來的。

一道淩厲的藍光直直打向少年。

“師父！”

她想也沒想，登時站起來擋在了少年面前，為他化解了一擊。

“師父，他是我交的朋友，不是賊子。”

他是她交的第一個朋友啊。鲛宮中的其他人要麽不屑于她，要麽莫名懼怕而躲着她，她除了師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大祭司狠狠瞪向她：“逆徒，你為了護着他與為師作對？”

“你是皇，不應該與任何人有所羁絆，更不應該與一只半鲛糾纏不清。”

大祭司似是想起什麽難以忍受的往事，她的語氣一句比一句冷酷，眸中透着失望。

大祭司又看向小翊，眼神如刀，恨不得淩遲鏟除這個“污點”：“你竟還敢找上門來，今日吾必為攬月清理門戶。”

“我來找我阿爹。”

小翊眸中透着倔強。

“攬月不需要你們這樣的累贅，當初為了祛除邪氣抛下族中事務和無妄海的職責去找隐居的天水族就算了，回來後更是落得修為大損，遭與你娘勾纏不清的那師兄暗算……”

大祭司眸光一閃，突然改口道：“今日看在阿辛的面子上放過你也不是不可以，畢竟阿辛是攬月留下的純血子嗣，回去告訴你娘，攬月早就忘了她決定重新開始，讓她識趣點早些離開鲛族，滾回長風去。”

小翊與阿辛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

他的阿爹背叛了阿娘和他嗎

她從未聽師父說起過她的身世，她一度聽信其他鲛的猜測，以為自己是師父的私生女呢！

“赤紅鳍和鱗就是證據，你們有在鲛宮其他人身上看到過嗎？這是只有鲛皇血脈得到鲛族先祖承認後才能轉化的。”

大祭司眼底露出隐秘的愉悅，憤怒從她臉上消失，轉而是嘲弄的神情：“你，明白了嗎？”

“攬月不要你們了，趁吾還未改變主意，離開無妄海。”

“你說謊。”

小翊湛藍的眼眸中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冰藍色的耳鳍和鱗片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巨大的恐慌包裹着他，但阿爹對阿娘的情意、對他的關懷才是他真真切切體驗到的，他才不會相信她的片面之詞。

“你把我阿爹藏到哪裏去了？”

大祭司對着那張像極了攬月的面容一陣恍惚，真是與攬月成皇禮之前一模一樣。

她想到新研究的幾樣招魂之法，正是要用到血親血脈，眼神沉下來：“你當真想見攬月？”

阿辛瞬間想通了師父的打算，擋在小翊面前搖頭，目露乞求道：“師父！放他走吧，師父有我就夠了。”

小翊卻伸手将她推開，看着大祭司堅定道：“我要見阿爹。”

*

招魂之法并不是什麽溫和的法術，相反，這是對施術者要求極高的法術。而大祭司并不止單單為了招魂，她還要複生謝攬月。因此，經她手改過的招魂之法對陣法中的承載者來說，是折磨和酷刑，往往還伴随着失去一段記憶的症狀。

阿辛從來不去記痛苦之事，她只知道師父每次動用招魂之法，她都會參與，也只有她參與。多的她不會去想，她不會去想萬一哪次死了怎麽辦，反正她的命是師父撿回來的。

現在卻不同了，多了另一個人。

她站在陣中，兩人分擔着起陣後的罡風，第一次覺得原來這些風一道道刮在皮膚上會出這麽多血，血肉綻開是這樣的疼法。

她沒來由地想，他沒有經過訓練，他第一次體驗，受得住嗎？

他們醒來後，會忘記彼此嗎？

她有些失落，随着陣法光芒大盛，心髒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這可是她交的第一個朋友。

他的唇一下子變得蒼白、毫無血色，但他緊緊咬着，沒有發出一聲求饒。只是他渾身冷汗如雨一般往下流，青筋在白皙如瓷的皮膚底下突起。

阿辛心口的鲛珠緩緩轉着圈，護住她的心脈。

她想了下，他是半鲛，鲛珠該是不完整的，也不知護不護得住他的心脈。

她餘光看着師父正專心運行法陣，暫且沒有顧及他們，便擡起手，覆在他使勁攥緊的手背，偷偷将成皇禮後交給她運使的定海珠塞進了小翊的手心。

她的汗珠黏住了眼睫，只能打開一條縫，她眯着眼，用口型道：“用靈力。”

小翊怔怔睜開眼，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須臾間，陣法加強，少年少女全身籠罩在淩冽罡風中，血沫橫飛，血流如汩，陣法閃爍着前所未有的金色光芒。

大祭司心中泛起波瀾，終于要成功招回攬月的魂了！

*

長風派，藥峰。

江尋陽一襲沉綠袍子，坐在房中明暗交接處，俊秀儒雅的臉上神情卻晦暗不明。

他望着眼前結界中激蕩拉扯的一道魂魄，嘴角扯出嘲諷的笑，輕聲嘆道：“你猜猜，是你的族人還未放棄，還是阿照沒有放棄。”

“不會是阿照的，對嗎？阿照怎麽會這麽兇險的招魂呢，這可是會要了你們孩子的命呢。”

江尋陽望着前些時日從紅鱗紅鳍重新變回一身藍的謝攬月，笑了：“鲛族還是擁立了新皇，你已經是棄子了。”

謝攬月一頭如霜似雪的白發曳地，他無機質的眼瞳望向江尋陽的方向：“你再任由邪氣控制下去，就永無回頭之日了。”

江尋陽卻不接他的話，自顧自商量道：“這個結界快禁锢不住你的魂了，你說，用天機鏡怎麽樣？天機鏡結界又堅固裏面的地方又大，幹脆讓整個鲛族都來陪你好了。”

謝攬月瞳孔猛縮，被邪氣侵擾的江尋陽簡直瘋了，不過憑他一人之力，卻并無滅鲛族之力。

“你不信？”江尋陽見他神色，無所謂地笑了笑：“救了阿照的天水一族，你知道他們的下場嗎？”

“你還覺得我沒有滅鲛族的能力？”

江尋陽拽出謝攬月的魂，縮地成寸，到了天極殿中，将他投入天機鏡，黑霧一般的邪氣纏繞天機鏡。

一道隔空碎裂聲響起。

“啊，陣法堅持不住了呢，也不知，陣法反噬，布陣者和守陣者還能不能活下來。”

江尋陽語氣頗為憐惜，面上表情卻一片冷厲陰狠。

*

鲛宮，祭司殿。

突然一股強硬的阻隔之力導致陣法破裂，大祭司遭受反噬，竟是一口鮮血噴出，跪倒在地。

而陣中的少年少女早已不省人事，如同兩具血屍倒在陣中，遍體鱗傷，全身上下無一塊好肉，氣息更是微薄，猶如一根岌岌可危的懸絲，随時會斷絕般。

但不一會兒，阿辛的胸膛起伏就變得有力，她習慣地從地面爬了起來，用法術清除了身上斑駁的血跡。

然而她的目光漫不經心掃過陣法時，卻發現旁邊還有個血人倒在地上。

這是……？

她環顧一周，師父已經離開了，可能是又想到了陣法需要改進的地方先走了。

她無奈地将旁邊這位身上的血跡也去除，看到他的相貌時愣了愣，卻在碰上他的手時發現他身上有定海珠的氣息。

奇怪，是她将定海珠送給他的？

看來她又忘了一些事。

“醒醒，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阿辛真是怕他連名字、來歷都忘記了。

好在他睜開眼睛後只迷蒙了一小會兒眼神就清明起來，他探究地看向阿辛：“為何會不記得？”

阿辛睜大眼睛：“你想想，自己是誰，為什麽在這裏，從小到大的經歷都記得？”

小翊點點頭。

阿辛是習慣了，她能零星記得陣法是招魂陣，但也會忘記大部分事，以前只有她一人在陣中，以為陣法後遺症就是這樣，卻沒想到原來只有她才是這樣。

“那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會在陣法中？”

阿辛還是想确認，萬一他是糊弄自己的呢。

小翊奇怪地看着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肯定對她道：“你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