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幻作真·其叁

第49章 幻作真·其叁

等意識清醒過來,溫衍才發現無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床褥,都已經被弄得一塌糊塗。

鱗粉,到處都是鱗粉,不僅量比上次多得多,就連香氣也更加濃烈。

他每一寸皮膚,都像被打上某種專屬的标記,細細密密地沾滿了這種妖異的粉末。

溫衍很愛幹淨,但是看着滿卧室飄飄灑灑的鱗粉,卻怎麽都生不起氣來。

可能是這些鱗粉不僅芳香異常,而且十分美麗,在燈光照耀下,猶如宇宙中慢慢飄浮的星辰銀河。

溫衍真的很喜歡美麗的事物,也很喜歡充滿絢麗多彩的天體的宇宙。

他沒有再刻意清除那些鱗粉。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禮拜,那些鱗粉漸漸地也就都徹底消失了。

***

學校複課了。

灰蒙蒙的天壓得很低很低,像是有重重黑紗籠罩。

溫衍總感覺天上有什麽東西紛飛飄舞,他以為是自己飛蚊症犯了,揉了揉眼睛,又覺得是一羽羽白蝴蝶在飛。

一羽白蝴蝶打着旋兒,落在他的肩膀。

原來不是白蝴蝶,是一枚白色的紙錢。

好多紙錢在天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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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紙錢,是在為地下的死人祭奠,還是為地上的活人哀悼?

等溫衍來到學校大門口,周圍已經被擠滿了路人,被堵得水洩不通。

學校外面設了一間簡易的靈堂,白綢懸挂,花圈橫列,一副倒放的黑白遺照前擺起了供奉的香火和瓜果,在淺灰色的烏雲天下,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溫衍皺起眉頭,為什麽這幅遺照也是倒放的?

等等,“也”?

為什麽自己會想到“也”?

難道還有別的什麽地方遺照也是倒放的嗎?

可印象裏并沒有。

一陣透骨酸心的哀哭之聲奪走了溫衍的注意。

這哭聲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惹得他也眼眶發酸。

他往前湊近了一點,透過人群的縫隙,可以看見幾個大人正坐在蓋着白布屍體旁邊,一張一張地燒着紙錢。

火盆裏騰竄的火焰紅得像血,是視界中唯一的亮色,卻也無法在他們滿是淚水的蒼白臉頰上增添一絲血色。

溫衍想起來了,他們是之前那個霸淩的同學的家人,來學校找過校方理論不止一次,但從未有過結果。

陶林也就象征性地交了份檢查,表示不該跟同學開玩笑時過了火,之後依然故我,橫行霸道直到今日。

那個學生的媽媽一直木木的,像機器人一樣重複着僵硬的動作,燒一張紙錢,念叨一聲孩子的小名。

忽然,她騰地站起身,抱起一大捧紙錢,奮力砸向了火盆。

這個小小的火盆一下子根本燒不完這麽多紙錢,那些紙錢“嘩啦啦”地四散飛揚開來,盤旋着飄向鐵黑色的天。

不知是突然有了生命,還是被附上了死者的靈。

終于,副校長、德育處主任、教導處主任還有幾個校領導姍姍來遲,面對情緒激動的死者家屬,他們和以前每一次一樣,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不痛不癢的說辭。

“發生這種事情我們也很痛心,但你們這樣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還影響了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

“我兒子死了!”女人哭叫道,“他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藥,他才十七歲啊!我們家長把孩子交給你們,可你們當老師的不作為,對我兒子受欺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怎麽可能被逼到這種程度!”

“這位家長,請你冷靜一點。”副校長嚴肅道,“你怎麽能把責任都推給學校呢?身為家長,你沒有給孩子足夠的關心和引導,才會導致他精神方面出現問題,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說什麽?”女人瞪大了眼睛,枯槁的面容一瞬間恐怖如修羅。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她咆哮着合身撲上去,幾個身強力壯的校工拼盡全力才勉強攔住她。

“你們這群兇手……劊子手!殺人犯!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們就該下地獄遭報應!”

“如果您再不停止攻擊謾罵、侮辱我們校方,恐怕就要承擔法律責任了。”德育處主任警告道。

“我們每個人都深感痛心疾首,但你們家長作為監護人,确實沒有及時發現孩子情緒上的異常。”教導處主任道。

“現在您還做出這種過激行為,損害學校聲譽,毫無疑問是有失偏頗的,對事情的解決也沒任何作用。”

那女人渾身一震,掙紮高昂的頭顱像被折斷的火柴,猝然低垂下來。

她原先眼中一直含着淚,卻堅持沒讓淚珠落下。但現在,強大的地心引力卻無情地拽扯着她的眼淚,成串兒地往下墜。

“我兒子……我兒子啊,他是一個特別懂事的小孩,回家看到我們永遠是笑着的,只會跟我們說學校很好同學很好,只會跟我們說開心的事情。”

“他什麽都不說,是不想讓我擔心,所以我才不知道……我、我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深深弓起背脊,掙命似地狠狠捶打自己的雙腿,好像這樣就能減輕心口的煎熬,好像這樣惡人就能被繩之以法,死去的孩子就能回到身邊。

溫衍看着眼前的場景,先是心酸,現在唯有心涼。

這個世界果然處處充滿不幸和痛苦。幸福是虛無缥缈的,不幸才是真實的。

無辜者受辱,作惡者逍遙。各種各樣的不幸無時無刻充斥着世界的角角落落,沒有人也沒有神可以将這一切終結。

混亂之中,始作俑者的陶林竟然出現了。

他雙手插袋,淡定又傲慢地走上前來。

面對死者家屬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憎恨目光,他恍若無事,走到他們身邊,咧嘴笑道:“人死不能複生,請你們節哀順變,珍重自己的身體。”

周圍的學生和老師都怔住了。

稍微了解一點陶林德行的人都知道,他的嘴裏是不可能說出這種人話的。至于向受害者道歉,更是天方夜譚。

“他的紙已經夠多了。”陶林龇出兩排牙齒,“你們不要再燒給他了。”

死者家屬渾身一抖,看向陶林的眼神裏,除了怨恨之外又燒起別的情緒——

恐懼。

因為,能說出這種話的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了,而是無間地獄裏爬出來的吃人惡鬼。

在死者生前遭受到的那些花樣百出的欺淩方式裏,有一種就是往眼睛裏塞小紙片。

沒有人知道。

直到他死去,法醫才在做屍檢的時候,從他的眼睛裏取出了幾十枚小紙片。

女人哭吼着沖上去要打陶林。

就在這時,一陣森涼的風吹拂而過。

火盆裏爆出幾粒火星子,飛濺上了遮蓋屍體的白布。那白布仿佛浸透了油一般,登時熊熊燃燒起來。

家屬們趕緊去滅火,白布被掀開,下面躺着的不是屍體,而是一具栩栩如生的紙人。

火勢越來越烈,迅速吞噬了紙人。那紙人在灼灼火光裏皺縮焦化,看上去正像是在痛苦掙紮,而火燒時噼裏啪啦的聲響,則刺耳得近乎慘烈哀嚎。

“別怕,別哭,媽媽這就來陪你!”

女人向前一撲,跟沒了分量似的,一頭栽倒進了火裏。

她也燃燒了起來。

她也變成了一具紙人。

兩具紙人彼此擁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烈烈轟轟的大火中化為了灰燼。

看着如此詭異又慘烈的畫面,溫衍汗如漿出,渾身麻痹,動也不能動。

為什麽……都會變成紙人?

常哲紹死了,變成紙人。

這對母子死了,變成紙人。

是但凡死在這所學校裏的都會變成紙人,還是他們本來就是紙人?

那自己呢?自己是什麽?

溫衍的思維急速轉動着,直到生澀停滞,搖搖欲墜。他的理智仿佛也在眼前的大火裏燃燒殆盡。

他僵硬地轉動了一下眼珠,看見陶林笑着對自己做了個口型:

輪到你了,小黑羊。

溫衍知道他在警告自己,那對母子的結局很可能也是自己的下場。自己不要以為僥幸逃過了一次兩次,就能一直走運下去。

是啊,陶林是這座學校真正的主宰,不管是誰,都只是他的玩具而已。終有一天,自己的眼睛裏也會被塞滿紙片,手臂上也會被圓珠筆紮滿小洞,直到陶林厭倦了,自己才會變成一具紙人,被丢到火裏燒個一幹二淨。

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标本室裏的怪物了吧?

溫衍低下頭,吃吃地笑出聲來。

原來在這世上,自己真的沒有一個可依賴的人啊?

原來自己只能把那麽一點少到可憐的希望,寄托在一只怪物的身上啊?

無論它是回蕩在校舍上空虛無缥缈的陰影,還是一個随時都會被風吹散的怪談,自己都不得不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

幾個校工拿着大掃把,把校門口的紙灰都掃掉了。

那些紙灰是自殺學生的殘骸,也是他母親的殘骸,但沒有人在意。

校工把紙灰掃進了簸箕,統統倒進了垃圾桶。

地面上除了一些火燒後留下的黑色痕跡,什麽都沒剩下,仿佛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教導處主任戴着小蜜蜂在那兒喊:“趕緊都去上課,不該管的事情別管,不該看的東西別看,學習才是你們的第一任務……”

上課鈴聲響了,“當當當”地回蕩,聽起來竟有幾分空靈神聖。

溫衍背好書包,和其他學生一起走進了學校。

***

語文課。

今天不知怎的,溫衍總覺得有點看不清黑板,前桌的同學好像突然長高了,後腦勺都擋住了他的視線。

溫衍長得很瘦,寬大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空蕩蕩的,但他個子在同齡人裏并不算矮,所以老師才會安排他坐得比較靠後,他也從來沒有視線被遮擋的情況。

“好了,新課先上到這裏。課代表把卷子發下去,先做現代文閱讀理解這部分,做完我們就抓緊講掉。”語文老師示意道。

卷子“嘩啦嘩啦”地傳了下去。

溫衍翻到現代文閱讀理解那面,選的文章是一篇散文。

《捕蝶者》。

“你去捕蝶。”

“你愛蝶,這毫無疑問,世上或是沒有誰比你更愛蝶了。”

“你研究蝶,珍藏蝶,你是專家,節肢動物門、昆蟲綱、鱗翅目……不僅如此,你自信你是蝶的知己,蝶亦恍惚成了你的生命,你甚至反複地夢過化蝶之夢了。”

溫衍做标記的筆尖一頓,筆杆從指尖滑落,“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彎下腰,去撿那支水筆。

那只水筆滾得比較遠,他只得貓着身子,伸長手臂用指尖去夠。

突然,他的動作凝固了。

他……好像知道了。

知道為什麽前面的同學可以擋住自己。

因為,他們的雙腳都是懸空的,整個人也是騰空地坐在座位上。

看過的恐怖小說裏的鬼附身不就是這樣的嗎?鬼把腳墊在人的的腳後跟,手把手、腳跟腳地操縱人的行動。

“噠、噠、噠。”

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

可是,怎麽會有聲音呢?

語文老師那雙穿高跟鞋的腳明明也是懸空的啊……

“你怎麽了?快點回去寫題。”

溫衍聽見她在對自己說話。

他也想快點坐回去,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埋頭做題。但是,他好像動不了了。那支筆明明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連指尖都沒法兒動彈一下了。

“噠、噠、噠。”

“噠、噠、噠。”

敲梆子一樣的聲音,是在給他的陽壽倒計時嗎?

溫衍感覺眼睛一陣刺痛,是額頭上的冷汗流淌下來,滲進了他那雙恐懼到絕望的眼睛。

“溫衍同學,你看到什麽了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話音也越來越詭異。那種非男非女、似哭似笑的語調,根本就是非人的東西模仿人類時發出來的!

溫衍想說“沒”,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的舌頭像被割掉,只剩兩排牙齒“咯咯”打架。

他緊緊閉上雙眼,心裏苦苦祈禱标本室的怪物能快來救自己。

他都已經願意相信它、接受它了!它用白色的鱗粉把自己身上搞得一塌糊塗,自己也沒有生它的氣!

只要……只要快點出現就好。

在他需要的時候、害怕的時候、無助的時候,可以像英雄那樣從天而降保護他,為他抵抗邪惡,趕走恐懼。

只要這樣就好。

至于再給他一點點的愛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他都已經不再奢望。

耳中,好像真的傳來了一點窸窣動靜。

不是幻聽。

溫衍心如鼓擂,顫顫地掀開眼睫。

他看見了老師那顆颠倒過來的頭。

所有人,老師和同學們,全都彎着腰低着頭,從兩腿間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們的臉上沒有眼睛,只有兩個像用針戳出來的小小黑洞。

紙人。

都變成了紙人。

只有紙人才沒有眼睛。

溫衍每年都會給他親生父親燒紙錢,奉上一炷香拜拜。

他常去的那家香燭店的老板和他東拉西扯過一些業內的“規矩”。

其中有一條令他記憶深刻,那就是絕對不能給紙人畫眼睛。

“紙紮匠會用針在紙人眼睛的位置紮出兩個小洞,以此來代替眼珠的位置。”

“因為紙人啊都是服務于人死後去的那個世界的。一旦它們有了眼睛,就能看到世上萬物,這麽一來它們就會貪戀人間,不願意去地下侍奉逝者了。”

見他露出害怕的神情,老板哈哈笑道:“逗你玩的啦。”

不管真假,溫衍還是記到了現在,一直烙刻在他的意識裏。

現在,一度吓到他的鬼話化為了現實。

紙人們凝視着他,咧開畫得鮮紅的嘴,空心的身體裏發出“叽叽咯咯”的笑聲。

“上課時間怎麽能亂看別的東西呢?”

老師的兩片嘴唇在沖他一張一合。

“我要沒收你的眼睛。”

她握着批改作業時最常用的紅筆,銀光閃閃的一個點,以一種極其古怪扭曲的姿勢刺向他的眼睛。

溫衍知道,她要把自己也變成紙人。

如果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是不是就能融入群體之中了呢?

是不是從此以後不會再孤獨了呢?

失去了作為人類的心,和紙人一樣空空蕩蕩,也就不會感受到痛苦了吧?

溫衍動搖了,也想放棄掙紮了。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開始紙人化,從指尖開始向上蔓延。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又白皙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背。

一瞬間,本該喪失知覺的皮膚,竟然又感受到了和煦的溫度。

異變的一切也都恢複了正常。

溫衍驚愕地擡起眼。

一粒殷紅如血的小痣仿若飛流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燙痛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經典轉校生劇情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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