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意可平·其貳

第61章 意可平·其貳

上課鈴聲飄來,撞在耳膜上,将溫衍從黑甜鄉一點點拉扯出來。

他半夢半醒,眼皮很重,像被一床棉絮壓着,努力想睜開,又覺得澀澀的痛。光線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球上來回掃動,眨幾下就流出淚來。

自己……是怎麽了……

沒有拉緊的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白絲絲的光,周圍一切擺設都突顯着模糊的白色輪廓。

學校的醫務室嗎……

床邊,少年正專注地望向自己,聲音溫柔得像一泓溫泉。

“衍衍,你醒了。”

溫衍眯起眼睛,亂跳的光暈慢慢從視界裏消退,視線一點點清晰聚焦,定格江暮漓的身影。

銳利流利的輪廓勾勒出屬于年輕男人的高大挺拔的身形,俊美的面孔也毫無少年的青澀之感。

好奇怪……自己剛才怎麽會把江暮漓看成一副少年模樣?

“我怎麽了?”

溫衍掙紮着爬起來,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江暮漓趕緊扶穩他,讓他靠在枕頭上。

“你參加完剪彩儀式,在參觀校園的時候突然暈倒了。”江暮漓倒了杯熱糖水,吹了一會兒遞給他,“學校老師用你的手機打給我,我就趕過來了,幸好沒事。”

溫衍喝了口糖水,捧着杯子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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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漓擔心道:“還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溫衍搖了搖頭,“好甜啊,一喝就知道是你沖的糖水。”

“醫務室的老師說你昏倒是因為低血糖,當然要多喝點甜的了。”

溫衍“嗯”了一聲,側過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江暮漓微笑道:“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溫衍放下水杯,傾過身,把自己投進了他懷裏。

江暮漓張開手臂抱住了他,輕緩溫柔地撫摸他微微汗濕的發心。

“衍衍真是愛撒嬌的小朋友。”

溫衍軟聲反問:“不好嘛?”

江暮漓輕啄他的耳朵,“很好,衍衍很好。”

溫衍貼着他溫暖的胸膛,輕聲道:“看到你就在我身邊,我覺得特別特別幸福。我什麽都不怕,就怕和你分開。”

江暮漓莞爾,“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說,除了衍衍身邊,我哪兒都不會去。”

溫衍點了點頭,臉頰在他柔軟潔淨的白襯衣上輕輕地蹭。

“阿漓,剛才醒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覺得我們不是大學裏才認識的,我好像已經認識了你很久很久。”

聽見江暮漓輕輕的一聲笑,溫衍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有點傻呀……”

“不是的。”江暮漓道,“我在為我和衍衍有一樣的想法而高興。說不定我在衍衍還不是衍衍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衍衍了。”

溫衍被他滿嘴繞口令一樣的“衍衍”逗笑了。

“我現在已經沒不舒服了,你來都來了,要不我帶你逛逛我們高中吧?”

江暮漓笑道:“好啊,也算故地重游了。”

行走在校園裏,溫衍逐漸生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明明已經畢業幾年,卻又像前一秒還在這裏上課。

他看了眼身邊的高大青年,牽過他的手,握緊。

江暮漓垂眸,瞥見他嘴角彎彎的笑意,“衍衍,我記得陶林邀請你的時候,你還不大願意來,沒想到現在心情這麽好。”

“是噢,可能是跟你在一起的關系吧?感覺我們現在成了同班同學,趁着中午休息的那點時間來操場上散步。”

溫衍踩着腳下操場跑道,甚至有了一種想蹦蹦跳跳的快樂心情。

江暮漓輕薅了一把他的後腦勺,笑吟吟道:“能和衍衍成為高中同學,我很高興。”

“你看,那個小賣部。”溫衍擡手往前一指,“我高中時候每天中午都去那裏買面包,總是吃不膩。”

“你等我一下。”

江暮漓往那家小賣部跑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袋面包。

他把面包遞給溫衍,“之前沒機會請你吃,現在補上。”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豆沙面包?”溫衍拆開包裝袋咬了一口,“唔,還是這個味道。”

江暮漓拿出紙巾,幫他擦掉嘴角一點豆沙。

溫衍像土撥鼠一樣捧着面包啃,“你不吃嗎?”

江暮漓看向他身後,“那是什麽?”

溫衍轉過頭,江暮漓一口咬上了他的豆沙面包。

“阿漓……!”溫衍難以置信地看着手裏的豆沙面包,“你把餡兒的部分都吃掉了!”

江暮漓細細咀嚼,咽下去,“好甜。”

“……”溫衍哭笑不得,“你要吃買一個不就行了,為什麽非要吃我的。”

江暮漓理直氣壯,“就要吃衍衍吃過的。”

溫衍臉紅了,白了他一眼,“毛病。”

但還是把剩下的沒餡兒的豆沙面包吃完了。

松軟的面包胚散發着奶香,在嘴裏一點點擴散,胸腔裏也像升起了一團牛奶雲,綿柔蓬松,輕輕飄飄。

“衍衍,那裏是什麽?”江暮漓指向他身後,故技重施。

但溫衍才不會再上一次當了,他“哼”了一聲,盯着江暮漓,“我才不信。”

江暮漓俯下身,迅速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嗯,騙你的。”

“……”溫衍的臉紅了個透。

“你注意點,雖然現在操場上沒人,但萬一被高中生看見多不好。”

江暮漓從善如流,“那我們去一個不會被看到的地方好了。”

“你這個人真的是……啊對了,說到這個,我正好想起來一個地方!”

溫衍帶着江暮漓去了老教學樓,頂樓的走廊盡頭白牆森然,鑲嵌着一扇黑漆漆木門。

“告訴你哦,我記得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學生之間總喜歡傳這間教室鬧鬼。什麽黃昏的時候不能進去,會被裏面的怪物吃掉什麽的。”

江暮漓問:“那你進去過嗎?”

溫衍搖了搖頭,“其實我有來過這裏好幾次,但臨了到頭,總沒有進去的勇氣。”

江暮漓笑問:“你是害怕怪物嗎?”

溫衍沉默了一下,“我也說不清楚。有怪物我會害怕,但如果沒有,我又可能會失望。所以不如不要打開這扇門,保持神秘才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呢?”江暮漓問他,“你想跟我一起進去看看嗎?”

溫衍用力點了下頭,“想。”

和江暮漓一起打開這扇承載了他整個高中時代的懸念與未知的門扉,他很願意。

任何事情,只要和江暮漓一同見證,就都能成為人生中獨一無二的紀念品。

“衍衍,你站在我後面,我來開這扇門。”

溫衍“撲哧”笑了,“什麽嘛,搞得這麽嚴肅,裏面又不可能真有怪物,估計就是一間堆堆雜物的廢棄教室。”

江暮漓一本正經地反駁道:“那可不一定。說不定這所學校就是某些奇妙事物的誕生地,隐藏着塵封已久的秘密。”

“對對對,你就是想保護我,你是男友力最高的男朋友。”溫衍嘴上揶揄,心裏卻像咬了一大口豆沙面包那麽甜。

江暮漓轉動鏽跡斑斑的門柄,朝裏推門,門卻紋絲不動,像有什麽重物抵在上面。

溫衍道:“應該是朝外開的吧?”

江暮漓後退一步,順勢将門向外一拉——

一大群蒼蠅“嗡”地飛了出來。

“咚!”

眼前黑影閃過,只見一個人向前栽倒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是陶林。

他死了。

肥胖臃腫的屍體蜷縮成一團,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蒼蠅,看上去正像一只擺放在供桌上詭異而惡心的肥豬頭。

一起發生得太過突然,溫衍都沒來得及看清。

要不是江暮漓擋在他前面,還早有準備似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恐怕他剛才吃下去的豆沙面包都得吐個幹淨。

“這可真是……”江暮漓的視線悠悠停在陶林的屍體上,似感嘆又似嗤笑,“報應不爽啊。”

***

溫衍和江暮漓進局子了。

作為現場目擊者,他們必須配合警方調查。

然而,他們所陳述的事實,非但沒能幫助負責這起案件的刑警順利偵破,反而增添了重重鬼氣森森的迷影。

“溫先生,我再向您确認一遍。”偵查員加重語氣,“發現死者屍體的當天,你真的和死者一起參加過虹城一中新教學樓的剪彩儀式?”

“是的。”溫衍吞了口唾沫,“我們上午參加完剪彩儀式,又在新教學樓聽學生們上了堂公開課。”

“你确定?”偵查員的表情更加嚴肅,“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讓你承擔相應法律責任。”

“我确定。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問其他人,那麽多老師、學生還有校長都在場,他們都看見陶林了。”

溫衍也緊張起來,手心裏汗涔涔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偵查員要反複向他确認這件事,就算不問他,通過學校監控裏的畫面也能看見當日的情形。

偵查員沒說話,緊緊盯着他,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一絲謊言的縫隙。

溫衍深吸一口氣,“陶林的死是不是還有什麽隐情?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們,說不定能讓我們想起更多細節。”

偵查員依舊沉默,良久,他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翻開後仔細閱讀了一遍,像是生怕自己漏看或看錯什麽,這才緩慢開了口:

“根據法醫的屍檢結果,死者早就一周前就已死亡。”

空氣詭異地沉寂下來,連溫度都低了幾分。

溫衍艱難地問:“那……那參加活動的那個陶林呢?”

偵查員搖了搖頭,“人間蒸發。”

當今人類社會,刑事科學技術越來越高精尖,想找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更何況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人來人往的學校,怎麽可能連行動軌跡都無法掌握。

“所以我們實在想不明白,那天跟你們在一起的到底是什麽人?”

溫衍艱澀道:“有沒有可能……那個陶林是假的?是誰僞裝的?”

“根據我們目前收集到的線索來看,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偵查員道,“陶林是大企業家,平時很注重個人安全和隐私防護,誰能冒名頂替他的身份?再說了,若是他自己所為,他有什麽理由要這樣做?”

江暮漓一直若有所思,這時忽然笑了,“總不見得是屍體在說話吧?”

偵查員不滿地拍了下桌子,“嚴肅點!我們警方堅持科學辦案,不準扯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溫衍心虛地說:“我們都是大學生,肯定以相信科學為榮,以封建迷信為恥。”

“所謂屍體,不過是人類的靈魂離開後留下的一堆肉塊而已。”江暮漓道,“肉塊當然不會說話了。”

溫衍和偵查員一起看着他。

他攤了攤手,“所以我剛才是在開玩笑。”

溫衍趕緊點頭,“看吧他是開玩笑的。”

“說不定另一個陶林根本不是人。”江暮漓食指屈起抵着下巴,“你們說,他會不會是搭載了人工智能技術的機器人?”

溫衍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咬牙切齒地笑着說悄悄話,“拜托啊,你就那麽喜歡蹲局子嗎?”

江暮漓老老實實地說:“我不喜歡,我想回家。”

“那就別說話了,求你。”

江暮漓很冤枉,“你說要相信科學的。”

溫衍冷漠臉,“怪我咯?”

江暮漓乖乖閉上了嘴。

過了一會兒,他指了指自己,用眼神向溫衍征求意見。

溫衍嘆了口氣,“說。”

“我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偵查員問:“什麽意思?”

“似人而非人之物,人造卻怪秘之物。”江暮漓露出微笑,“和機器人一樣,雖然本身并沒有自我意志,卻在被賦予使命之後,得以像人類一樣行動。”

“比如,紙人。”

***

溫衍和江暮漓又挨了一頓批後才離開了公安局。

臨走前,偵查員還特意提醒他們,真兇還沒抓到,他們這些天都必須警醒着點,有事随時報警。

溫衍嘆了口氣,“好煩啊,才太平了幾天,怎麽感覺又碰上事兒了。”

“因果來臨之前,誰都無法洞悉它的本貌。因果降臨之後,誰都無法躲避它的業報。”江暮漓摸摸溫衍的頭發,“所以別太擔心,順其自然就好。”

溫衍鼓起腮幫,“這是安慰嗎?”

江暮漓問:“衍衍晚上回去想吃什麽?這個點菜場應該還沒收攤。”

“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問你,好端端的你怎麽又去跟警察扯什麽紙人?”

“我只是想給他們一點提示。”江暮漓微微一笑,“作為一個熱心市民。”

溫衍不解,“這算什麽提示?”

江暮漓嘆了口氣,“本來不想給你看的,怕你會擔心。”

溫衍氣呼呼,“你不說我才更擔心。”

江暮漓無奈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件東西。

“這是我今天在學校撿到的。”

溫衍結果一看,呼吸瞬間凝滞了。

那是一張邊緣燒得焦黑發亮的彩色紙片,上面畫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

三角眼,厚眼皮,不大的眼烏珠嵌在眼白中間,透露出商人的狡猾與精明。

這只眼睛溫衍認得。

是陶林的眼睛。

他驚愕地看向江暮漓,“真、真的是紙人……?”

“警察找不到他的蹤跡也是理所當然。”江暮漓道,“他把自己燒成了一把飛灰,誰又能找得到呢?”

“制作陶林紙人的和殺害陶林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溫衍思忖着,“可是,如果殺死陶林是因為曾和他結下仇怨,那做出陶林的紙人還搞上這麽一出,又是為了什麽?”

“你想,邀請你回高中聚一聚的,是誰?”

“是陶林……而且還是紙人陶林。”

“那個幕後黑手,想把你也牽扯進來。”江暮漓語氣變沉,卻并無緊張。

因為計劃并沒有成功,溫衍已經順利從意識的世界脫離了出來,沒有如那個人所願,永遠被困在裏面受苦。

溫衍“唔”了一聲。

江暮漓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別怕,已經沒事了。”

“我在想,我和陶林有共同得罪過的人嗎?”溫衍緊皺眉頭,“陶林在高中的時候經常有欺負同學的行為,但我幾乎不和別的同學打交道,跟陶林這種人更沒什麽交集,為什麽要針對我呢?”

“衍衍,有些人的恨是沒有原因的,你根本沒必要自我反省。”江暮漓道,“他們不幸,不被重視,一生都陷在泥潭,就想讓無辜的人也遭受一樣的痛苦,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得到救贖。”

“殊不知這種行為不僅愚蠢,也将把自身推進更加萬劫不複的境地。”

話音剛落,溫衍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是APP的推送消息。

明明是一直在用的提示音,現在聽來卻莫名令人不安。

一聲又一聲,不知是催命符,還是告知死的訃告。

溫衍習慣關閉APP的推送設置,不知怎的,現在竟還會有一條接一條的消息瘋狂彈出,一眨眼的功夫就擠滿了整個手機屏幕。

就好像非讓他看見不可

所有的消息都有着一模一樣的新聞标題——

《虹城市警方于某香燭店內發現兩具男屍,死者身份已确認》

溫衍點進去,看了一會兒,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江暮漓關切地問:“又出什麽事兒了?”

溫衍咬了咬下唇,“陶林高中時候的好哥們兒……李允和常哲紹也死了,死在我以前的家附近的香燭店裏。”

江暮漓點點頭,臉上并沒有驚訝之色,只道:“你現在有什麽想法?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

溫衍抿緊嘴唇,強烈的直覺驅使下,他幾乎可以百分百确認,這次的怪異事件絕對是沖自己來的,但他不想逃避,不想裝聾作啞。

說來也怪,他在回高中的路上還心緒壓抑,為自己孤獨封閉的少年時光而難過,可現在,在他胸中積壓已久的烏雲,好像全都散去了。

“阿漓,明天我想去那邊了解一下情況。”

江暮漓莞爾,“衍衍不會害怕嗎?”

溫衍閉了閉眼,神色堅定道:“我覺得自己比以前勇敢了,而且你在我身邊,我更有勇氣。”

雖然自從範倩楠嫁進陳家後,他再也沒回過那裏,但他并沒有忘記小時候香燭店老板夫婦給予自己的善意。

絕對不能讓善良的人被牽扯進怪異的漩渦。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江暮漓道。

溫衍吓了一跳,“诶,什麽啊?”

江暮漓一本正經道:“衍衍晚上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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