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夜夢長·其壹
第64章 夜夢長·其壹
陳家的別墅。
雖然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但因為家政定期打理,裏面還是很幹淨,簡直就像家具雜志上的樣板房,整潔精致到虛假,沒有一絲人味兒。
“這裏。”
此刻,溫衍腳下是一條通往地下室的臺階,明明不是很深,卻黑洞洞的不見盡頭,仿佛一直通往地獄深處。
他回頭望向江暮漓,“你害怕嗎?”
江暮漓面帶微笑,牽過他的手。
“怎麽可能,這裏是與衍衍産生過聯系的地方,只會令我無比向往。”
溫衍也有點無奈地笑了。
“希望你等下不要後悔。”
也不要對我失望。
他們沿着階梯一步步下沉,走到最後一格,地下室便在他們腳下展開。
和一般人想象中狹窄窒悶的地下室不同,這棟別墅的地下室幾乎相當于一個大平層。這意味着它有足夠的空間供主人改造,哪怕被用作某些邪惡而不可告人的用途都沒問題。
溫衍擡手按下牆壁上的電燈開光。
一陣短促的頻閃過後,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将這裏照得亮如白晝,白茫茫如一片虛空
“你看這裏像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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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漓淺溝了一下唇角,“醫院。”
“嗯,醫院。”溫衍的瞳孔倒映着慘白的燈光,閃動着一種難言的情緒。
“這裏有三間病房,分別給三個人住,陳钰生、陳浩傑,還有我媽媽。”
“他們在旅游的時候遇到了纜車事故,陳钰生和陳浩傑全身癱瘓,我媽媽則受驚吓過度,精神失常。”
“多好的機會。”
“既然我不被家選擇,那就讓我來組成一個家。”
“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興奮得一整夜睡不着覺。”
江暮漓聽着,眸中露出一點懷念之色。
祂怎麽會忘記衍衍用被子把自己卷起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模樣。可愛,很可愛,他那麽高興,自己也被他的快樂感染,用翅膀把自己包起來,跟他一起滾啊滾。
“但是,我已經很久沒體驗過有家的感覺了,所以我不知道怎麽樣才算一個家。”
“我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終于有了答案。”
“我一直都很孤獨,但現在我可以讓自己不再孤獨。只要不被抛下就好了,只要……都能和我一起留在這棟房子裏就好,哪怕和家具一樣。”
溫衍擡起手,直直地指向走廊一側的病房。
“每天放學,我會先來這裏看他們。”
“醫生勸我不要這麽做。因為,每次看到看到我,他們都會情緒激動,還不停地叫。”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醫生告訴我們,他們想死,求我放棄治療,讓他們快點去死。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這裏就像活地獄。”
“但是,我又怎麽會答應。”
“我讓醫生一定要好好給他們治療,盡可能延長他們的生命。”
“這不是複仇。”
“我沒有在報複他們。”
“雖然我曾無數次詛咒他們,恨得切齒拊心,但現在他們卻是我構建起一個家所必需的材料。”
“家庭是不能缺少一個人的。我曾經也有家,可我爸爸去世之後,它就不複存在了。所以,我一定會盡量讓它保持完整。”
“至于我的媽媽,她毫發無損,毀壞的只有精神。她變成了一個瘋子,我站在她面前她卻不認識我,反而把一個布娃娃當成了我。”
“她很愛那個布娃娃,每天抱着不肯放,拍它睡覺,哄它唱歌。我每次去看她,都會搶走那只布娃娃。我求她多看我一眼,我才是她的孩子。”
“可她從來不看我,只是一味地尖叫,要我把布娃娃還給她。”
“為什麽寧願寶貝一只布娃娃,也要對我視而不見?我一開始想不明白,後來時間久了,我終于懂了一些。”
“她瘋得是厲害,瘋了的人倒行逆施,黑的看成白的,鹹鹽當做蜂蜜。她愛那個布娃娃越多,就代表她以前恨我越深。她只有瘋了,才會愛我。”
“想通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冷得像塊石頭。沒關系……沒關系,我每次看完他們都這麽告訴自己。起碼我終于能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放學後有一個家可回。哪怕這個家是假的,是我硬生生拼湊出來的贗品。”
“但我沒想到,自欺欺人會那麽累。”
“我一點兒都沒能開心起來,我好像更孤獨了。”
“我看電視裏的人,看路上的人,看學校裏的人,每一個人好像都很幸福,只有我在煎熬。”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明明我都那麽努力了。”
“我努力地做一個乖孩子,努力地忍耐所有痛苦的事,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可為什麽還是不能獲得幸福?”
“甚至,我想過,幹脆就這樣死去吧?我沒有家,沒有人愛我,只有惴惴不安和無盡的孤獨包圍着我,死才是輕松的解脫。”
溫衍低下頭,用掌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擡起頭,望向江暮漓。
“但是好奇怪,不知道從哪天起,模糊感覺是我升到高中的時候,壓在我心裏的石頭好像突然消失了。我的心裏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期待,那就是未來一定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人再等我。”
“我只要再等等……再稍微耐心一點點,就會和那個人相遇。”
“我不想死了。”
“我也不想再要這樣一個虛假的家。”
“我同意了陳钰生和陳浩傑的請求,讓醫生給了他們最後的臨終關懷,将他們從痛苦中解放。他們在死前對我道謝,還有……道歉。這是他們第一次沒有對我說惡意的話。”
“至于我媽媽……我把她和她的娃娃送進了別的醫院,再也不去見她。”
溫衍輕輕吐出一口氣,退後了一步,似乎不敢再離江暮漓太近。
“至此,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江暮漓凝視着他,“我知道。”
溫衍用力摳着衣角,“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很可怕?”
江暮漓傾過身,用力将他拉進懷裏。
“不管衍衍想什麽、做什麽,我都認為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人類那套善惡觀在我這裏根本什麽都不是,衍衍的喜好才是我對萬事萬物唯一的評判标準。”
溫衍眼睫顫抖了一下,又慢慢地阖上,睫根被細密的淚珠浸得濕潤。
“聽你這樣說,真會覺得你是一個不得了的大壞人。”
或者,一位只屬于自己的神明。
江暮漓輕輕撫摸着他黑發柔順的後腦勺,輕聲道:“衍衍會害怕孤獨,因孤獨而恐懼,是再正常的不過的事情。”
“對我來說,衍衍是七十億人類中唯一特別的那一個。但衍衍的身上,終究寄宿着屬于人類的特質。”
“人類都畏懼着孤獨,卻又生而孤獨。即使通往心的道路毫無間隔,也不可能将他們帶到一個統一的領域。因為,在孤獨的時候,人類面對的是自身。”
“人類畏懼孤獨,即是畏懼自身。人類擁有一顆永遠看不到、永遠聽不到的內心,而這顆內心才是他們真正獨一無二的本性。”
溫衍的眼眶慢慢變紅,“阿漓……”
江暮漓珍而重之地撚去他眼尾的淚意。
“所以,人類要面對真實是很困難的,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想到衍衍卻一直在和真實作鬥争,被真實所傷害,我既心疼又喜歡,簡直喜歡到快要瘋掉。”
盡管已經聽了無數句江暮漓對自己地告白,但溫衍還是胸口一陣陣地酸脹,止不住地想哭。
他曾經那麽渴望得到愛,愛在想象中無限放大,好像一個黑洞,永遠都填不滿。
但是江暮漓卻做到了。
“如果我能在最初就知道,自己未來一定會和你相遇就好了。”溫衍看上去在笑,卻像是要哭了。
“那樣的話,我在接下來的人生裏,一定不會再覺得痛苦和孤獨。我誰都不需要,只要有你就足夠了。”
江暮漓輕撫他的臉頰,聲音沉沉彌漫,像一把燒熱的細砂。
他說:“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他比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衍衍的悲傷與憤怒,憎恨與疲倦。
也知道衍衍那顆比玻璃還纖細敏感的血肉之心,其實貪婪又強欲,渴望許許多多的愛,越多越好,誰會嫌愛太多,最好多到能将他淹沒
這樣的衍衍十分美麗,讓他迷戀到了極致,閉上眼睛都無法停止對衍衍的憧憬。
不僅作為和衍衍在比亘古更遙遠的時代就相愛的戀人,還是“江暮漓”這個被賦予模拟而成的人格的人。
“衍衍,我将永遠愛你,以你期望的姿态,在你期望的世界。”
又在說一些聽上去很了不得話,溫衍想。
但沒辦法,這就是阿漓,阿漓在說一些比天方夜譚還虛妄的情話時,總會給他一種他在說必定會實現的承諾的錯覺。
時間是流動的,空間也會改變,雖然他真的很想一直像現在這樣,兩個人開開心心地一起生活,但他們總有一天會變老,老邁的終點是死亡,死亡意味着分離。
他們将各自進入輪回,投生成全新的存在,再也不認得彼此,也不可能再相遇。
想到這兒,溫衍心中又湧起悲傷的情緒。
他太愛阿漓了,哪怕他們現在正年輕,但只要一想到注定會到來的離別,他就一陣陣惶然。
手掌上傳來溫暖的感覺。
江暮漓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相信我。”他說,“我一定可以為你做到。”
打破六道輪回的運行規則,一切就都能保持現在的樣子。
他們将永遠年輕,永遠和現在一樣相愛。衍衍不用經歷作為人類難以逃脫的注定命運——衰老與死亡,他那如風中燭火般搖搖欲熄的靈魂已經再不能經歷一次投生成人了。
溫衍看向他的眼睛,那雙眼尾上挑、看人時總是含情脈脈的鳳眼,仿佛凝聚着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很容易令人輕易淪陷進去。
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只要是江暮漓說的,就算是肉麻到荒唐的情話,他也願意相信。
離開陳家別墅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夜空很晴朗,像一塊被清洗得一幹二淨的藍水晶,點綴着光芒清澈的萬千群星。
溫衍用濕紙巾輕輕按着哭得紅腫的眼眶,心裏卻十分輕快,仿佛盈滿了潔淨柔軟的雲絮。
曾經積壓在胸口的不可告人的感情與秘密,終于向最喜歡的人盡數吐露。此刻的他,反複也變得和這片高遠的夜空一樣曠達而透明。
然而,一個電話就徹底打破了美好靜谧的氛圍。
是範倩楠的主治醫師打過來的。
他用一種恐懼到幾乎叫溫衍懷疑他才是精神病人的聲音說:
“你……你能不能來一趟?你媽媽她很奇怪。”
雖然在現代醫學和技術的發展下,精神科疾病已經褪去其妖魔化的外皮。但社會和心理因素對精神障礙的影響比對其它軀體疾病的影響更顯著。
所以,精神科仍是各臨床學科中相對最不發達、最複雜的,同時也是最神秘的。
自然,與其他醫生相比,一位精神科醫生會面對更多未知領域。能勝任這個崗位的,基本都是理智堅韌的人。
更何況範倩楠的主治醫師陳捷是一個經驗豐富、從業多年的醫界精英。他為範倩楠治療的這些年裏,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專業素養與值得信賴的精神狀态,從未被精神垃圾、負面情緒污染。
溫衍挂掉電話的時候,整個人是懵的。
他實在想象不出範倩楠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陳捷驚慌失态到這種地步。
***
虹城市精神衛生中心。
這是一所精神衛生三級甲等專科醫院,剛一踏進去,會覺得它和任何一所專業的醫院并無不同。
但是,當溫衍進入住院病區,卻發現到處都是鐵欄杆,每走一步,腳下就不由生出寒冷的感覺。護士将兩道門依次關上并反鎖後,正常與不正常之間的界限被無情地隔絕他甚至開始慌亂。
一條狹窄的走廊。
右側是一排穿病號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目光空洞,依靠在窗邊曬月光。
右側是一間間病房,鱗次栉比。
不時有患者和來查房的醫生護士,用獨屬于他們的奇怪方式打招呼,也有患者無規律地搖晃着身體,哼唱着聽不懂的歌謠。
見到溫衍和江暮漓這兩張陌生面孔,不少患者紛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
他們的眼神,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樣。
正常人總會無意識地隐藏心思,在大腦意識的周圍豎立起重重藩籬。哪怕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神很容易透露出人的真實想法。
但正常人絕不可能像精神病患者那樣,兩只眼睛是沒有玻璃的窗戶,混亂糾纏的意識毫無保留地嘩啦啦湧瀉而出。
好多個人。
好多雙眼睛。
好多好多的意識。
溫衍的喉嚨像被堵住,升騰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這個地方仿佛是一個平行宇宙,大門一旦關閉,他們就被困在異象般的境地中,無法再離開一步。
在醫生辦公室裏,他見到了陳捷。
整肅到近乎枯燥乏味的環境裏,陳捷正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屏幕光映照着他的臉,顯出微微凹陷的臉頰還有挂在下眼睑上的青暈。
溫衍記得自己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精神充沛的微胖男人,現在整個人卻像一株長期被太陽暴曬的枯萎植物,彌漫着一種衰敗感覺。
範倩楠的病症,真的能将他折磨到這種地步嗎?
陳捷懶得跟他們寒暄,示意他們坐下後,便開始跟他們交代起了範倩楠的情況。
“這些年,病人的情況雖然沒有很大起色,但至少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态。”
“但就在上個月,我在每天晚上例行的病房巡視的時候,發現她沒有像平時那樣在吃過藥後安穩入睡。”
“她抱着頭坐在病床上,對着她的娃娃念念有詞,說什麽做夢了,我又做夢了,做夢好開心。之後連着好幾夜,她都出現了這種情況,雖然每次說的話都有所不同,但總體表達出的意思卻是一致的。”
“我把它們錄了下來,并整理成了文字。”
溫衍問:“可以給我看看嗎?”
陳捷聞言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報告遞給了溫衍。
溫衍注意到,他那報告的那只手繃得特別用力,骨節發白,手背上青筋都凸出來了。
就好像那不是一份醫院裏最常見的病情記錄,而是比定時炸.彈更可怕、更危險的東西。
“你自己看吧。”陳捷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結誇張地起伏,“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溫衍有些奇怪,這又不是什麽高深莫測的專業著作,有什麽勉強不勉強的。
可就在他翻開報告的剎那,他終于明白了陳捷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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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