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夜夢長·其貳

第65章 夜夢長·其貳

瘋狂的呓語。

黑紙白字,密密麻麻,活像一群密密麻麻蠕動着的行軍蟻,呼嘯着沖進他的眼睛,闖入他的意識。

最高頻出現的詞彙,是夢和幸福。

幸福的夢。

夢中的幸福。

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

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

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夢。幸福。夢。幸福。夢。幸福。夢。

溫衍的視線逐漸渙散,意識仿佛要被吸納進這團混沌癫狂的漩渦。

手背上落下溫暖的觸感,令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江暮漓輕輕從他手中抽走這份記滿可怕夢呓的報告,一頁一頁姿态優雅地閱讀起來,神情既認真又專注,仿佛捧着的是一本清雅的詩集。

少頃,他合上報告。

“病人似乎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她堅信自己在夢中過着幸福的人生,甚至對那個與現實相對的世界,産生了嚴重的依賴。”

“沒錯。”陳捷僵硬地點了點頭,“但當時我只是稍微有點擔心,并沒想到會發展成現在這種狀況。”

溫衍皺眉,“病人本身精神就有問題,為什麽沒有去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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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體細胞都有自我修複的功能,而腦神經細胞則靠夢境來修複。”陳捷解釋道,“病人在遭受生活重創後失去了平衡,內心充滿困擾和痛苦,她做夢是在完成對中樞神經細胞的自我修複,完全是大腦中樞神經細胞自我保護的需要。”

“很科學的解釋。”江暮漓微微一笑,“只是,盡管它合理而正确,你自己能相信嗎?你能說服你自己嗎?”

陳捷青白的臉色更加難看,嘴唇顫顫地哆嗦,似乎在經歷着一場十分痛苦的思想鬥争。

“雖然精神病發病的原因比較複雜,但無非是遺傳、器質性原因、心理因素和社會環境因素這些方面。我一定能用專業知識和臨床經驗,制定出有效的治療對策改善病人的狀況。”

江暮漓略略颔首,“但願如此。”

“現在方便帶我們去看一下病人嗎?”溫衍問道。

雖然他已不再對範倩楠的母愛心存幻想,也不對她抱有任何母子情分,但該對她付的責任他還是會承擔起來。

“正好我現在要去查房,你們就跟我一起吧。”陳捷道,“請你們務必保持冷靜,不要害怕,病人情緒很敏感,受不了一點兒外界的刺激。護士來給她吃藥,她都會十分激動,拼命躲避。”

溫衍問:“這和她做夢有什麽關系嗎?”

“我認為有。”陳捷頓了頓,“她似乎把我們這些人和她自己判定成了不一樣的存在,總認為我們要把她從夢裏那個美好的世界帶走。”

“甚至,她還給自己起了專門的稱呼,用來和其他人做區別。”

溫衍皺眉,“什麽稱呼?”

“很抱歉,因為她說的次數不多,發音又很含糊,所以我還不能确定。”陳捷道。

範倩楠的病房位置比較靠裏,三個人一起順着狹窄的走廊往前走着。

白熾燈很亮,将整條走廊照得燈火通明。

但溫衍總覺得盡頭是一個黑洞般的終點,不知有什麽未可知的恐怖隐藏其中,等待着他們的到來。

他由衷地希望是自己的錯覺。

走廊左側有一塊陰影的豁口,是樓梯。

一個背脊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浮了上來,拐杖敲地的聲音“篤篤篤”的響,如投石入湖,蕩開圈圈森然的漣漪。

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她在範倩楠病房門口停下腳步,剛要伸手敲門,就被陳捷攔了下來。

“吳奶奶,那麽晚了您不回去休息,來這兒幹什麽呢。”

吳珍蓮慢慢轉過頭,臉從陰影裏暴露在了白熾燈的光照裏。

她張開嘴“嗬嗬”笑了起來,掉光了牙齒的口腔宛如一個黑洞。

她這一轉頭,不止溫衍吓了一跳,連陳捷都駭住了。

吳珍蓮的頭顱很大。

她的身軀和四肢已經萎縮得像皺巴巴的核桃,但她的臉卻十分光滑飽滿,尤其是額頭和顱頂,高高地聳立起來,就像被強行灌進了許多東西。

陳捷猛然記起自己上次見到吳珍蓮的時候,她的頭部似乎已然有了些微妙變化。

但當時他并沒在意,因為吳珍蓮身體一直沒什麽問題。

怎麽短短幾天,她就變成了這樣?

陳捷稍微一思考,就感覺腦內隐隐脹痛。這種不适并非器質性的,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詭異體驗。

是了,就和他研究範倩楠的夢呓時一樣。

一旦他試圖用理性與知識去解開謎團,就似有無數只螞蟻順着他的七竅鑽進他的腦髓,細細密密地啃食着他的意識,要将他的精神也啃得破破爛爛,百孔千瘡。

他會瘋掉。

和他的病人們一樣瘋掉。

瘋掉,被關在這裏,被外面的世界遺忘,拖着日漸瘋癫的神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陳捷放在白大褂口袋裏的手用力按下圓珠筆筆帽,讓筆尖紮進掌心。

銳痛喚回了他的理智。

他是一名醫生,他要救治他的病人,他怎麽能害怕?

他相信不會有知識和經驗解不開的難題。

然而,吳珍蓮下一句話,就輕易擊碎了他的信心。

她說:“我和小範約好了,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陳捷呆住了。

吳珍蓮失智将近三十年,從未離開醫院一步。她的家人将她送來這裏自生自滅,連醫藥費用都是醫院先行墊付的。

不知該說可悲還是幸運,她早就誰不認識也什麽都記不得了,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被抛棄。

她的意識陷入比深海更暗無天日的混沌,又怎麽可能認識範倩楠,還跟她約定什麽散步聊天?

甚至,她都不可能記住範倩楠住哪兒,叫什麽名字。

“您……認識範倩楠?”溫衍試探着問。

吳珍蓮笑着點頭,“我們都認識十幾年了,是很好的朋友,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講,就是忘年交。”

這下,溫衍也渾身一僵。

範倩楠哪兒來什麽朋友啊?

吳珍蓮兀自絮絮地說:

“我們是在歐洲十國游的時候認識的。”

“她老公帶着她和她兒子,我兒子帶着我和我老伴兒,我們一起去普羅旺斯看薰衣草,在塞納河邊喝下午茶,所有人都羨慕我們,因為他們都沒我們這麽幸福……”

她講得滔滔不絕,溫衍和陳捷聽的一愣愣的,一開始還以為是胡言亂語,可越聽竟越覺得栩栩如生。

因為,吳珍蓮的講述裏有許多非親眼目睹不能有的細節。

比如,範倩楠穿了一雙黑色尖頭高跟鞋,結果磨破了腳趾,她那位富豪老公就特意給她買了一雙舒适的運動鞋換上,還親自為她系好鞋帶。

更詭異的是,吳珍蓮還說了許多身為一個大半生都在精神病院度過的貧苦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具備的知識。

“你們喝過伯爵茶嗎?”她得意地自問自答,“我和我老伴兒就喝過,兒子知道我們愛喝茶,特意帶我們去高級的店裏品嘗。”

陳捷小心翼翼地順着她的話說:“您兒子可真孝順,你們二老真是好福氣。”

吳珍蓮驕傲道:

“我兒子說,正宗的伯爵茶一定要兩種或以上的紅茶去拼配,再加入不同的香料。”

“能用來做頂級伯爵茶基底的紅茶,那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咱們國家的正山小種就是,尤其是武夷山市的桐木關……”

末了,她為自己的演說加上一句意猶未盡的結語。

“我真是命好唷,人家常說的天生好命,就是我這種人吧。”

溫衍和陳捷面面相觑,嘴唇瑟縮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難以言喻的混亂與恐懼。

許是吳珍蓮講話聲音太激動,範倩楠被吵醒了。

只見病房門“吱嘎”一聲豁開,門縫裏擠出了一張蒼白瘦削卻仍殘留年輕時動人美貌的女人臉。

那一瞬間,溫衍和陳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無比希望範倩楠能對吳珍蓮做出陌生的反應。

不要認識。

不會認識。

不可能認識。

範倩楠骨碌一下眼珠,把視線投到吳珍蓮臉上。

她笑了。

“吳阿婆,等你好久了,怎麽才來。”

她走出來,兩個人面對面好站好,雙手收攏胸前,大拇指相勾,其餘四指并攏,給對方鞠了個頭碰頭的躬。

溫衍如遭雷擊。

類似的動作,他也見秦老板做過。

當時秦老板正在瘋狂念誦祈禱詞。

重疊教會的祈禱詞。

難道範倩楠和吳珍蓮也……

溫衍不敢想下去了,可偏偏無數個疑問往腦海裏湧。

這兩個人長年被關在醫院,怎麽可能跟重疊教會有接觸?

邪.教的目的無非是從教衆身上非法斂財,但重疊教會顯然不是。

那它想實現的到底是什麽?總不見得真是把窮人苦人都帶去至福聖地享受極樂吧?

還有,這件事會跟秦朗星有關系嗎?

溫衍既苦惱又混亂。

邪.教的陰影像蝙蝠的翅膀,終于真切籠罩在了他的頭頂。

跟範倩楠喃喃地說了些話,吳珍蓮拄着拐杖,“篤篤篤”地轉身往回走。

陳捷上前扶住她,“你們不是還約好一起散步的嗎?”

吳珍蓮笑道:“待會兒就去。”

陳捷又道:“可範女士已經回屋又睡下了。”

吳珍蓮道:“是啊,就這麽去。我們靈人哪兒都能去,哪像你們肉人這麽麻煩。”

靈人……肉人……

這不就是範倩楠之前用來指代自己和別人的詞兒嗎!

陳捷魂不守舍地回到辦公室,揣着滿懷疑惑和憂心,和往常一樣和衣而睡。

相比身體的疲累,大腦接連遭受超出常識之外的沖擊,對他的消耗更加巨大。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做精神科醫生的普遍都會受到負面影響。

早些年圈子裏有句話:“精神病人出院了,結果精神科醫生成了病人。”甚至報紙上還登過一家三級綜合醫院精神科醫生“抱團”出現精神障礙的新聞。

陳捷從業多年,情緒受影響的時刻難免存在,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整個人的精神仿佛都被掏空。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時入睡的。

他做起了夢。

他看見範倩楠和吳珍蓮一起在散步,她們朝他招了招手,招呼他快點過來。

他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他們走啊走,不停地走。

吳珍蓮說:“不知不覺間,就有這麽多人了啊。”

範倩楠說:“人多好,人多才熱鬧。”

他愣住了,不就他們三個嗎?哪兒來的人?

吳珍蓮說:“你看看後面。”

他轉過頭。

身後有一大群人,他們跟着他們一起散步。

前面也多了一大群人,他們跟着他們一起散步。

散步。

沒有終點的散步。

每個人都雙手收攏胸前,大拇指相勾,其餘四指并攏,腳步輕盈地向前走去。

他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這個動作。

吳珍蓮停下了腳步。

“我到了。”

本就鴉雀無聲的衆人陷入了比死更沉默的絕對寂靜之中。

下一瞬,他們爆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他們有的在嚎哭,有的在狂笑,但表達出的卻是同一種感情——

羨慕。

無比羨慕。

他們羨慕吳珍蓮,吳珍蓮到了,可他們仍沒有。

陳捷不知道吳珍蓮究竟到了哪兒,但他無法不相信,那一定是個無比美好的地方。

“我到了,我要去和我老伴兒還有兒子過好日子了。”

吳珍蓮握住範倩楠的手。

“我等你,你要快點來。”

“快點來。”

“快點來。”

陳捷眼前一花。

吳珍蓮那張鼓脹碩大的臉貼上他的鼻尖,在他世界裏無限放大。

她張開黑洞似的嘴,噴吐出詭異扭曲的聲音。

“你也快點來。”

陳捷猛地睜開眼睛,自己渾身上下已經被汗水浸透。

他想從椅子上下來,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明明他的雙腿并無任何異樣之感,但他的意識在告訴他,他剛經歷了一番長途跋涉,所以他的兩條腿必定酸軟無比。

陳捷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竟然才過去十分鐘。

可他在夢裏卻似足足行走了十天。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驚叫騷動,好像有病人出了什麽事兒。

出于醫生的本能,他立刻掙紮着沖了出去。

這一瞬間,他暫時将剛才的怪夢抛諸腦後,也渾然未注意自己的雙腿又能如常奔走了。

一開門,彌漫着血腥味的空氣就撲面而來,強烈的不祥預感将他死死包圍。

他循聲跑到樓梯口,在照不到白熾燈光的樓梯轉角平臺,吳珍蓮正以一種極其怪異扭曲的姿勢躺在地上。

一泊鮮血緩緩從她那顆碩大飽滿的頭顱底下蔓延開來,她抽搐似地掙了掙四肢,血泊被抹開,她身側便似張開了一對鮮豔的蝴蝶翅膀。

精神科醫生也具備一定的急救能力,陳捷幾乎是以飛躍而下的速度沖到吳珍蓮旁邊,剛想為她做心肺複蘇,誰知吳珍蓮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那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快把他骨頭捏斷。

“嘻……嘻嘻……”

吳珍蓮笑了,碩大燦爛的笑臉直直地對着他。

“我……到了……”

陳捷一陣眩暈,顫聲問:“什麽……?”

“你也……”

吳珍蓮騰地坐了起來,一張老臉“啪”地貼上了他的面孔。

“你也快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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