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難覓星·其壹

第66章 難覓星·其壹

這裏是一無所有的世界。

這裏是森羅萬象的世界。

這裏是沒有開始的世界。

這裏是沒有終點的世界。

他們行走在這個世界,每走一步,都有東西“咕咚咕咚”瘋狂湧灌進耳朵,源源不斷地滲透到腦髓。

那些東西,人類稱之為“意識”。

對已發生之事的記憶。

對未發生之事的妄想。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意識。

一個人能創造出無限的意識,這顆星球從遠古到現代再到未來,又能孕育出無數個人。

經過無限的時間,意識像一條條川流,彙聚成了一片無垠汪洋——

意識之海。思維活動的圈層,相對現實世界的另一個空間。

人類在醒着的時候,擁有的理性能讓他們控制自己的思維,就像風筝被線牽引,不至于肆意飄到未知的地方。

然而一旦睡着,理性随太陽一同落了山,靈感和月亮一起當空朗照,意識便如斷了線的風筝,被意識之海洶湧呼嘯的潮汐所喚來的巨大引力所吸引。

意識之海雖然危險,但人類并不會常去,去了也會很快回來,所以并不太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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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對抛棄肉身、永遠長留那裏抱有強烈渴望。

又或者,你瘋了。

瘋子的意識本就沒有名為理性的那根線的牽引。

陳捷沒有瘋。

陳捷是瘋子的醫生。

瘋子的醫生被瘋子們包圍。

瘋子的醫生被瘋子們的意識包圍。

陳捷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皮似有千鈞重,腦殼裏裝的也似變成了鉛塊。

從醫多年,他睡覺時總會保持警醒。但不知怎的,這些天他總是很難從夢中醒來。

他在夢裏走過的路越來越長,長到一定程度,恐怕都回不去了吧?

草草用涼水洗了把臉,鏡子裏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

一張對他這個年紀的消瘦中年男人來說過于飽滿鼓凸的臉,高聳的額頭反射着衛生間慘白的燈光。

陳捷擡起濕.淋.淋的手,摸了摸了自己的頭顱。

不痛,不癢,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也不存在類似腫脹刺痛的不适。

他的頭,似乎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的。

陳捷擦幹臉上的水,想着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自己要做什麽來着?

他忽然忘了。

自己明明最重視病人了,怎麽會忘呢?

他屈起食指,用力敲了敲腦袋,逼迫自己努力思考。

等等,思考……是什麽?

他該如何思考?

他的大腦怎麽喪失了這種最基本的能力?

稍微一用力,浮現出來的都是一些紛亂複雜、扭曲糾纏的場景——

自己站在領獎臺上,臺下都是醫學界的泰鬥,媒體閃光燈連成一片光海。自己的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獎杯,那是自己接連攻克精神疾病的難題後取得的至高榮譽。

一會兒,自己又回到了家。不是冰冷孤寂的單身漢的公寓,而是燈火通明的溫馨的家。

家裏有溫柔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一見到他就開心地圍上來,一家人在其樂融融的氛圍裏享用熱氣騰騰的晚餐。

真好啊……

這樣……真好啊……

這樣的人生,比他現在過的不知道幸福多少啊……

他真想永遠過着這樣的生活,所有願望都實現,所有欲求都滿足。

但現實卻很殘酷。

他穿梭在這座宛如無盡迷宮的醫院,徘徊在病人們之間。他施盡畢生所學想要救治他們,想讓他們回到太陽底下,回歸健康正常的生活。

可是,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人類的精神現象是這個世界上最為複雜的事物,極其難定義,極其難描述,極其難歸類。

很多時候,他殚精竭慮,卻也只能緩和、控制住病人的病情,卻無法徹底将他們從癫狂混沌的泥沼中拉出來。

甚至,他還親身經歷了超出知識和經驗範疇的詭谲莫測之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病人快樂地死在自己面前。

他的努力真的有意義嗎?

他的人生真的能創造出價值嗎?

陳捷顫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放在洗手臺架子上用來刮胡須的刀片。

鋒利的刀片割破了指尖,鮮血點點滴滴地淌下。

他又重重地在創口上塗抹上雙氧水,新鮮濕潤的血肉抽搐收縮。

痛,痛得他眼睛都紅了。

身為一個醫生,竟然要依賴類似自.殘的刺激痛覺的方式使自己暫時保持清醒,不讓思維變成一團糾纏淩亂的麻線,陳捷想想就覺得無比諷刺。

他走出辦公室,溫衍和江暮漓在外面等他。

見到陳捷,溫衍不由一凜。

他的樣子,和死去的吳珍蓮,很像。

和現在的範倩楠,也很像。

剛才來的路上,他遇見了幾個病人,他們也都是這樣,脖頸上頂着一顆鼓脹聳突的頭顱。彼此交流的時候,也會時不時做出那個手勢——

掌心向裏,拇指相勾,其餘四指并攏。

傳染性疾病可以預防,兇殘歹毒的邪.教可以嚴打。

但不痛不癢毫無感覺的疑難雜症該如何治療,無形中傳播蔓延的恐.怖宗教又該怎麽對抗?

聽陳捷講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變,溫衍一時間只陷入了更深的憂慮與迷茫。他不僅擔心範倩楠,更擔心陳醫生和醫院裏的其他人。

而且,他還下定決心,要為秦老板一家的悲劇報仇。

“根據我們現在已有的信息來看,所有異狀的都是從做夢之後開始的。”溫衍思忖道,“你們做夢的時候,會感覺有相當大量的意識湧進腦海,就算醒來,也越來越難分辨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陳捷沉重道:“沒錯,就連外貌都在異變。”

“再正常不過了。”江暮漓道,“就好比不停地往氣球裏吹氣,氣球必然會漲大,人類的軀殼是很脆弱的,既無法承受非人之物的靈魂,也不能容納太過龐大的意識。”

“我現在真的特別無力,我想救這裏的病人……哪怕我自己變成瘋子,我也想救他們。”陳捷手肘撐着膝蓋,十指死死地插.進頭發裏。

“這裏最讓人心痛的,不是病情有多嚴重多可怕,而是病人們已經被家人和社會放棄的事實。”

溫衍低聲道:“我知道。”

陳捷捂住臉,悶聲道:“我有一位病人,他的病情都已經康複了,可以出院了,但他還是選擇留在這裏,與病友們一起生活。”

“在入院之前,他是一位話劇演員,對他來說,上臺表演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享受。我問他為什麽不離開,他遺憾地告訴我,并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沒法再登上舞臺。”

“外面的世界早已将他遺忘,他的名字始終與精神病聯系在一起,不可能再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還不如留在這裏,至少這裏還會接納他,病友們還願意為他鼓掌。”

“就在前幾天,他也做起了夢。他夢見自己重新登上大舞臺,表演最拿手的劇目,底下觀衆喝彩不絕。”

“夢醒之後,他崩潰了。他竟然求我,問我能不能把他變回瘋子。他接受不了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清醒太痛苦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治好的,可我卻沒能讓他的人生重新開始。結果,他比其他還病着的人都更快地沉溺做夢,白天醒着的時間很短,晚上睡眠的時間又很長。”

“他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清醒話,就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瘋了死了都無所謂,只要……只要能擁有那樣的幸福。”

溫衍聽了,胸口堵得喘不上氣。他想安慰陳捷,可他沒有資格更沒立場,說出來的話只會像風涼話。

每個人都無法抗拒對幸福的渴望。

自己是這樣,秦老板是這樣,正常人是這樣,瘋子也是這樣。

這是人類的通病,既真實又沉重,終其一生都無法治愈。

而利用這一點誘捕人類的宗教,也顯得尤為可恥卑鄙。

“人類的靈魂和大無限緊密相連,只有無限才能使人得到滿足。”江暮漓靜靜地開了口,“他們的內心将不斷受到願望落空帶來的痛苦,直到脫離虛幻的夢境,回到現實中來。”

溫衍心念一動。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能讓病人不再陷入做夢的狀态,是不是就能救他們了?”

陳捷擡起頭,灰白憔悴的面孔逐漸重燃希望的神采。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忽然想到一個治療對策,或許可以試一試。”

***

陳捷選擇了範倩楠和那個話劇演員孫亞鑫作為臨床試驗的研究對象。

這兩個人症狀最嚴重,精神狀态岌岌可危。如果奇跡能出現在他們身上,那其他病人也一定可以得到救治。

陳捷用精神科專用的磁控約束帶将他們固定在病床上,以突發意外狀況時他們傷害到自己。

然後,他給他們分別戴上腦電波采集分析儀的電極帽。這是醫院最先進的設備,可以精确采樣腦電信號,将腦電變化清晰地呈現在一旁的顯示屏上。

“陳醫生,這個儀器具體能派上什麽作用啊?”

趙藝成一邊問,一邊翻開筆記本認真地記錄。

今天,溫衍和江暮漓剛來到醫院大門口,就看到了趙藝成正拿着學生證和采訪介紹信,要求值班的保安人員放行。

原來,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準備給某雜志寫原創稿件,主題就是精神病院實錄。

“人從清醒到睡眠,腦電活動會發生複雜的改變,這臺儀器能幫助我判斷他們有沒有進入做夢的狀态。”陳捷調試完設備,“好了,我們在旁邊安靜等待吧。”

衆人屏息凝神,大概過了十分鐘後,腦電波頻率漸漸放緩,波幅變小。

“已經是淺睡階段了。”陳捷壓低聲音道。

又過去二十多分鐘,腦電波開始不規律變化,頻率和幅度忽大忽小。漸漸地,腦電波頻率變得更低,低得幾乎如同平緩的河水,悄無聲息地向前流淌。

陳捷喉結鼓滑了一下,鼻尖上微微沁出汗珠。

現在,病人們都已經入深度睡眠。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即将迎來最關鍵的階段。

突然,屏幕上的腦電波急速跳動,曲線高低起伏,呈現出與清醒時的腦電波相似的活躍度。

陳捷見狀,猛地起身扒開孫亞鑫地眼皮,取出醫用手電一照——

孫亞鑫的眼珠在上下左右地激烈轉動,他做夢了!

就在這時,陳捷迅速按下開關,讓貼在他頭部和頸部的電極釋放出安全範圍內的電流,給予他電刺激。

這種促醒方法相比普通的物理手段,能更快地激活上行網狀結構,幫助喚醒大腦皮質。

果然,孫亞鑫很快就蘇醒了。

他的心情很差,滿臉幽怨地說自己剛要重溫幸福人生,就被硬生生地拽了出來。

但他的語言邏輯和行為表現,顯然比之前每次醒來都正常了不少,就連範倩楠都沒一個勁兒地說胡話。

陳捷的眼中放射出了興奮的光芒。

雖然這種治療對策并不能根治,也不是長久之計,但起碼他找到了方向,有了方向就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不會是百分百的絕望。

“真是太好了!”趙藝成笑着對溫衍道,“本來看到你媽媽這樣我還擔心得要死,現在好了,她有希望被治愈了。”

溫衍“嗯”了一聲。

看着趙藝成那張笑得真心實意的臉,他冷不丁地覺得有一絲怪異。

自己好像并沒告訴他範倩楠是自己母親,只說過家裏人病了住在這裏。

“我沒說錯吧?”趙藝成抓了抓頭發,“因為她跟你很像,我下意識就把她當成你媽媽了……”

溫衍搖搖頭,“你沒說錯。”

不止一個人說過自己和範倩楠長得像,趙藝成向來大大咧咧,會這麽脫口而出也合乎邏輯。

只是……

他的心還是懸在那兒,落不下來。

趙藝成是他的朋友。雖然有點脫線,喜歡多管閑事,還熱衷吐槽,但他毫無疑問是個熱心腸的好人。

勿亻專

自己為什麽會對這樣一個人,産生難言的不安之感?

溫衍低下頭,耳邊回響着秦老板說過的一句話——

“他一個好朋友,趙同學,人家還是轉學來的,也沒跟不上學校進度,第一次月考就進了前十!”

自己、趙藝成還有秦朗星都是虹城一中的。

那個趙同學,秦朗星的好朋友,會是趙藝成嗎?

溫衍沒有問出口。

他決定自己去尋找答案。

***

溫衍又站在了秦老板家的門前。

門上的福字已經不見了,不知是時間太久終于掉落下來,還是被誰撕了個幹淨。

門沒有鎖。

開門進去,屋裏比之前更加幹淨。秦老板的“殘骸”全都消失了,地上連一張紙人的殘片都沒有。

“看來秦朗星回來過。”江暮漓道,“為他父親收了屍。”

溫衍咬咬下唇,心中滿是滑稽與蒼涼。

所謂家人就是這樣嗎?高舉着用強大的愛和同樣強烈的恨燒鑄成的武器,将對方砍得鮮血淋漓,遍體鱗傷,至死不得安息。

秦朗星的房間和這個空蕩蕩的家格格不入。

衣櫥裏挂着校服,床底下整齊擺着幾雙球鞋,書櫃裏有漫畫書和動漫手辦,仿佛前一秒還住着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

秦老板這麽一個虔誠的靈人信徒,竟然偷偷違背教規,沒有真的舍棄一切。

想到這點,溫衍胸口愈發悶痛,他雙掌合攏,低聲說了句“抱歉”,然後才和江暮漓小心翼翼地尋找起了線索。

盡管溫衍內心不停地祈禱,千萬別真的發現什麽,但很可惜,他們還是在秦朗星的房間裏找到了讓心為之一沉的東西。

一本同學錄。

溫衍輕輕翻開,雖然是厚厚一本,但只有一頁紙被人寫過。

姓名:趙藝成

對我的第一印象:感覺特別高冷(?)剛和你做同桌的時候我都不敢跟你說話(汗)

最喜歡的東西:必須是單反!省吃儉用好久才買下來的(抹眼淚)

最喜歡的飲料:冰鎮可樂yyds

未來的理想:正義的記者!出入各種危險的地方,解開事實真相,想想就超酷的有木有!

想考的大學:虹城大學,如果能考上新聞系就最好了!(握拳)

最想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要多笑笑,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的未來一定光明燦爛!

……

一張畢業照掉了出來。

畢業照被塑封過,精心地保存起來,看起來還像昨天。

和任何一張普通的畢業照一樣,一群學生挨挨擠擠地站在一起,不湊近看都分不清誰是誰。

但溫衍還是一眼看見了秦朗星。

不是因為他特別突出,而是因為只有那一個少年沒有看向鏡頭,而是側過臉看着後面。

順着他的視線一點點游移,停止的終點是一張濃眉大眼的熟悉面龐。

趙藝成。

在拍畢業照這個重要的時刻,在所有學生都全神貫注盯着鏡頭生怕自己表情很糗的時候,秦朗星在看趙藝成。

攝影師不會只按一次快門。

但秦朗星一定始終都在看趙藝成,所以才會被拍下這樣一張畢業照。

溫衍把它重新夾進同學錄,合上,放回抽屜。

不知該如何描繪現在的心情。

就像皮膚被切割出微小的疼痛,順着每一條神經,突突跳動着游走進心髒。

無論漫長而痛苦的歲月如何風蝕記憶,無論神明是否已被死亡的深淵吞噬,這張畢業照所定義出的某一段時空,卻永恒地存在着。

明明是毫無救贖的故事,卻偏偏出現了一幕青春校園電影裏都會出現的爛俗場景。

多麽違和。

違和到荒誕。

荒誕到溫衍現在就想轉過身,大聲質問站在後面的趙藝成,到底怎麽一回事。

但在此之前,他想自己得先重新和他認識一下。

用正确的名字的名字稱呼他。

“秦朗星。”

“唉,還是被你發現了。”

趙藝成,不,現在應該稱他為秦朗星。只見他嘆了口氣,無奈地聳聳肩。

這是他做趙藝成時的習慣性動作,即使現在被溫衍識破了真面目,也還是保留了下來。

溫衍不願看他這幅樣子,移開眼神低低道:“演得再像你也不是真的趙藝成。哪怕你過上了他的人生,實現了他的願望,你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別人。”

“害,我還以為你會更晚覺察。”秦朗星露出趙藝成标志性的有點憨憨又很開朗的笑容,“倒不是覺得你笨,畢竟你從意識的世界脫離後,并未留下零星半點的記憶。”

頓了頓,拖長了音調。

“溫衍,我都替你覺得無語,你怎麽到現在還什麽都不知道啊?”

溫衍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麽?”

“你別問我啊。”秦朗星擺擺手,“要問還得問你旁邊那位,他可是追随你一起進去了。就算他是不得了的怪物,進那種地方也是有來無回。可見他對你還真是情深義厚——”

“哪怕一直在騙你。”

溫衍的喉嚨像被一下子攥緊,連呼吸都困難。

“怪……物?”

溫衍慢慢轉頭看向江暮漓,青年還是姿态閑散地站在他身旁,俊美逼人的臉龐挂着淡然笑意。

阿漓……他的阿漓只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死人而已,怎麽會是怪物呢?

“我該說你是幸運還是不幸呢?”秦朗星眼中閃過惡意的光芒,“區區人類竟然被一只怪物盯上,被玩弄鼓掌之中卻渾然不知,還自以為能像那些天生好命的人一樣獲得幸福……”

“那也你比強。”溫衍穩了穩心神,冰冷而果決地打斷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比你幸運,我和你不一樣,因為我有阿漓,我很愛他。”

也被他所愛。

秦朗星面容有一瞬的猙獰扭曲,他擡手指着江暮漓,“這家夥不是人,是怪物,天知道藏在人皮底下的是個什麽東西!”

溫衍十指緊握成拳,胸口被激烈的呼吸沖擊得不停起伏。

他盯着江暮漓,“是真的嗎?”

“雖然不想在衍衍面前承認,但我确實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江暮漓的笑意裏浮現出感傷,“從衍衍在開學那天與我重逢的那一刻起,從頭到尾,我始終是一只怪物。”

重逢……

一種極其可怕的猜想在溫衍心中升騰,他根本不敢也無力動念去思考,因為只要稍微一想,就會被證實是真實的。

江暮漓是怪物。

他最愛的阿漓是怪物。

披上人皮來到他身邊的怪物。

南槐村廟宇中供奉的那只怪物。

從他有記憶的時候就糾纏着他的怪物。

怪物。

“你……真的是嗎?”

溫衍想聽江暮漓親口說出來。

別人說的,自己猜的,再證據鑿鑿他都不會信。

他只想聽江暮漓承認。

然而,江暮漓都無需使用語言。

伴随着秦朗星嘴角誇張攀升的笑容,整間屋子劇烈震蕩,眼前景物如水波蕩漾,難以形容的怨毒靈壓重重砸了下來。

溫衍親眼看見江暮漓後背舒展開三對巨大的漆黑羽翼,将自己包裹了起來。

兜頭兜腦的黑。

他的大腦宕了機。

江暮漓确實一直給他一種不該存在于世的感覺,相比活生生的人,更像一個美麗的幻影,或是豔黠的謎題。

他不是沒有幻想過,江暮漓可能真的不是人,而是遺落世間的孤獨神明。

這樣他也接受。

只要是江暮漓,活人,屍體,神明,哪怕是怪物都沒關系。

但他從未料到他的男朋友竟然就是那只撲棱蛾子!

那只奸詐狡猾、癡纏煩人、扭曲變.态的撲棱蛾子!

還騙了自己那麽久!

溫衍感覺天都要塌了,自己的世界觀都碎成渣渣了。

“衍衍別怕。”

黑暗裏,溫衍聽見江暮漓的聲音,還是沉沉的悅耳,無比吸引人,充滿關切與愛意。

但溫衍氣得快要爆炸,大叫一聲:“走開,離我遠點!”

他用力撞開江暮漓。

他對江暮漓發自內心的抗拒所産生的強烈力量,會讓江暮漓的庇護産生裂隙。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秦朗星十指如鈎,抓住了溫衍的後衣領,将他拽了出來。

上一次溫衍能僥幸逃過一劫,是因為江暮漓也跟着他潛入。但這一次,溫衍強烈的抗拒将完全阻擋江暮漓,他會徹底淪陷在自己用執念編織的意識世界。

然後,切膚體會自己的痛苦與不幸,千千萬萬遍。

只要能報複溫衍,讓自己從仇恨中解脫,就算自己死在江暮漓那個怪物手中,也在所不惜!

溫衍一脫離江暮漓羽翅的包圍,就像不會游泳的人跌入深水,不屬于他的記憶、意識與情緒順着他的七竅瘋狂湧灌進來。

“咔嗒。”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下了開關,母帶開始倒轉,無數個昨日以跳幀的形式,把心房當作幕布,重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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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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