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蝶與蟲·其壹

第71章 蝶與蟲·其壹

“阿漓!”

溫衍掙紮許久,終于能發出聲音,卻嘶啞得近乎失聲。

“你在做什麽啊……?你到底想做什麽啊!回答我!”

“衍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顆星球,想離開永恒寂寞的太虛墓地,在這個熱鬧喧嚣的世界生活。”

江暮漓緩緩地開了口,語氣再不複平時的從容輕快,透着濃烈而沉重的悲傷。

“但是,這裏的衆生于生死迷茫,輪回六道之中。無論其為胎生、卵生,皆由善惡業所感得。業即因果之總和,因果相續不斷,六道輪回永恒存在。”

“衍衍,從你選擇進入人間道,投生成人類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跟其他人類一樣,受六道輪回的支配。”

“但衍衍的靈魂殘缺不全,脆弱如風中燭火,已經無法再經歷輪回了。”

“這就意味着衍衍和我,只能相伴短短幾十年。等到衍衍過完這一世,衍衍的靈魂就會在六道輪回中徹底消亡,我将永遠失去衍衍。”

“它不僅毀了我們曾經的幸福,也要毀了我們未來的幸福,我怎麽可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決定,一定要毀滅六道輪回的法則,把這顆衍衍一直很喜歡的星球,捧到衍衍面前。”

“只有這樣,唯有這樣,我和衍衍才能永遠在一起。”

溫衍的瞳孔難以置信地顫抖着,倒映出江暮漓如被風吹襲的沙丘般逐漸腐化潰敗的身軀。

古蝶異神嘩然張開三對漆黑的鱗翅,在地面投下龐大如積雨雲的陰影。

祂睜着那雙滿月般碩大的眼睛,密密麻麻的複眼閃動着濃烈而狂熱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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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衍聽見,江暮漓的聲音和古蝶異神的聲音同時在自己耳邊響起,如兩支交織的交響樂,又逐漸重疊成為一支久久回蕩的挽歌。

“只差最後一步了。”

“再等等我,很快一切都會結束。”

“我會回到衍衍身邊,再也沒有什麽能讓我們分離。”

五團光芒淩空漂浮起來,将原本慘白烏雲的天幕照得光怪陸離,像打翻了調色盤,鋪滿了令人迷醉發狂的混亂色調。

古蝶異神拍打起了翅膀,風暴鼓蕩四起,席卷大地。

祂高高地飛翔起來,無數化作鱗片的惡鬼怨魂發出尖銳悲鳴,響徹整片天地。

最後一把鑰匙——天神道的鑰匙,在殺死地球諸神後,祂就能到手了。

祂奮力揮舞翅膀,彙聚起所有的業力,突破進入地球諸神所在的維度。

祂既已得到了五把鑰匙,又擁有無間地獄的萬鬼淵中近乎無限的業力,還有海淵之魒肚腹裏無數冤魂厲鬼的業力,別說闖進地球諸神所在的維度,就連殺光地球諸神都未必會傷到自己的一片鱗片。

可不知為何,祂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就好像那個維度裏,有着異常強大的、可堪與祂比肩甚至超越祂的存在。

祂動搖了。

一直以來祂都精準地算計着因果,怎麽可能出現超出祂算計之外的情況。

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

該做的,祂必須去完成。

祂拼盡全力,突破最後一層阻力,終于抵達了地球諸神所在的維度。

可……為什麽?

為什麽這裏沒有地球諸神?

祂顫抖起來。

第一次感受到何為恐懼。

恐懼到了極點,祂竟然想大笑。

這裏沒有地球諸神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因為,這裏根本不是地球諸神理應存在的維度,而是那個祂無比熟悉又無比懷念的地方——

太虛墓地。

沒有一株花,沒有一棵草,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太虛墓地。

時間停止流動,埋葬着萬古之前就已經死去的神明們的太虛墓地。

祂看見了祂的愛人。

祂的愛人本不應該在這裏。

祂的愛人應該正在人間等祂回來。

可祂卻在這裏看見了他的愛人——

祂的半身、締造者、不朽的主人,無日無夜向隅而泣的幼蟲,陷入比死亡更恒久的萬古長眠之中的孤獨神祇。

祂飛向了祂。

可愛的、可愛的祂的愛人,正像人類嬰兒那樣,把自己蜷縮雪白晶瑩的一團,乖巧而香甜地沉睡,身軀舒緩地微微起伏,仿佛正做着什麽美夢。

不知道多久沒看到過這樣的光景,祂不由自主地沉溺進遙遠的懷念與真切的感傷,定定地落下了眼淚。

祂的眼淚吵醒了祂。

睡得正香的幼蟲慢慢睜開眼睛,兩顆黑溜溜的圓眼睛裏滿是迷茫,在看見祂的時候又閃動起喜悅的光芒。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雖然長,但是十分幸福,幸福到我都不舍得從夢中醒來。”

祂似乎感應到了什麽,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顫抖着問:“那是一個怎樣的夢?”

幼蟲直起身子,蹭了蹭祂的觸須,讓祂看見祂的夢。

夢裏,祂那柔軟的屬于幼蟲的身軀長出了堅硬的骨骼,一根一根精密搭建,使祂可以直立行走。

祂的胸足、腹足和尾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根柱子樣的東西,每根柱子的末端還有五根細枝,可以靈活地做出不同的動作。

祂的觸角縮進了腦袋,長出了修長的頸脖,五官逐漸浮現。

祂完全變成了另一種存在。

這種存在,叫作“人類”。

人類很多,長得都一樣,兩只眼睛,下面是鼻子,再下面是嘴巴。混跡在人類裏,祂分不清誰是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即使人類的世界很熱鬧,祂還是覺得很孤獨。

直到有一天,祂遇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類。

雖然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但唯有這個人類是不同的。

祂一見到這個人類,心就在咚咚狂跳,吵得祂不得不對自己的心大叫:

給我安靜點!

祂朝這個人類走去,這個人類也向祂走來。

這個人類告訴祂,只有祂在自己眼中是不同的。自己獨自一人,在千千萬萬的人類中找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了祂,最特別的、最可愛的、一眼看到就心髒狂跳的寶貝。

祂和這個人類在喧嚣繁華的世界裏戀愛了。

雖然經歷過悲傷的事,也遇到了不少麻煩,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什麽都是獨一無二的體驗,每分每秒都非常幸福。

“我希望能夠一直這麽幸福,所以我許了一個願望。”幼蟲快樂地看着祂,“我想要有誰能像夢裏的那個人類一樣陪着我,結果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你。”

祂沉默了,沉默得比太虛墓地還要沉寂。

“唔……雖然你是因我的願望而誕生的,但我覺得你好像不夠漂亮啊?”幼蟲歪着腦袋觀察祂,“我夢裏的那個人類,可是好看到無可挑剔的存在。”

祂僵硬地轉過頭,看向自己身後的翅膀。

不再是那三對被業力污染後的漆黑鱗翅,而是蝴蝶剛破蛹時特有的皺皺巴巴的翅膀,純白如雪,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色。

“沒有關系,我既然創造了你,就一定會對你負責。”

幼蟲一扭一扭地笨拙離開,回來的時候,祂的背上馱滿了一顆顆晶瑩璀璨的東西。

是星星。

“我收集這些星星收集了好久,每一顆都打磨過,還擦得亮晶晶的。”

幼蟲有點費勁地用短短的足肢捧起星星,小心翼翼地一顆一顆裝點上祂的翅膀。

“唔!”幼蟲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漂亮多啦!”

祂張開翅膀,剛試着飛翔了一下,就重重地撲倒在地。

新生的翅膀本就脆弱,還挂滿了沉甸甸的星星,一點兒都不适合飛行。

不像業力重鑄血肉而成的翅膀,連沖破無間地獄都輕而易舉。

但是,祂很喜歡這樣的翅膀。

鋪展開來真的比最絢爛的星雲還耀眼。

耀眼到刺痛祂的眼睛,害得祂差點又要在愛人的面前落淚。

“從今以後,這裏不再只有我一個了。”幼蟲開心地笑了,“你會一直陪着我嗎?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祂的心劇烈地動搖起來。

這不正是祂一直以來的願望嗎?

和祂心愛的幼蟲永遠留在太虛墓地,一無所有的世界裏,祂們就是彼此的唯一。

但現在,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因為祂知道,這不是幼蟲真正的願望。

祂知道或許一開始,幼蟲會因為太虛墓地裏有自己陪伴自己而滿足。但随着時間推移,祂還是會不可遏制地向往人類和人類的世界。祂不會再只看着自己,也不會只對着自己笑了。

祂知道幼蟲會祈求祂,求祂陪自己前往人類的世界,祂一定會心軟答應。

但蟲死蝶生是可恨的規律,從蝴蝶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幼蟲的消亡。幼蟲只能待在孕育祂的“蛹”——太虛墓地,除了太虛墓地哪兒都不能去。

祂知道一旦祂們來到人類所在星球,祂們就一定會遭到不幸。

幼蟲因離開蛹而陷入瀕死,地球諸神認定祂背負着巨大的業,要将祂打入無間地獄。

祂一定會為了救幼蟲,替祂承擔所有的業,墜入無間地獄,邪堕成最醜陋不堪的姿态。

可即便幼蟲的靈魂奄奄一息,也無法抗拒對繁華人間的強烈吸引,一定會執意投生成人類——

然後,變成一個叫“溫衍”的男生。

祂知道自己将開始尋找愛人的漫長旅程。

祂知道自己那被業力嚴重污染的靈魂強塞進一具人類的軀殼有多痛苦,不啻于人類童話裏的小美人魚每一步都似行走在刀尖上的痛楚。

祂知道自己必須算計因果,必須得到開啓六道的六把鑰匙,必須徹底摧毀六道輪回的運行規則才能拯救祂的愛人,給予祂想要的幸福。

可是,這也是正是祂愛人的罪業之本源。

地球諸神雖無法洞悉其中因果,卻能看清祂愛人身上龐大的罪業。

這罪業,因祂而生。

祂知道,知道自己是多麽的可笑又可悲。自以為算計着因果,卻不知自己從一開始就已經被因果算計。

那位人類的哲學家說: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祂不也是如此嗎?

祂不也是一只身在夢中卻惘然不知的蝴蝶嗎?

蝴蝶拼命撲打翅膀,自以為能掀起風暴,殊不知只是徒勞地在因果圈成的莫比烏斯環裏原地打轉。

祂看着滿眼憧憬的幼蟲,祂可愛的、可愛的愛人在又在問祂:

“你會和我夢裏的那個人類一樣,無論我在哪兒都會追随我而去嗎?”

“哪怕我想去人類的世界,你也會和我一起嗎?”

祂很慢地搖晃了一下觸須,第一次拒絕了祂的請求。

“我已經知道了未來将發生的一切。”

祂怎麽會不知道呢?

因為,迄今為止,祂一直都在幼蟲的未來之夢中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出現的江雲山在第4章 就有被提到。“江朝說:我的祖先江雲山最先感知到了神降……”江雲山是江暮漓的第一個巫(工)觋(具)

另一個伏筆,重疊教會的結印手勢第10章 的時候江朝就做過。“江朝兩只手背在身後,拇指相勾,其餘手指并攏飛展,深深鞠了一躬。”

唯一的差別是蛾子的信徒做手是放在背後,但江雲山教給宋西流的是手放在胸口。

雖然都是增加和蛾子的因果聯系,但後者得到的是業力,前者才是祝福(雖然蛾子的祝福咱也不敢要……)。

還有一個伏筆,第18章 裏,溫衍遇見江暮漓的蝴蝶标本展叫“化蝶之夢”。“溫衍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講莊子哲學的書,裏面寫道:人類就是這樣,徘徊在夢與醒之間。有時把夢境當作真實,有時置身現實卻宛如堕入夢中。”

表面上是在暗示溫衍當時置身幻境,實際上也隐喻了江暮漓的真實處境,身在幼蟲的未來之夢裏卻也渾然不知。

蛾子自以為算計了因果,卻不知道自己也在被因果算計……(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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