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蝶與蟲·其貳

第72章 蝶與蟲·其貳

幼蟲不解地看着祂。

祂是那麽漂亮,漂亮得連黑暗無邊的太虛墓地都能被照亮,為什麽會突然被悲傷的陰影籠罩?

“你怎麽哭了?”幼蟲忐忑不安起來,“你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蝴蝶的觸須垂得更低了,絕望的氣息無形蔓延,一點一點侵蝕着祂的光芒。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幼蟲也難過地低下了頭,不過很快就強打起精神,笑着說,“那你離開吧,想去哪兒去哪兒。雖然我沒有翅膀,但是你有,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不管哪裏,都一定比這裏要好。”

“我本來……除了你的身邊,哪兒都不會去……”

蝴蝶發出很低很低的聲音,就算是在比死亡更永恒的太虛墓地,這樣的聲音也未免太過悲哀。

“但是……現在看來……好像做不到了……”

話音剛落,祂翅膀上的星辰墜落了。

澄澈明亮的光輝熄滅,變成污濁不堪的黑,像腐爛的毒瘤一樣撲簌簌地滾撒。

幼蟲心痛地瞪大了眼睛。

這些星星是祂挪動着行動不便的身體,辛辛苦苦地一顆顆搜集來的,又認認真真地把它們打磨得很亮。

太虛墓地一無所有,只有恐怖和黑暗,唯有這些星星光輝明亮,是祂珍惜的寶貝。

祂也只舍得把祂的寶貝,送給對祂最重要的存在。

星星都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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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祂的願望而誕生的蝴蝶,好像……也要如流星般隕落了。

那三對不知污穢為何物的銀白鱗翅,像突然被漆黑劇毒的藤蔓纏繞,一道道扭曲的裂痕猙獰蔓延,污濁的黑色迅速彌漫,仿佛有一雙雙無形的巨手,不停地往祂的翅膀上潑灑黑泥。

幼蟲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祂的翅膀一寸一寸被黑暗侵吞,鱗片上散發的無比柔和的燦白清輝,也以一種令祂恐懼的速度消失。

暗了,熄滅了,徹底融入太虛墓地的徹骨幽冥。

甚至,更加可怖。

那是世間最惡濁腥穢的物質——

業力。

不止是羽翼,蝴蝶連自身都在被業力吞噬。

因為,幼蟲是埋葬在太虛墓地的衆神在寂滅之際彙聚所有神力孕誕出的唯一新神。祂做的未來之夢,絕非虛妄的幻想,而是在遙遠的未來一定會發生的真實。

所以,蝴蝶才會身在夢中卻不知。祂背負的因果和業力,也不會随着夢醒而消失。

蝴蝶操縱着他人的願望,以願望為餌料,吸引他們前仆後繼地咬上自己抛出的魚鈎,殊不知自己也一直在被願望操縱。

願望有多強烈,絕望就有多深重。願望是一瞬亮起的火光,絕望才是超越一切苦難與歡樂的恒常,是與生俱來的影子

沒有誰比蝴蝶更懂這個道理,可祂卻沒能運用這個道理洞徹自身。

祂自以為運籌帷幄,無比清醒,卻不知曉自己才是最糊塗的。

只緣身在此夢中。

終于,輪到祂願望破滅了。

也輪到祂迎接因果的審判了。

越來越多的業力如堤壩潰破時洪水爆發一般,從祂周身奔湧而出,彙聚成震天撼地的滔天黑浪,席卷肆虐整座太虛墓地。

永久沉寂的太虛墓地,竟然也震蕩搖晃起來。

驚惶之中,幼蟲猛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蝴蝶是在故意釋放業力!

太虛墓地時間靜止,是一個早已死去的地方。

這裏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不會有新生,但也不會有消亡。

蝴蝶若不刻意釋放業力,縱使體內業力澎湃洶湧,卻能維持在一個臨界點上。只要不離開太虛墓地,就不會爆發反噬。

祂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

“衍衍。”

幼蟲已經看不見蝴蝶了,只能聽見祂的聲音穿過滿天滿地的業力,低弱地傳到自己身邊。

“衍衍是誰?”

“衍衍是你。”

“我?”

“衍衍是未來的你。”

“可我是不會有未來的,我永遠都不能離開這裏。”

“你一定會有很好的未來,就像你夢裏憧憬的那樣。”

“那成為衍衍後,我會遇見夢裏的那個人類嗎?”

“一定會。”

“真的嗎?”

“我怎麽舍得騙你。唯一遺憾的是,那個人類,不再會是我。”

太虛墓地震動得越發厲害,在業力源源不斷的沖擊之下,裂縫接二連三地迸現。

幼蟲終于明白了,蝴蝶是想要毀滅太虛墓地的同時自我毀滅,用這種最極端最殘忍的方式,為自己破解本該無解的宿命——

給予自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自由。

祂們只能共存于時間停止流動的絕對封閉的蛹中,一旦來到外面,時間開始流動,自己就無法逃避逐漸虛弱終至死亡的命運。

但若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蛹,也不存在蝴蝶,那自己就能徹底擺脫一直桎梏着自己的因果,得解放,得自由。

應該是……高興得不得了的事。

自己的願望能夠實現,應該是比找到一千顆、一萬顆漂亮的小星星還高興的事。

可幼蟲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幼蟲傷心地哭了,豆大的淚珠争先恐後地從小黑豆似的圓眼睛裏滾落。

“我不要這樣……我不許你這樣!你是因我的願望而誕生的,你要聽我的話!”

“我不想去別的地方,只要呆在這裏就好,和你在一起……!你翅膀上的星星沒了沒關系,我們再一起去找就好了!”

“反正……反正我們有無限的時間……反正這裏什麽都沒有……卻有很多很多的星星……”

祂的哭聲越來越響,可那只蝴蝶不可能再聽見了。

蝴蝶接受了自己的因果,實現了祂的願望。

蝴蝶已經殒亡。

太虛墓地徹底被業力擊碎,化成無數老朽的碎片,點點消散,漂浮無盡。

再也沒有什麽能牽絆住幼蟲了。

祂可以立刻前往無比憧憬的人類世界,因為不再背負罪業,所以地球諸神也無法對祂怎麽樣,祂可以選擇投生人間道,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

成為人類之後,一定會經歷許多悲傷和痛苦的事,但同時也遇到許許多多的幸福。所有的體驗都将是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是祂在太虛墓地永遠無法感受到的。

幸運的話,祂會遇見另一個人類。

千千萬萬人中,唯一特殊的那一個人類。

祂不用擔心認不出他,因為只要看到他,祂的心就會砰砰直跳,吵得震耳欲聾。

幼蟲閉上眼睛,內心根本無法停止強烈的向往。

但是,祂并沒有離開。

如果獲得解放的代價,是蝴蝶為祂犧牲,那麽祂寧可不要。

幼蟲又重新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祂拼命把自己團得小一點,再小一點,最好小到消失不見。

太虛墓地不複存在,祂成了無邊無際的茫茫虛空之中,無比微渺的一個點。

祂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祂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消失的蝴蝶回來。

自己只是一條沒用的小破蟲,只會哭鼻子和睡大覺,連找星星都找得慢吞吞的。

結果,祂又和剛誕生時一樣,因不堪忍受孤獨而大哭起來。祂不停地哭,不停地哭,除了哭泣,祂什麽都做不了。

祂開始恨自己。

恨自己為什麽不能像江暮漓一樣無所不能。

江暮漓……

祂怔住了。

為什麽自己會無意識地想到這個名字?

江暮漓……是誰?

一想到這個名字,祂的一根足肢就疼得要命。

像被尖銳的東西紮刺着,持續傳來尖銳的痛意。

祂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受的傷,更不知會有什麽東西強大到能無視時間與空間,在祂身上留下這麽痛的傷口。

祂笨拙地用另一根短短的足肢,碰了碰那個小小的傷口。

痛……!

另一根足肢也差點被刺痛,因為祂的傷口裏,好像殘留了一小截尖銳的東西。

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頑固,偏要根深蒂固地留在祂的血肉裏?

祂費了好大功夫,把那根東西拔了出來。

銀色的,尖銳的,一不小心碰到就會被刺痛的東西。

一小截斷掉的針尖。

拔除了這截針尖,總該不再痛了吧?可不知為何,祂痛得更加厲害,靈魂都像被抽離,只剩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江暮漓……”

“江暮漓……”

“江暮漓……”

祂不停地重複着這個名字,好像只有這樣祂才不會那麽痛。

好像只有這樣,祂古老而冰冷的軀殼裏,才會重新被溫暖柔軟的物質填滿。

痛意不斷彌漫,那個名為“江暮漓”的存在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祂的腦海。

永遠流轉着清淺笑意的俊美臉龐,高瘦挺拔的身形像盛夏時分的喬木。

閃動着慧黠光芒的漆黑鳳眸,上挑的眼尾一點小痣殷紅如血。

是古怪的,神秘的,也是美好的,溫柔的。

祂想,祂知道他是誰了。

他,江暮漓,就是自己做過的那個長夢裏的人類。

千千萬萬的人類中唯一特別的那一個。

一見到他就心髒咚咚狂跳的那一個。

喜歡得胸口發酸、忍不住想哭出來的那一個。

祂因為這個長夢,變得渴望溫暖和陪伴,想要有像江暮漓那樣的存在出現,讓孤獨遠走,将幸福長留。

祂許下了這樣的願望。

然後,當祂睜開眼睛,祂看見了祂的蝴蝶。

祂的蝴蝶就是江暮漓。

江暮漓就是祂的蝴蝶。

祂擡起手,用力擦掉了眼淚。

白皙修長的、屬于人類青年的手。

自由也好,未來也好,溫衍想,他全都不要。

不管多完美的世界,只要沒有江暮漓存在,只要不能和江暮漓在一起,就絕對不是他想要的世界。

是時候許下最後一個願望了。

太虛墓地的衆神寂滅前傳承給他的力量,一直如死水般不起波瀾。此刻,卻終于汩汩湧動起來,和他的願望産生了強烈的共鳴——

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宇宙。

這是他的願望,亦是衆神的願望。

一個時間會流動、花草會生長、生物會繁衍的宇宙。

一個不會再有無邊無際的孤獨與黑暗的宇宙。

一個充滿了無限可能與變化的宇宙。

一個祂絕對能獲得幸福的宇宙。

溫衍慢慢阖上眼睛,新的宇宙正在誕生,他和舊宇宙的所有存在都将一起被重塑。

但是沒關系,萬事萬物都将在全新的宇宙中得到新生。

該相遇的人也一定會相遇。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将看見最愛的那個人走向自己。

他披戴着粲然光芒,仿佛一個耀眼的光源。但是,光芒追逐不上他靠近自己的腳步,他來到自己面前,無比鮮活,無比生動,無比清晰。

千百次初遇加起來都沒那麽驚心動魄,千百次重逢的總和都沒這麽回腸蕩氣。

咚咚!咚咚!咚咚!

他将聽見自己的胸腔裏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

那是心髒裏的純白蝴蝶破蛹高飛時,向他娓娓訴說的真摯愛意,千回百轉,無限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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