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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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疼。

绫人合上一本公文，随手碼在一邊，勉強倒也算得上齊整。他擡頭，眼神在桌面上從左掃到右，依次是已批閱完的公文，未批閱的公文和待批閱的公文。他伸手下意識地想撈杯奶茶，哪怕咬着吸管也會叫他放松些，然而手伸出去的瞬間便又清醒了過來——

托馬已大半月不在家中，自然沒有人再為他備好奶茶。上一次喝奶茶，還是跟着绫華一起前去木漏茶室時順便在街上買的。

——怎麽會有這麽多公文，那些閑雜瑣事也有必要禀上社奉行嗎？怎麽也沒人幫忙先濾過一遍——

哦，托馬已大半月不在家中了。

渾身的疲憊堆積，他越發覺得頭疼，并且胸悶氣短，幹脆将公文向四周推了推，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一陣——似乎也并不能起到養神之效，閉上眼睛後世界一片漆黑，兩眼前卻有陣陣發白，同時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太陽穴正突突地跳着。

煩死了，頭怎麽這麽疼。在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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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計劃失誤了。

旅行者來了，但終究是晚了一步。托馬的神之眼已在雷神的手中逐漸失去光芒，那顆曾經鮮豔而熱烈的神之眼，火紅一如赤楯，更如他一直知道的，托馬那顆忠貞跳動的心。

然而此刻終究是變得黯淡無光，似乎只是路邊最常見的一顆玻璃珠，連孩童們都吝于拾起。

自此，狩眼儀式結束，千手百眼神像成，雷電将軍并沒有在意被旅行者帶走了的托馬，獵風吹動幡旗，既然神明都不在意，民衆則更不會為其多投入幾分目光。

旅行者将托馬帶回了木漏茶室，绫華哭着将自己拉了過來。神之眼已滅，主人與神之眼相連，自也身受重創。他與旅行者倉促間見上了這第一面，在他的指點下，旅行者便匆匆離開前往海祇島。

一切，似乎沒有太大的問題，旅行者還是從雷神的手下安然離開了，也依他所計劃的前往海祇島了，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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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

他輕輕蹲下身子牽起托馬的手，冰涼不同往日。绫華在屏風後小聲啜泣着，他将兩人十指緊扣，一如尋常，俯身親吻對方眼角，心裏不理智地期待着一線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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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并沒有奇跡發生，也果然沒有奇跡發生。

托馬醒來，面前是面若好女的一位公子，公子低垂着腦袋坐于身邊，一看便照顧了他很久。

這位公子雖則面色難掩疲憊，從身上服飾卻也可以看得出家世不凡，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觀察，企圖多看出些什麽信息來。

許是他動作有些大，竟叫對方悠悠醒了過來。這位公子睜開眼睛，果真是容貌昳麗，一雙眼睛更是風情流轉，托馬晃了晃神，虛弱地微笑道：“這位公子，你看起來好眼熟，請問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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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神之眼的托馬變得格外順從聽話，但這卻并不叫绫人多開心。他知道托馬的神之眼近似是為他而亮，當然也可以想得到托馬忘了有關他的一切的結果。

他帶托馬回到神裏家，托馬不曾說過什麽，也不曾表示過任何情緒。他依舊總是微笑着，卻好似一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人。绫人伸手依舊拿不到那杯他期待的奶茶，但是——他起身回屋，托馬坐在那裏，滿屋只有托馬與他的影子，對着一盞燭光對坐着。

“怎麽不點燈？”他笑，看到托馬，他便有種滿足感。

“沒有必要。”托馬也笑着回答他。

那笑容雖然看起來就像劣質宣紙上點染的水墨畫一般又淡又僵，但卻叫绫人在悵然若失時感到一絲竊喜的甜蜜。托馬不再擁有那蒲公英似的自在與爛漫與煙花似的熱烈，卻變成了一份漂亮的蝴蝶标本，變得如此容易便能被他抓住，被他掌控，被他徹底地擁有。

燈影憧憧，他進入他，他聽到托馬喘息着支離破碎地問他：“這位公子，唔…你看起來好眼熟，嗯…我好像…好像問過很多次了……”

“請問……啊，請問，我們在哪裏見……嗯！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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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像是被打碎的鏡片般狼狽地碎了一地，绫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像是溺水瀕死之人被打撈上岸。他心仍在“咚咚咚”地狂跳，似乎在預示着什麽。

他一下子起身向木漏茶室而去。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真要找原因，大概只有那個離奇而叫人冷汗直下的夢，那夢此刻拉響了他心中的警鈴，他大感不妙，腳下生風，又加快了步伐。

一下子推開門，托馬果然穿戴整齊，背着一打點妥帖的小包，看起來并未攜帶多少物什。看到绫人的到來，他似乎并無意外，只是略感無奈的聳了聳肩，似乎有點失望。

绫人眼神不動聲色的劃過他的腰間，确認神之眼尚在後，心中一塊巨石落地，神情也舒緩不少。但眼睜睜看到托馬要逃走，仍是怒火難熄，他開口忍不住訓斥：“此刻将軍大人鎖國令未除，你想怎麽走？你想走去哪？”你又有幾分自保的方式？你又能護你自己周全幾分？

“我總歸有我自己的門路和去處，就不勞家主大人費心了。”托馬仍是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算是給彼此都留着點最後的情分。“我在桌上留了封信，裏面有些私心話，也有些我曾處理的事情的後事。”

绫人望向桌面，果然有一封信，信上有一朵落櫻，飄落之櫻又可被稱“櫻吹雪”。

寓意是，幹脆果斷地離去。

氣極怒極，绫人反倒冷靜了些許，沉聲道：“托馬，你知道的，我不會讓你走。”

托馬樂的笑，十幾年來頭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神裏绫人，你憑什麽不讓我走？”

“我……”

“我們倆沒什麽關系的。”托馬根本不想給他回答的機會，自顧自地順着說了下去。“如今神裏家上下都已步入了正軌，绫華小姐……和你，”他吸口氣，繼續沉着冷靜地客觀分析道：“也都無需我再幫扶了。”

“我們倆沒什麽關系的。”他于是又重複一遍，也不知道重複的這一遍是在對誰說，他只是堅定的說着：“從來就沒有，頂多……也就算是家主和家臣，那現在，就算我家臣不臣吧，随你公開怎麽說好了，反正……我以後大概也有可能不會再在稻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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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說完這些的那一瞬間，世界像是突然變作了真空似的安靜，連兩人的呼吸聲都微不可察了。

绫人之前還姑且陰沉着張臉，此刻卻突然輕輕笑了開來，一如繁春三月裏枝頭初綻的櫻蕊，一張好看的美人臉笑得極豔，切切不勝嬌羞般，自如地氲着點媚意。托馬一時被他的笑容晃的疑惑，十幾年來頭一次看不懂绫人了。

啊，他想，果然是放下了，要走了，這不正是老天爺的昭示嗎。

只是背後卻一陣陣地發起涼來，總感覺绫人這模樣，感覺像是被激怒了一般。

他聽到绫人和聲問他，聲音溫柔地能滴出水來：“好啊，托馬，你真想走嗎？”

托馬來不及點頭，便被突然靠近的绫人以莫名的香帕捂住了口鼻。這緋櫻香氣好熟悉，熟悉得他近乎反胃——

意識一點一點被迫變得昏沉，這讓他想起十八歲時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绫人尚且對他說了“對不起”，到如今，竟是連這一句“對不起”也沒有了。

真的想不到已經此等地位的神裏家家主還會用迷香這樣下作的手段，他想嘲笑他，卻沒有力氣再說出一句話，昏過去前他想，神裏绫人今後哪怕是再多句“對不起”，他也不要原諒他了。

算了，想什麽呢，也沒有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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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住昏迷了的托馬，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麽。

他牽住對方的手，還好，不似夢裏那般冰涼——畢竟還是有神之眼的。

極度的憤怒燃燒殆盡後是一點殘存的委屈。他将昏迷的托馬在自己懷中擺弄成舒服的姿勢抱着，兩人緊緊相貼，脖頸交纏，一如最親密無間之時的戀人模樣。

明明，明明他只是想過來，再像很久以前一樣，抱一抱，或再親一親，以獲得一些安慰。案牍勞形，他身心疲憊又孤寂。

可是他想走，他竟然想走，他還是想走。

所有互相依偎的生命都會害怕失去對方，而他與托馬理應是互相深深依賴的，這點在當年的那場大雨下就已在他的心裏深深紮根，托馬當年就答應過他，他絕對不會離開他，他永遠不會離開他！

可他如今，竟說要離開他了。

怎麽可能呢……他将自己埋在托馬的頸窩裏，低聲呢喃。

“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他好像能聽到托馬仍帶着溫和笑意，溫柔而堅定地輕聲回答他，一如當年。

“好，我不會離開你。”